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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 地名:地方

    作者:經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兩年以后我與外祖母一起動身去巴爾貝克時,我對希爾貝特已經幾乎完全無所謂了。我領受一張新面龐的風韻時,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幫助下去領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宮殿和花園的美妙時,常常憂郁地這樣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并不是什么確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雖然愉快的或痛苦的夢繞魂牽混成一體,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將這種愛與一個女子聯系在一起,甚至使我們以為,這種愛定然是由這位女子撩撥起來的;待我們自覺或不知不覺地擺脫了這種夢繞魂牽的情緒時,相反,這種愛似乎就是自發的,從我們自己的內心發出來,又生出來獻給另一個女子。不過,這次動身去巴爾貝克以及我在那里小住的最初時日,我的“無所謂”還只是時斷時續的。(我們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順序,在后續的日里,有那么多不以年月為順序的事情插進來。)我常常生活在更遙遠的時光里,也就是比我熱愛希爾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遠的時光里。這時,再也不能與她相見,便頓時使我痛苦起來,就象事情發生當時一樣。雖然曾經愛過她的那個我,已經幾乎完全被另一個我所取代,但是從前那個我,會突然又冒出來,而這種時刻的來到,常常是由于一件小小不然的事,而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現在把在諾曼底的小住提前來說,我指的就是在巴爾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個陌生人,我聽到他說:“郵政部司長一家”時,(如果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家人家對我們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的話)我大概會覺得這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對于與希爾貝特長期分離已經肌消神損、忍受巨大痛苦的我,這句話會引起我巨大的痛苦。其實希爾貝特當我的面與她父親就“郵政部司長”之家談過一次話,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再想到這個。對愛情的回憶并不超出記憶的普遍規律,而記憶規律又受到習以為常這個更為普遍的規律之制約。習以為常能使一切都變得淡漠,所以,最能喚起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的,正是我們早已遺忘的事情(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事,我們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們記憶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們身外,存在于帶雨點的一絲微風吹拂之中,存在于一間臥房發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個火苗的氣味之中,在凡是我們的頭腦沒有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記憶,可是我們自己追尋到了的地方。這是最后庫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們的淚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時候,它仍能叫我們流下熱淚。是在我們身外嗎?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們心中,但是避開了我們自己的目光,存在于或長或短的遺忘之中。唯有借助于這種遺忘,我們才能不時尋找到我們的故我,置身于某些事情面前,就象那個人過去面對這些事情一樣,再度感到痛苦,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人,那個人還愛著我們今天已經無所謂的一切。在慣常記憶的強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漸漸黯然失色,模糊起來,什么也沒有剩下,我們再也不會尋找到它了�;蛘吒_切地說,如果幾個詞(如“郵政部司長”之類)沒有被小心翼翼地鎖在遺忘中,我們就再也不會尋找到它,正如將某一書籍存在國立圖書館一冊,不這樣,這本書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這種痛苦和這種對希爾貝特的再生之愛,并不比人們夢中的痛苦和再生之愛更持久。這一次,倒是因為在巴爾貝克,舊的習慣勢力再也不在這里,不能使這些情感持續下去了。習慣勢力的這種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這是因為這個習慣勢力遵循著好幾條規律。在巴黎,借助于習以為常,我對希爾貝特越來越無所謂。我動身去巴爾貝克,改變習慣,即習慣暫時停止,便圓滿完成了習以為常的大業。這習以為常使事物變得淡漠,卻又將事物固定下來,使事物解體卻又使這種解體無限地持續下去。數年來,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將我的精神狀態套在前天精神狀態的套子上。到了巴爾貝克,換了一張床。每天早上有人將早點送至床邊,這早點也與巴黎的早點不同,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所賴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時候(這種時候很罕見,確是如此),久居一地會使時日停滯,贏得時間的最好辦法便是換換地方。我的巴爾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愈的人第一次出門一樣,單等這一時刻來到,便可發現自己已經痊愈了。

    從巴黎到巴爾貝克這段路程,如今人們一定會坐汽車走,以為這樣會更舒服一些。這么走,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這段旅程會更真實,因為會更親切地、感受更深切地體會到大地面貌改變的各種漸變。但是歸根結底,旅行特有的快樂并不在于能夠順路而下,疲勞時便停下,而是使動身與到達地點之間的差異不是盡量使人感覺不到,而是使人盡可能深刻感受到;在于完全地、完整地感受這種差異,正如我們的想象一個跳躍便把我們從自己生活的地方帶到了一個向往地點的中心時,我們心中所設想的二者之間的差異那樣。這一跳躍,在我們看來十分神奇,主要還不是因為穿越了一段空間距離,而是它把大地上兩個完全不同的個性聯結在一起,把我們從一個名字帶到另一個名字那里,在火車站這些特別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過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么地方想停下來就可以停下來,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問題了)將這一跳躍圖象化了�;疖囌編缀醪粚儆诔鞘械慕M成部分,但是包含著城市人格的真諦,就象在指示牌上,車站上寫著城市名一樣。

    但是,在各種事情上,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個怪癖,就是愿意在真實的環境中來展示物件,這樣也就取消了根本的東西,即將這些物件與真實環境分離開來的精神活動。人們“展示”一幅畫,將它置于與其同時代的家具、小擺設和帷幔之中,這是多么乏味的布景!如今,一個家庭婦女頭一天還完全無知,一旦到檔案館和圖書館去呆上幾天,便最善于在當今的公館里搞這種玩藝!但是人們一面進晚餐一面在這種布景中望著一幅杰作,那幅杰作絕不會給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這種快感,只應要求它在博物館的一間大廳里給予你。這間大廳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點,卻更能象征藝術家專心思索以進行創作時的內心空間。

    人們從車站出發,到遙遠的目的地去�?上к囌具@美妙的地點也是悲劇性的地點。因為,如果奇跡出現,借助于這種奇跡,還只在我們思想中存在的國度即將成為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度,就由于這個原因,也必須在走出候車室時,放棄馬上就會又回到剛才還呆在里面的那個熟悉的房間的念頭。一旦下定決心要進入臭氣沖天的獸穴——經過那里才能抵達神秘的境界,進入一個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場,就象我到圣拉扎爾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場里去找尋開往巴爾貝克的火車一樣,就必須放棄回自己家過夜的一切希望。這圣拉扎爾車站,在開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處,展開廣闊無垠而極不和諧的天空,戲劇性的威脅成團成堆地聚集,使天空顯得沉重,與曼坦那①或委羅內塞②筆下那幾乎形成巴黎時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這樣的天空下,只會完成某一可怕而又莊嚴的行動,諸如坐火車動身或者豎起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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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他畫過一幅《釘上十字架》,普氏時代已在盧浮宮展出過。

    ②委羅內塞(1528—1588),意大利畫家,他畫過數幅《釘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鵝毛大雪漫天飛舞中遙望巴爾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限時,我的軀體對這次旅行并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只有當我的軀體明白了它必須親自出馬,抵達的當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間去的時候,異議才開始出現。動身的前一天,我明白了母親并不陪同我們前往時,它的反抗就更加激烈。我父親與德·諾布瓦先生動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里,他寧愿在巴黎郊區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賞巴爾貝克的美景,并不因為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去換取就使人的欲望大減。相反,這痛苦在我看來,似乎能使我即將去尋求的印象現實化,保證它的真實性。任何所謂相同美麗的景色,任何我得以去觀看,而又并不因此就妨礙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的“全景”都無法代替這種印象。我感到喜歡做什么事的人和為此而感到快樂的人并不是同一些人,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給我看病的大夫見我動身當天早晨神色痛苦,大為驚異,他對我說:“我向你保證,哪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時間到海濱去乘乘涼,我決不擺架子等人來請我。你馬上可以看到賽船競渡,太好了!”我認為自己和這位大夫一樣深深向往著巴爾貝克。對我來說,甚至早在去聽貝瑪演唱以前,我就已經知道,不論我喜歡什么,這件東西永遠牲我的快樂,而不是去尋求快樂。

    和從前一樣,我的外祖母仍然熱切希望賦予人們給予我的饋贈以藝術性,自然她對我們動身的想法就不同。為了通過這次旅行對我進行一項部分古典式的“考驗”,她本來打算一半乘火車,一半乘馬車,來完成當年德·塞維尼夫人從巴黎經過肖內和歐德邁爾橋到東方①去所走過的這段旅程②。但在父親的明令禁止之下,外祖母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我父親知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將出門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處全部發揮出來時,事先便可預知會有多少次誤車,丟失行李,咽喉疼痛以及違章。她想到我們要到海灘去時,不至于突然來了“該死的一車人”而受阻去不成,會十分高興。這“該死的一車人”,是外祖母喜愛的塞維尼夫人的叫法③。因為勒格朗丹沒有為我們給他姐姐寫封引見信,我們在巴爾貝克一個人也不認識(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納和維多利亞④均很不欣賞。為了突出往日的密切關系,她們至今仍稱那個作姑娘時她們就認識的人為“勒內·德·康布爾梅”,而且還保留著那個人送的禮物。這禮品裝飾一個房間,也裝點談話,只是當前的現實與這些禮品已經對不上號。我的這兩位姨祖母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里,再也不提她女兒的名字,只是一走出他們的家門,便用諸如此類的話來互相道賀:“那個人,你知道的,我提都沒提她。我想,他們心里自然明白�!彼齻円詾檫@樣便為我們報了仇,雪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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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一個地名。該城建于1666年。在此兩年以前成立了“東印度公司”,這個公司的造船廠造出的第一艘船定名為“東方的太陽”,取其中“東方”定為該城市名。后來該公司消失了,地名照舊。

    ②見塞維尼1689年4月27日、5月2日及8月12日各函,這三個地名分別在這三封信中出現。

    ③見1671年6月28日塞維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函。塞維尼夫人在這封信中寫道:“令人愉快的來客走了,我多么傷心難過,你是知道的。叫我又受拘束又厭煩的該死的一車人走了,我又多么心花怒放,你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認定:比起令人愉快的客人來,更希望來令人討厭的客人�!�

    ④在第一卷中,這兩位姨祖母叫塞莉納和弗洛拉。

    所以,我們就要乘一點二十二分的那趟火車從巴黎動身。我花了好長時間在鐵路局時刻表上找這趟車以自得其樂,每次這時刻表都使我激動不已,甚至使我產生已經動身那種興沖沖的幻覺�;ǖ臅r間那么長,不會不想到我對這趟車已經了如指掌了。我們對列車的想象中,幸福不幸福的決定因素更主要地是關系到它會給我們什么性質的快樂,而不是我們對這趟列車的情況是否了解確切,所以我覺得自己對這趟車已經了解得很細,我一點都不懷疑,當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我凝望著即將抵達某一車站會出現某種效果時,我將會在車廂里領略到一種特殊的快樂。這列火車,雖然在我心中總是喚起同一些城市的景象,我用列車穿過的下午時光的光線將這些城市鑲嵌起來,可是我似乎覺得這列火車與任何其它列車都不相同。正像人們常常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又喜歡想象已經得到他的友情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樣,我最后也賦予一個金發藝術家旅客以特有的不變的面容。他可能帶我踏上他的旅途,我可能在圣洛大教堂①腳下向他告別,然后他朝著夕陽的方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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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洛大教堂,又稱圣洛圣母院,始建于十三世紀末、十四世紀初。拉斯金認為該教堂三角楣的尖頂為火焰式建筑之典范。

    我的外祖母好容易下定決心去巴爾貝克,總不能“白去”一趟,所以她將要在一位女友家停留二十四小時。我當天晚上從那人家里再度踏上旅程,以免叨擾,同時也為了第二天白天能去參觀巴爾貝克教堂。我們早已獲悉,這所教堂距巴爾貝克海灘相當遠,從那里再趕到海灘開始我的海水浴治療,可能就來不及了。我這次旅行中的精采節目,列在殘酷的第一夜之前,這種感覺可能還會叫我好受一些。在那殘酷的第一夜里,我要走進一個新住所,而且要同意在那里生活。

    但是,首先得離開原來的住所。我母親正好安排在同一天到圣克盧安頓,她早已采取了一切措施,或者佯裝已經采取了全部措施,把我們送到車站以后,就直接去圣克盧,而不需要再回我們自己的家。她怕我不但不去巴爾貝克,反而要跟她回家。她甚至以在那所剛剛租下的房子里有許多事要做,她又時間很緊為借口,決心不與我們呆到火車開動,實際上是為了給我免去這殘酷的告別�;疖囬_動之前,她躲在來來去去、準備這準備那之中。再也無法避免分手時,因為精力完全集中在那無能為力而又無比高尚的清醒時刻上,分手也就突然顯得無法忍受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我母親沒有我,不為了我,而過另一種生活也能活。她就要和我父親一起去住。說不定她覺得我身體不好,神經過敏,把我父親的生活搞得更復雜,更慘淡了。這次分別使我更加難過,因為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對我母親來說,這是我引她不斷傷心的結果。她沒有對我說過我怎樣不斷使她傷心,但是經過那些事之后,她明白再也無法共同度假了。說不定也是過另外一種生活的初次嘗試。隨著父親和她年歲的逐漸增長,為了將來,她要開始心甘情愿地接受這另一種生活。這就是與從前相比我與她見面要少;她對我已經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個人們看見她獨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婦人,而我并不在那房屋中;她向看門人詢問是否有我的來信。這種情形,甚至在我做過的噩夢中也從未出現過。

    車站雇員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幾乎無法答話。我母親為了安慰我,使出她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她覺得對我的悲傷佯作不見沒有用,便輕輕地拿這個開玩笑:

    “喂,巴爾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這么愁眉苦臉地準備去看它,會說什么呢?拉斯金說的興高采烈的旅行家①是這樣的嗎?再說,你是否能夠適應環境,我會知道的。即使離得很遠,我仍將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媽媽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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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斯金在《亞眠圣經》中,經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藝術品得到無限快樂的情形。普魯斯特將拉斯金的《亞眠圣經》譯成法文,對拉氏著作當然是了如指掌的。但拉斯金并不喜歡乘火車旅行。

    “女兒,”外祖母說道,“我看你和塞維尼夫人一樣,一張地圖放在眼前,一刻也沒有分開①�!�

    然后母親又設法叫我開心,她問我晚餐時我要點什么菜,她對弗朗索瓦絲佩服得五體投地,稱贊她把一頂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得認不出原樣來,她從前看見這頂帽子新的時候戴在我姨祖母頭上,這件大衣新的時候穿在我姨祖母身上,曾經引起她厭惡的。那帽子頂上有一只大鳥,大衣上到處是難看的圖案和烏黑發亮的點點�?墒谴笠虏荒艽┝�,弗朗索瓦絲叫人把大衣翻個個,將色調很好看的一色里子露在外面。至于那只大鳥,因為壞了,早就把它扔了。在一首民歌里講到,最有藝術意識的藝術家費盡心血把最精致的裝飾裝點到農民住宅的門面上,使得這住宅門頂上正合適的地方開出一朵雪白或淡黃的玫瑰來。有時你遇到這么精致的東西,真叫你動心。與此種情形相同,天鵝絨結呀,雞蛋殼形的絲帶呀,這些在夏爾丹或惠斯勒②的肖像畫上會令人興高采烈的東西,弗朗索瓦絲用無懈可擊而又純樸的審美觀將這些東西綴在那頂帽子上,那帽子便變得十分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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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1671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一張地圖擺在我面前,你過夜的地方,我全知道�!�

    ②(前)夏爾丹和惠斯勒的名字,在這部小說中,這是第一次出現。從普氏的美學觀點形成來說,這兩位畫家極為重要。夏爾丹(1699—1779),是著名法國畫家。普氏在1895年左右曾就夏爾丹寫過一篇研究文章。后來又將他對于倫勃朗的研究補充進去,一起發表在《駁圣佩甫》一書中�;菟估眨�1834—1903),美國畫家,在巴黎和倫敦住過多年。普氏經人介紹,與惠斯勒相識,并見到1891年畫家為孟德斯基烏伯爵畫的肖像。但是斯金很看不起惠斯勒。普氏擺脫了拉斯金的影響,在1905年所寫的文章及書信中,對惠斯勒極為推崇。普氏此處所提情形,在惠氏的許多肖像畫中均可見到。

    這事還得往從前說,謙遜和正直常常賦予我們這位年老的女仆以高貴的面部表情。她是內向而沒有卑劣情感的女子,她很懂得“不越禮,保體面”,為這次出門,她穿上了人家不穿而送給她的衣裳,以便跟我們坐在一起既相配,又不致顯出非要人家瞧她的樣子。弗朗索瓦絲穿著櫻桃紅而又陳舊的大衣,毛皮圍領并不硬扎扎地露出毛來,她那樣子使人想到一位年長的大師在《時時刻刻》一書中所繪之安娜·德·布列塔尼①的某一形象。在那些形象中,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貼,整個畫面的情感在各個部分也分布得特別勻稱,以致那華麗而又過時的特殊服裝跟眼睛、嘴唇和雙手一樣,都表現出虔誠的嚴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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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娜·德·布列塔尼的時時刻刻》于1508年出版,為法國畫家讓·布爾迪松(約1457—1521)的作品。

    說到弗朗索瓦絲,就不能提到思想。她一無所知,這意思是指,一無所知就等于什么也不懂,但內心能直接領會的幾條罕見的真理除外。龐大的思維世界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她清澈的目光面前,在她那鼻子、嘴唇細膩的線條面前,在所有這一切證物面前,人們會象面對一條狗那智慧而善良的目光一樣心慌意亂�?墒侨藗兠髅髦�,對于人的全部意念,這狗是一竅不通的。在許多有文化教養的人身上,竟然缺乏這些證物!如果有,對他們來說,那就會意味著絕頂的優秀,杰出品德的高尚表現了。人們確實可以琢磨這樣的問題,就是在其它的地位低下的兄弟中,農民中,是否有相當于頭腦簡單的人群中的上等人這樣的人類,更確切地說,是否有由于不公正的命運而注定在頭腦簡單的人之中生活,被剝奪了知識,但是他們更天然地、更出自本性地接近像大部分受教育的人那樣的杰出的人呢?這些人就象耶穌家族分散、迷失、被剝奪了理智的成員,象最有智慧的階層的親屬仍停留在童年時期一樣,對他們來說,要具有才具,只差知識這一著了。這從他們眼睛閃射出來的、不可否認的光芒中看得出來,可是這光芒沒有用到任何事物上。

    母親見我強忍淚水,對我說:“雷古魯斯對大場面可見慣了……①再說,你這樣對媽媽可不好,咱們也像外祖母一樣引用塞維尼夫人的話吧:‘我將不得不把全部勇氣都用上,這種勇氣你沒有�!雹谒窒肫�,對他人的深情可以轉移自私的痛苦,便盡量叫我高興,對我說,她想,她去圣克盧一路上會順利,她對自己訂下的出租馬車很滿意,車夫彬彬有禮,馬車也很舒適。聽到這些瑣事,我強作微笑,并且用同意、滿意的表情點點頭�?墒沁@些事只會叫我去更真實地想象母親的離去,我揪心地望著她,仿佛她已經與我分離。她戴著為去鄉下而買的圓草帽,穿著薄薄的長裙。因為要在酷熱之中長途跋涉,她才穿上這件長裙,可是已使她變了樣,她已經屬于蒙特都③別墅了,而我則不會在那個別墅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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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古魯斯為羅馬大將,在與迦太基作戰中表現極其英勇。但是普魯塔克并未為雷古魯斯作過傳,倒是西塞羅和賀拉斯稱頌過雷古魯斯的業績。

    ②此處亦是引用1617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的大意,原話是:

    “你若是愿意真叫我高興,就把勇氣全拿出來,我倒是缺少這種勇氣的�!�

    ③蒙特都在圣克盧。

    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我氣悶發作,醫生建議我在動身時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蘭地,以便處于他稱之為“欣快”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神經系統短時間不那么脆弱。是不是照醫生的建議辦,我還拿不定主意。但我至少希望,一旦我下定決心那么做,我的外祖母能承認我自己擁有這種權利和理智。所以我談起這件事,似乎我的猶豫不決只在我到什么地點去喝酒的問題上,是在冷餐部還是酒吧車廂。我看到外祖母臉上現出責備、甚至根本對此不予考慮的表情。一見這種表情,我突然下定了決心非去喝酒不可,既然口頭宣布未獲得無異議通過,要證明我是自由的,實施這一行動變成了必不可少。我大叫起來:

    “怎么?我病得多么厲害,你是知道的!醫生對我說的話,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這么勸我!”

    待我向外祖母將我身體不適的情形解釋完,她現出那么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說:“那就快去買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這對你會有好處�!蔽衣犃肆⒖虛涞剿膽牙�,在她的臉上印滿了親吻。我去酒吧車廂喝了過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感到,如果不這樣,我的病會劇烈發作,那樣她會最難過不過的。到了第一站,我又上車回到我們那個車廂,我對外祖母說,我多么高興到巴爾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會順利,我內心感到會很快習慣與母親遠離,這趟車很舒服,酒吧老板和雇員都那么熱情,我真愿意經常來往于這條線上,以便有可能再和他們見面。對于所有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卻沒有表現出我那樣的興高采烈。她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回答我說:“可能你該想辦法睡一會了�!辈⑶覍⒛抗廪D向窗戶。我們已經放下了窗簾,可是窗簾逮不住整個玻璃窗框,所以太陽能將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溫和而又懶洋洋的光線投射在車廂門打蠟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鐵路局掛在車廂高處的廣告來,這似乎是對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生活更有說服力得多的一則廣告,車廂里的廣告掛得太高,是什么地方的風景,我無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為我閉上了眼睛,可我看見她透過她那帶大圓點的面紗,不時向我投過一瞥,然后又將目光收回,然后再反復下去,就像一個人為了養成習慣,極力在進行困難的操練一般。

    于是我與她談起話來,不過似乎這并不使她開心。不管怎樣,對我來說,我自己的聲音使我感到快樂,同樣,我的身體最令人覺察不到的、最內在的活動使我感到快樂。所以,我盡量使之持續下去,任憑我講話的每一個抑揚頓挫長時間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覺到我的每一目光都確確實實位于它落下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停留得超過慣常的時間。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對我說,“睡不著的話,就看看書!”

    說著她遞給我一本塞維尼夫人的著作。我打開書,她自己則沉醉在《博澤讓夫人回憶錄》①之中。每次旅行時,她非帶這兩位女作家的書不可。這是她偏愛的兩個作者。這時,我有意保持頭部不動,一旦取了某種姿勢,就保持這種姿勢不變,從中感受到很大的快樂。我手擎著塞維尼夫人的著作,并不打開,也不垂下目光去看書,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藍色的窗簾。我凝望著窗簾,覺得真是美妙無窮,這時如果有誰想叫我將注意力從這上面轉移過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覺得那窗簾的藍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于它生機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終于將酒吞下去,那酒也開始起作用為止這期間在我眼前出現過的一切色彩全部隱去,以致與這窗簾的藍色相比,其余的色彩對我來說全都黯淡無光,毫無意義。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給他們實行手術,他們終于看見了顏色,當初他們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這樣的。一位上了年紀的雇員來查我們的車票。他身著制服上裝,金屬鈕扣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又使我著迷。我真想請他在我們身旁坐一坐�?墒撬搅硪卉噹チ�。于是我懷著眷戀的心情想到鐵路工人的生活,他們的全部時間都在鐵路上度過,大概沒有一天不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雇員吧!凝視藍窗簾,感覺到我的嘴半張半合所感受到的快樂,程度終于開始降低。我想動一動。我活動活動。我打開外祖母遞給我的那本書,能夠將注意力固定在我這里那里挑選的頁數上了。我一邊看書,一邊感到對塞維尼夫人越來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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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書名為作者所虛構,并不存在,很可能來源于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普魯斯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寫過一篇文章,發表于1907年。

    千萬不要為一些純屬表面的特點所蒙蔽,這些地方與時代、與沙龍生活相關。正是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為只要他們說了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兒!”或“我看這位伯爵很有風趣”,或者“翻動割下來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①這類的話,他們就形成了自己的塞維尼形象。已經有德·西米阿納夫人②的先例為證,她因為自己寫了諸如“德·拉布里先生健康極佳,先生,聽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③或“噢,親愛的侯爵,您的信多么叫我喜歡!有什么辦法能不回信呢?”④或者什么“先生,似乎您欠著我一封回信,我欠您幾鼻煙壺的香檸檬。我剛還清了八封信的債,馬上又有別的信要來了……這大地從來產量沒這么高過�?瓷先ナ菫橛懩矚g”⑤。此類的句子,就自以為與她的外祖母很相象了。而且她也用這種體例寫信談放血,檸檬等等等等⑥,自以為這就是塞維尼夫人的書信。但是我的外祖母是從內在的東西,從作者對家人的熱愛,對大自然的熱愛來接近塞維尼夫人的,她教我喜歡塞維尼夫人真正的美妙之處,那與上述的例子毫不相關。我即將在巴爾貝克遇到一位畫家,他叫埃爾斯蒂爾⑦,對于我的審美觀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塞維尼夫人與這位畫家是屬于同一家族的偉大藝術家,因此她作品中的美此后不久便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我在巴爾貝克意識到,她向我們展示事物的方式與埃爾斯蒂爾是相同的,是按照我們感知的順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來解釋事物。那天下午,在那節車廂里,我反復讀著出現了月光的那封信時,已經心花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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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見于1671年7月22日塞維尼夫人寫給庫朗日的書信,當時被人認為極有風趣,爭相傳誦。

    ②德·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是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閨名波林娜—阿黛瑪爾·德·蒙德依·德·格里尼昂,1695年嫁給路易·德·西米阿納。她同意出版外祖母的信并親自參加編纂,但出于某些顧慮,將她母親的信大部分都毀掉了。她本人的書信于1773年發表。

    ③此句出于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里古爾函。

    ④此句出于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⑤此句出于1735年2月3日致德·埃里古爾函。

    ⑥(前)談放血的信為1734年11月17日;談檸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日,這幾封信都是寫給德·埃里古爾的。

    ⑦埃爾斯蒂爾的名字第一次在本書中出現。在《斯萬之戀》中,這個畫家以比施的名字出現。埃爾斯蒂爾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奧朗多夫書店出版的一本小說《亡人的太陽》中有一位畫家,名字也叫尼爾·埃爾斯蒂爾。

    我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顏色鮮艷的上衣,其實并非必需如此。我來到網球場上,那里的空氣非常溫馨,與我臥房一樣。我看到千百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著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數位著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亂各處的內衣,挺直身體緊靠大樹躲起來的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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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維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里尼昂夫人函片斷。

    這便是此后不久我稱之為《塞維尼夫人書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難道她描寫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樣嗎?)的東西。

    我將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里,我也在那里待了幾個小時。然后,晚上,我又一個人乘上火車,至少我沒有感到夜晚降臨時光難耐。這是因為我不需要在旅館房間那樣的監獄里度過這一夜,而旅館房間那睡意朦朧的模樣大概會叫我毫無睡意。包圍著我的,是列車各種運動那令人鎮靜的活動。這各種運動伴著我,如果我沒有睡意。它們會主動過來與我聊聊,它們的聲響像搖籃曲一樣催我入睡。我把這聲響像貢布雷教堂的鐘聲一樣搭配起來,一會是這個節奏,一會又是另一種節奏(根據我的想象,首先聽到四個疊聲的等長的八分音符,然后是一個疊聲的八分音符瘋狂地沖到一個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這聲響使我那失眠的離心力動彈不得,對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壓力,將我保持在平衡之中。我一動不動以及以后我的睡意來臨,我都感到與那壓力密切相關,那種清新的印象與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懷抱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給予我的印象完全相同,好象我在一瞬間得以化身為某種魚類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朧中被水流和浪濤蕩來蕩去,或者化成一只鷹,仰臥在暴風雨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船在其中拼命開動卻不前進的河流一樣,日出也是長途鐵路旅行的伴隨物。我正在清點前幾分鐘充斥我的腦際的想法,以便意識到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是確實沒有把握才叫我提出這個問題自問,可是就是這個“沒有把握”正在向我提供一個肯定的回答),就在這時,在窗玻璃里,一小塊暗色的小樹林上方,我看見了幾片有凹邊的云朵,那毛茸茸的邊緣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會改變,有如點染鳥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紅,有如畫家隨興所至將之置于畫面上的粉畫。但是我感到與之相反,這片色彩既不是毫無生氣,也不是興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機。瞬間,這色彩后面,光線蓄積起來,堆積起來。這色彩越來越深,天空變成一片肉紅。我將雙眼緊貼在玻璃上,盡量看清楚些,因為我感覺到這與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緊密相關�?墒氰F路方向改變,列車拐彎了,窗框里的晨景為夜色籠罩的一村莊所代替。小村的屋頂為月白色,在仍然鑲滿星斗的天空下,臟污的洗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鈿。我正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這時,我在對面的窗子里再度望見了它,但這一次是紅色的。鐵路又拐了第二個彎,這片天空又拋棄了對面的窗子。結果我就將時間花在從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為的是將我這美妙的、火紅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斷斷續續的片斷連接起來,將畫面裝裱起來,以便有一個全景和連續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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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農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婦洗衣的地方,稱為洗衣池。

    景色變成地勢起伏,更加陡峭,列車停在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小站上。峽谷之底,急流岸邊,只能看見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進水中,那河水就緊貼窗下流過。如果一個人可以是土地的產物,人們從他身上可以品嘗到土地獨特的風韻,一個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魯森維爾森林中獨自漫步時,是多么希望看見一個村姑出現在我面前��!我希望的,大概就是這個高個子姑娘。我看見她從這座小屋中走出來,背著一罐牛奶,沿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路。向車站走來。在高山峻嶺遮斷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山谷中,除了這些只停留一小會的列車,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別處見到任何人。她沿著車廂走來,向幾位已經醒過來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紅了她的面龐,她的臉比粉紅的天空還要鮮艷。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當我們重又意識到美與幸福的時候,這種生活欲望就在我們心中再次萌生出來。我們總是忘記美和幸福是單獨存在的,在我們的頭腦中總是用某一約定俗成的類型來代替,而這個類型是我們從討我們喜歡的各個不同面龐之中、從我們領略過的快樂中找一個平均數而形成的。我們只有抽象的形象,而這些形象是死氣沉沉的,沉悶乏味的,因為它們恰巧沒有一件新鮮的與我們領略過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這正是美與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們對生活作出悲歡的判斷,我們還以為這是正確的,因為我們以為已經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實際上我們忽略了這兩樣東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來代替它們,而在這種中和物中連美和幸福的一個原子也沒有。一個文人,人們向他談一部新出的“好書”,他還沒聽就先生厭倦打起哈欠來,情形就是如此。因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讀過的好書的綜合,而一本好書是與眾不同的,無法預見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總和構成的,而是由某種東西構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總和又絕不足以叫人找到這種東西,因為正好是在它之外。剛才感到厭倦的那個文人,一旦接觸到這部新作,立刻會感到自己對這本書所描寫的現實頗有興趣。這位美麗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種幸福(唯一的,總是與眾不同的,只有在這種形式下我們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種生活在她身邊可能會實現的幸福。這位美麗的姑娘也是如此,她與我一個人獨處時頭腦中描繪出的美貌模式毫無共同之處。但是這里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個習慣的短暫中止在起作用。我使賣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嘗強烈享受、站在她對面的我。平時我們總是將我們的存在壓縮到最低限度來生活。我們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狀態,因為這些能力依憑著習慣,習慣知道要做什么,習慣不需要能力。但是在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習慣中斷了,時間、地點改變了,就使得各種能力必須出來。我的習慣是經常在家,不早起。這個習慣現在不在了,我的各種能力就全都跑過來以代替習慣,而且各種能力之間還要比比誰有干勁,象波濤一樣,全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吸、食欲、血液循環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信這個少女與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時候,我不知道是這些地方優美的田園景色為她增加了魅力,還是她使這些地方產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時一小時地將生命與她一起度過,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那里,列車旁,一直在她身邊,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我會覺得生活該是多么甜蜜!她會教我領略鄉村生活和晨曦初現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給我送牛奶咖啡來。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沒有看見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軀之上,她的面龐是那樣粉紅、那樣閃著金光,似乎別人是透過燈火照亮的彩繪大玻璃窗在看她。她回過頭,朝我這邊走來,她的面龐越來越寬闊,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輪紅日,我簡直無法將目光從她的面龐上移開。這面龐似乎會向你接近,一直會走到你身邊,任憑你貼近觀看,那火紅與金光會使你頭暈目眩。她向我投過機靈的一瞥。就在這時,列車員關上車門,列車開動了。我看見她離開車站,重又踏上小徑�,F在天已大亮:我正遠離黎明而去。不論我的興奮是由這姑娘激發出來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領略的大部分快樂是我的激動心情所引起,總而言之,她與我的快樂是那樣渾成一體,以至我要與她重見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著不要使這種興奮狀態完全消失,不要永遠與參與其事的那個人分離,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曉。不僅因為這種狀態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別是(就象一根繩子拉得更緊會發出一種聲響,或一根綴線更快地振動會產生另一種顏色一樣)它使我看到的事物產生了另一種色調,它將我作為演員帶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更加無比有趣的世界。列車加速前進,我仍然依稀望見那個美麗的姑娘,她就象與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的一部分,一條帶子將我的生活與她隔開。在那另一種生活中,事物喚起的感覺再也不相同,現在從那種生活里走出來,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樣。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與那種生活相聯的溫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這位村姑買牛奶咖啡了�?蓢@!我向另外一種生活越來越快地走去,而她將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種生活里!我設想著種種計劃,好讓我有一天再乘坐這同一列車,再在這同一車站停留,只有這樣我才能勉強接受那另外一種生活。設想這種種計劃同時還有一個好處,便是給我們那唯利是圖的、活躍的、實用的、機械的、懶惰的、離心的精神狀態提供了養料。我們的大腦確是這種狀態,因為當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圖個人利害地去加深我們有過的愉快印象時,我們的大腦往往喜歡避開這種努力。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繼續想著這甜美的印象,大腦就寧愿從未來的角度對此作出設想,巧妙地為這甜美印象的再生準備時機。這對于理解那美好時刻的精髓絲毫無補,卻免了我們費心勞神在自己內心重溫一時刻的辛苦,使我們指望再度從外界得到這種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維茲萊還是夏爾特爾,布爾日還是波韋,通過這簡略的形式,用來指明其主要教堂。我們常常使用這種局部的含義,如果是我們還不了解的地方,最后就會把整個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當我們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進去的時候,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會象鑄模一樣,給它印上同一風格的同樣的刻紋,也把它變成一種大教堂。不過這一次是在一鐵路車站上,我看到了巴爾貝克這個地名,在一家冷餐館的上方,在藍色警報器上,幾乎是波斯體的白字。我匆匆穿過車站和通往車站的大街,我向人詢問海灘在哪,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從人們的表情看,他們似乎不明白我問的是什么。我現在就在巴爾貝克老城,巴爾貝克陸地,這里既不是海濱,也不是海港。當然,依照傳說,顯圣的基督確是漁民們從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幾米開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繪玻璃窗敘述的就是發現這位基督的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鐘樓的石頭,也確實是從海浪拍擊的峭壁上取來的。正因為如此,我想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沖到彩繪玻璃窗前的�?蓪嶋H上大海距這里還有五里①多路,在巴爾貝克海濱的教堂圓頂旁那個鐘樓,我從前在書本上讀過,說這鐘樓本身就是一座諾曼底峭壁,上面各種籽粒會聚,群鳥盤旋,所以我一直以為那鐘樓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飛沫的。實際上,鐘樓聳立在一座廣場上,兩條有軌電車線從這里分叉,對面是一家咖啡館,門口金字招牌上寫著“臺球”二字。鐘樓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頂上沒有摻雜一根桅桿。我一面留神咖啡館,一面留神向其問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著要回去的車站,走進教堂。教堂與其余的一切構成一體,仿佛是一種偶然,是這天下午的產物。那軟綿綿的在天空中鼓起來的圓頂好象一顆果實,住宅煙囪沐浴其中的同一陽光,催熟了那粉紅、金色而又進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認出眾使徒的雕像——我曾經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看見過鑄出的圣像——站在教堂大門口的門洞里,在圣母的兩旁列隊而立,等待著我,似乎是為著歡迎我時,我就只愿意考慮雕塑的永恒意義了。圣母那仁慈、溫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著的背,似乎唱著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歡迎似地向前走來。但是人們發覺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滯不動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樣。只有人圍著他們轉時,他們的表情才有所改變。我心中暗想:就是這里,這就是巴爾貝克教堂。這個廣場看上去知道自己的榮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擁有巴爾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是這個大名鼎鼎的教堂、這些使徒、這大門之下圣母的照片,僅僅是拓片。而現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無二的,近在眼前了:這就遠遠勝過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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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古里,一古里約等于四公里。

    說不定也不如從前。好比一個小伙子,到了考試或者決斗的那一天,當他想到他儲備的知識和他準備表現出的勇敢時,會感到人們向他提出的問題、他打出去的子彈,都沒有什么了不起了。同樣,我的頭腦中遠遠超出我眼前的復制品的,是高高聳立在門洞中的圣母形象。各種變故可以構成對復制品的威脅,卻無法企及我頭腦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將復制品摧毀,我頭腦中的圣母卻不受任何損傷;她是盡善盡美的,具有世界性意義�,F在,我的頭腦見到了這個早已為人雕塑過一千次的雕象,對這個雕像外表僅僅是石頭,我伸出手臂即可觸及,占據著一席之地,還有一張選舉布告和我的手杖頭作她的對手,都感到驚異。這一席之地與廣場連成一片,與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無法避開咖啡館里和電車辦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臉上受到半抹夕陽的照耀——過一會,幾小時之后,便是街燈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為貼現銀號的辦公室接受去了;她與那家信貸公司分理處同時被糕點鋪灶間的怪味所降服,任憑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這石頭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為止我賦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爾貝克的圣母,獨一無二的(可嘆,這也意味著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滿了與其毗鄰的房屋同樣的煤炱,向所有前來瞻仰她的崇拜者,顯示我用粉筆劃下的痕跡和我的名字的各個字母,而無法去掉這些字跡�?偠灾�,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藝術品,我覺得她和教堂一樣,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石頭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數出她的皺紋了。

    時間過得飛快,該回車站了。我要在車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絲到來,然后一起到巴爾貝克海濱去。我憶起從前讀過的對巴爾貝克的描寫,憶起斯萬的話:“精美之至,和錫耶那①一樣美�!蔽抑荒苡门既粊斫忉屛业氖�,是我的精神狀態不好,是我很疲勞,是我不會欣賞,我極力這樣安慰自己,想到對我來說還有別的完美無缺的城市,說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細雨中,在坎佩爾勒雨滴清新的淅瀝中穿過沐浴著阿方橋②那綠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爾貝克來說,我一走進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個本應密封的地名打開了一條縫。這里,一列有軌電車,一家咖啡館,廣場上來往的人群,貼現銀號的分店,無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壓力和大氣力量的推動,一下子涌進了這個地名各個音節的內部。這些東西進去以后,這幾個音節又關上了大門,現在,它任這些事物鑲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門,再也不會將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應該把我們送到巴爾貝克海濱的當地小火車里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她提前打發弗朗索瓦絲前來,以便事先做好一切準備。但是她指點弗朗索瓦絲有誤,結果叫弗朗索瓦絲走錯了方向。此刻,無需懷疑,弗朗索瓦絲的火車正向南特飛快奔馳,說不定到了波爾多她才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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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錫耶那為意大利佛羅倫薩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爾勒及阿方橋的聯想,請見本書第一部。

    車廂里充滿了日落時分那轉瞬即逝的余暉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熱(可嘆,在落日余輝映照下,我從外祖母的整個面龐上看到她因天氣炎熱而多么疲憊不堪)。我剛一坐下,她就問我:“巴爾貝克怎么樣?”因為滿懷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樣熱情爽朗,她以為我一定感受到了極大的快樂。見她如此,我簡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認我很失望。加之,隨著我的身軀越來越接近它應該習慣的地點,我頭腦中追尋的印象不象從前那樣縈繞我的腦際了。到最后,距旅行的終點還有一個小時路程時,我就極力想象巴爾貝克的旅館老板是什么模樣了。對他來說,此刻我還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紹時,有一個比外祖母更有名氣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價。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輪廓很模糊。

    在這段小鐵路上,火車不時在一個車站停車,一站又一站,巴爾貝克海濱始終沒有到。光是這些車站的站名(安加市,馬古維爾多市,古勒夫爾橋,阿朗布市,老圣馬爾斯,埃蒙維爾,梅恩市①)我就覺得莫名其妙。在一本書中讀到這些地名時,說不定會覺得它們與貢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關系。但是對一位音樂家的耳朵來說,兩個音節,即使由數個相同的音符組成,如果諧音色彩和組合不同,也可能毫無相像之處。同樣,這些由沙子、狂風呼嘯而又空曠的空間和鹽分組成的難聽的名字,“城市”一詞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飛鴿”這個詞里面的“飛”也安不住一樣。沒有什么比聽到這些名字更會令我想到別的地名,如魯森市或馬丹市。我在飯桌上、在“大廳”里那樣經常聽到我的外祖母提到這些地名,這些地名早已獲得了某種暗中的魅力,說不定其中還混進了果醬的香味,木材燃燒的味道和貝戈特哪一本書書頁的氣味,對面房屋那赭紅的顏色,以至直到今天,這些地名象氣泡一樣重又從我腦海深處漂上來的時候,雖然它們要穿過一層層,才能達到表層,卻仍然保留著自己獨特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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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這條鐵路線上,多數不在這條線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著遠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則位于大綠顏色、形狀令人不快的小山腳下,已經準備睡去——那小山,形狀就象剛走進去的一間旅館房間里的長沙發,山下是一些別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個網球場,有時是一家賭場。賭場大門上的旗幟迎著涼爽的海風颯颯作響,場中空蕩無人,焦慮不安。初次向我顯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過其司空見慣的外表來顯示——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檉柳和玫瑰身邊的車站站長,一位戴著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婦人沿著我永遠不會體驗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軌跡,喚回在外久久不歸的獵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頭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經燃起燈火。這些小站以這些司空見慣、使人非常熟悉的現象,無情地刺傷著我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們走進巴爾貝克大旅社①的大廳,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偌大樓梯,我的外祖母不顧會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敵意和鄙視——我們就要生活在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經理講“條件”時,又怎樣加重了我的痛苦��!經理是個普薩式的人物,滿臉滿嘴都是毛�。ㄍ诘艉脦讉€癤子,在臉上留下了傷疤。由于祖籍遙遠,童年時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闖蕩而口音混雜,給他的聲調留下了毛�。�,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禮服,閃動著心理學家的目光�!奥嚒币坏�,他一般總是把闊老爺當成滿腹牢騷的人,而把住旅館的吝嗇鬼當成闊老爺!他大概忘記了他自己一個月也掙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卻深深鄙視那些認為五百法郎——或者更確切些,如他所說,是“二十五路易”——“是個數目”的人,總是把這些人當成是賤民的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給這些人預備的。在這家豪華大旅館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貴的房錢卻也受到經理的敬重,這也是真的,條件是經理確切知道這些人注意開支是因為吝嗇而不是因人窮。吝嗇是一種毛病,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確實絲毫不會損害威望。有社會地位,這是經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會地位,更確切地說,在他看來有說明地位高的標志,例如走進旅社大廳不脫帽啊,穿高爾夫球褲和緊身短上衣啊,從鑲金、帶紅的高級皮革煙盒里往外掏雪茄煙啊之類(可惜,這些優越性,我一樣也沒有)。他用講究的字眼去點綴自己的生意經,但意義總是用得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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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爾度假,他描寫的巴爾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爾大旅社。

    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我聽到外祖母拿腔拿調地問他:“房錢……是什么價?……��!太貴了,我這點錢可不夠!”他聽外祖母說話時,帽子也不摘下,還吹著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氣。我聽著這話,盡量逃進自己內心深處,竭力到一些永不改變的想法中去游蕩,不讓任何有活力的東西露出我的軀體表面——就象動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當人們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裝死一動不動一樣——以便在這個地方不要太難受。我對這種地方還完全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此很習慣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經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親熱;一個衣著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綴著羽毛,回到旅館,問“有沒有我的信”。所有這些人都將登上那假大理石的臺階視為回家,他們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習慣。與此同時,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藝術卻帶有“首席接待”頭銜的先生,嚴厲地向我投以邁諾斯、埃阿刻和拉達芒特①的目光(我將自己赤裸裸的心靈投入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個再沒有任何東西保護我的心靈的未知世界一樣)。再遠一些,在一扇關著的玻璃門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間閱覽室內,要描寫這個閱覽室,要依次描寫我想到這些有權利在那里安安靜靜閱讀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顧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命令我走進去的話,她會使我感到多么恐懼,我恐怕必須相繼選擇但丁筆下賦予天堂和地獄的各種色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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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里宙斯的三個兒子,他們死后被召至地獄作判官。邁諾斯的名字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出現。

    過了一會,我那種孤獨的印象更加濃重。我向外祖母承認,我感到不舒服,我覺得說不定我們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沒有抗議,說她要出去買些物品,無論我們是走還是留下,反正這些物品都有用(后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買的,因為所有這些我缺的東西,都在弗朗索瓦絲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時,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著與室內同樣的炎熱,理發店和一家糕點鋪子還開著門,�?蛡冊诟恻c鋪子里站在迪蓋-特魯安①塑象前吃冰淇淋。這塑象引起我的快樂,那與他的形象出現在一本畫報中,也能使在外科醫生的候診室內翻閱畫報的病人得到快樂一樣。一些人對我相當無所謂,使我感到驚異。旅社經理滿可以建議我到城里走走散散心,一個新住所,這種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里也是可以顯得是“令人心曠神怡之小住地點”了。旅社的說明書就是這么說的。這說明書可能有些夸大其辭,不過這是面向所有主顧的,他們專門迎合主顧之所好。確實,為了把主顧招到巴爾貝克大旅社來,說明書不僅提到什么“美肴佳饌”、“游藝場花園令人銷魂”,還說什么“時裝女王陛下駐足,不被視為笨伯之人不會因奸污而不受懲罰,任何有教養的男子可能都不愿意冒此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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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蓋-特魯安(1673—1736),是圣馬洛的海盜。他的塑像也在圣馬洛。他在《回憶錄》中,講述了許多歷險事情。

    我越是怕外祖母傷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喪氣,感到如果這么點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沒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對我都不會有好處。我下定決心回去等她。經理親自走來按了一個按紐:一個我還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稱“lift”①的(此人被安頓在旅社的最高點,大概是諾曼底教堂燈籠式天窗的地方,好象是玻璃板后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風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朝我走下來,動作之輕盈有如家養松鼠,靈巧而又是被束縛之物。然后他又沿著一個柱子滑下來,將我帶在他身后朝這商業主殿的圓頂升去。每一層上,通道小樓梯兩側,陰暗的游廊成扇形展開。一個收拾房間的女仆人抱著一個長枕頭,從游廊里走過。黃昏的光線使她的面龐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熱夢想中的面具貼到她的臉上,但是從她朝我遞過來的目光里,我看到的是對我這個一錢不值的人的厭惡。每一層唯一的廁所形成僅有的一排豎著的玻璃窗,從玻璃窗透進的光線照亮了這毫無詩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無盡頭的向上走的過程中,為了打消我默默穿過這神秘地方所體驗的致命焦慮,我便對那個年輕的管風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師、我被俘的伙伴開了腔、他還是繼續拉他的樂器音栓和推導管。我為自己占這么大地方,給他惹這么多麻煩而向他表示歉意,問他我是否妨礙他施展藝術才能。在這種地方,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僅表現出好奇,而且還懺悔自己對此十分偏愛。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對我的話驚異不止;也可能專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一心想著各種標記;也可能他耳背,對這個地點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險;

    也可能懶得動腦子;也可能這是經理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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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電梯。

    一個人,哪怕無足輕重,我們認識他之前和認識他之后,他對我們所取態度的變化,恐怕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能賦予我們對外界現實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個人,下午稍晚時候,乘坐了來巴爾貝克的小火車,一直懷著同一顆心。但是,六點鐘的時候,由于無法想象出經理、豪華大旅社、其服務人員是什么模樣,我抵達的時刻心中有一種模糊而又帶幾分恐懼的期待�,F在,在這顆心中,則是走南闖北的經理那臉上挖掉的疣子(雖然如他自己所說,“特點是羅馬尼亞”①——因為他總是使用他認為高級的詞兒,而又沒有發現用得有毛病——實際上他的國籍是摩納哥),為招呼電梯而按鈴的姿勢,開電梯的本人,從大旅社這個潘多拉盒子②里冒出來的整個木偶戲劇場沿幕的人物。這一切都無法否認,終身在此。而且,象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沒有繁殖能力。我并沒有參與這種變化,但至少這種變化向我證明在我的外界發生了什么事情——這事情毫無意義,是自在的——而我剛象一個游客,開始游覽時,太陽在面前;待他看見太陽到了身后時,便得知時間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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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經理將“祖籍”origine說成了“特點”——originalité。

    ②潘多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她有一個神秘的盒子。這盒子一打開,世界上所有的災難、壞事都冒出來。

    我累得骨頭都碎了,我發著燒,睡覺必需的物品一點也沒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會,可是面對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我反正是無法歇息的,又何必呢?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等于他的物質軀體的話,至少也等于他的有意識軀體,因為包圍著這個軀體的陌生事物,雖然強迫它在一貫保持警覺的防御基礎上進行感知,卻也能將我的視覺、聽覺、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勢上(即使我把腿伸開),就象拉巴呂紅衣主教①在籠子里的姿勢一樣,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間臥房里,我們的注意力要求將一些物品放在這里,待習慣了又好像將這些東西搬走了,給我們自己騰出地方來�?墒窃诎蜖栘惪说呐P室里(僅僅名義上是“我的”臥室),我覺得沒有一點空地方,房間里塞滿了不認識我的器物。我向它們投去戒備的目光。它們也報我以戒備的目光。它們絲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現出我打擾了它們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樣。在家里,一星期當中我只有幾秒鐘聽見我的掛鐘走動,那就是我從沉思默想中走出來的時候。旅館里這只掛鐘則一刻不停地用一種陌生的語言連續說著可能使我極為不快的話語,因為寬大的紫色窗簾默默傾聽,不作回答,但是那種態度,與人聳聳肩膀用以表示看見一個第三者使他們很惱火極為相似。房間天花板很高,窗簾賦予房間幾乎一種歷史意義,簡直能叫人覺得它很適于暗殺吉斯公爵②,以后又適于庫克旅行社的一個導游率領旅游者前來參觀③,但是決不適于我的睡眠。沿墻有數個玻璃小書櫥,它們的存在對我是個折磨。特別是房間中橫著一面全身大穿衣鏡,這東西搞得我心慌意亂,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覺得自己根本別想放松下來。我不時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間中的各種器物不妨礙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礙,因為它們只不過是我的各種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種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頂端的平臺,是外祖母特意為我挑選的。庫斯草的氣味將其攻勢一直推進到比我們看得見和聽得見的更為幽密的地方,推進到我們感受到各種氣味的特點的地方,推進到了我最后的戰壕里,幾乎推進到了我的內心。我不無厭倦地用驚慌不安的鼻子去嗅,以這種無益的不斷反擊去對付它的進攻。再也沒有地盤,沒有房間,沒有軀體,只有一味受到將我重重包圍的敵人的威脅,熱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無援,我真想死。就在這時,外祖母走了進來。立刻,無限的空間向我受到壓抑而要擴張的心敞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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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讓·拉巴呂(1421-1491),本為路易十一之神師,后來為紅衣主教,因為與斗膽查理進行秘密談判,被路易十一關在洛什城堡國家監獄中,在鐵籠中度過十一年,后來經教皇西克斯特四世干預,獲得釋放。

    ②吉斯公爵即亨利一世(1550—1588),他于1588年12月28日被覬覦其王位的亨利三世在三級會議上暗殺。畫家保羅·德拉洛什(1797—1856)曾據此畫了一幅油畫,勒巴吉及加爾麥特于1908年亦據此事拍成電影。

    ③湯姆斯·庫克(1808—1892)于1841年組織了一次“快樂列車”旅行,這便是他那鼎鼎大名的旅行社的起源。他死時將旅行社作為遺產交給了他的長子。

    她身穿一件高級密織薄紗室內便袍。在家時,每逢我們這些人中有哪一個病了,她就要穿上這件便袍(她說,她穿了這件衣服很舒服,總是將她做的事歸之于自私的動機),這件便袍是為了照顧我們,看護我們的,是她的傭人服,看護工作服,她的修女服。傭人和看護對人的細心照顧,她們的善良,人們體會到的她們的優點,人們對她們的感激,都更增加了她們對人的印象,她們覺得人的外表與內心不同,人自我感到孤獨,自己背負著頭腦中思想的重負、自己的生活欲望。我知道,我和外祖母在一起時,不論我內心多么憂郁,它都會被更大憐憫所接受。我的一切,我的煩惱,我的欲望,在外祖母那里都會得到支持。用以支持的東西,便是她保持和擴大我自己生活的欲望比我自己的這種欲望更強烈;我的想法在她心中延伸,不需要改變方向,因為這些想法從我的頭腦里傳到她的頭腦里并沒有改換地點,也沒有換人。就象一個人站在穿衣鏡前想要打上領帶,可是不明白他看見的那一頭與他的手動作的方向跟他本人相比并不在一邊,或者一條狗在地上追逐著昆蟲跳躍著的影子一樣。在這世界上,人們總是受到軀體外表的蒙蔽,因為我們不能直接感受到心靈。我也這樣上當受騙,一頭扎進外祖母的懷里,將我的雙唇貼在她的臉上,似乎這樣我就能進入她向我敞開的寬闊的胸懷。我這樣把嘴緊貼在她的雙頰上、她的前額上以后,我從那里吮吸到那樣有益、那樣富有營養的東西,我半天一動不動,是吃奶孩子的那種認真、放心大膽的貪婪。

    然后我百看不厭地注視著她那寬大的臉膛,那輪廓就象一片熱烈而又平靜的美麗云霞,可以感覺到那后面閃射著柔情之光。一切多少還能接受她的感受的東西,一切還可以說屬于她的東西,都因此而立刻變得那樣神圣,那樣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著她那剛剛灰白的秀發,懷著尊敬、小心翼翼和輕柔,似乎我撫摸的是她的善良。她在難過之中又為使我免去了一種痛苦而感到那樣高興,就這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對我那疲憊不堪的四肢,是那樣平靜安寧的一瞬,是那樣甜蜜。過了一會,我見她想幫我睡下,打算給我脫鞋,我作了一個手勢阻止她,開始自己脫衣裳。我的手已經碰到上衣和矮靴的頭幾個紐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攔住我的手。

    “噢,別這樣,”她對我說,“對外祖母來說,這叫她多開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時,不要忘了敲墻,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隔櫥非常薄。等一會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試試,看看咱們是不是能互相聽得見�!�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個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時,有幾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復這三下,因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當我覺得聽見她已經醒了以后——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氣小聲敲了三下,膽怯地,輕輕地,但不管怎樣卻是清清楚楚地,因為我擔心如果搞錯了,她還在睡,那就會打斷她的覺,可我又不愿意她繼續側耳傾聽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沒有聽清的話。我不敢再敲了。我這邊剛一敲三下,立刻就聽到另外三擊。這三擊音調不同,充滿平靜的威嚴,為了更加清晰,重復兩次,那意思是說:“別著急,我聽見啦!過一會就來!”頃刻,外祖母來到。我對她說,我真擔心她聽不見我的聲音,或者她以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將我可憐的小狼①敲擊聲與別人混淆起來,怎么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敲,外祖母也辨別得出來呀!你以為世界上還有別人這么傻,這么激動,這么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不管怎樣,這個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認出它來,特別是這個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樣是獨自一人,又叫人可憐的時候!我聽見它猶猶豫豫已經有一會了,它在床上折騰,要各種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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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的母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均稱“我的小狼”。

    她半敞開百葉窗。在旅館前突的附屬建筑上,陽光已經在屋頂上安身,就象早起的蓋屋頂工人早早就開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計以免吵醒還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動不動使他顯得更加心靈手巧一樣。她告訴我幾點了,天氣會怎樣,說我用不著一直走到窗邊去,說海上有霧,告訴我面包店是否已經開門,對我敘說聽到其聲響從街上走過的那輛車是什么樣的:這無足輕重的打開窗簾,這可以忽視的、任何人都不在場的清晨“序曲”,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一小塊生活。白天,當我談到早晨六點鐘的漫天大霧時,我會在弗朗索瓦絲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興興地提起這些,那意圖并不在于顯示我獲得了某種知識,而是要顯示我一個人所得到的疼愛。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這富有節奏的對話開始,象一曲交響樂般展開。柔情和快樂力透隔墻,那墻變成了和諧的、非物質的東西,象天使一般歌唱著。那為人熱烈期待的三擊回答,重復兩次。隔墻善于通過這三擊,以天神報喜的輕盈和音樂美的忠誠,將外祖母整個的心靈和就要過來的諾言傳送過來。但是抵達巴爾貝克當天那一夜,外祖母離天我以后,我又難過起來,就象在巴黎離家時我已經很難過一樣。構成我們眼前生活中精華的事物,對于我們從精神上以我們的接受能力來賦予其未來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這未來模式之中的事物,總是以極大的拼死抗拒來對抗。我這種對于在陌生房間里過夜的恐懼——許多人也有這種恐懼——說不定只是上述這種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機能性、幾乎最無意識的表現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會死去,我可能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遠離希爾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個永遠再也見不著自己朋友的國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極,那抗拒就在這恐懼的深處。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貝戈特向人們許諾的那種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難想象。我無法將我的回憶、我的缺點、我的性格帶到那種雖死猶生中去,這些東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個它們沒有位置的虛無或永生。

    在巴黎時,有一天我身體特別不適,斯萬對我說:“你應該動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島上去。那時你就會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雹倌菚r我真想回答他說:“那我就再也看不見你的女兒了,那我就要在她從未見過的人和物之間生活了�!比欢业睦碇菂s告訴我:“既然你不再為此苦惱,那又有什么關系呢?當斯萬先生對你說你將不再回來時,他的意思是你會不想回來;既然你不想回來,這就說明,在那里,你會幸福�!币驗槲业睦碇侵�,習慣——這種習慣現在即將擔負起一項重任,要使我愛上這陌生的住所,愛上改變了位置的大穿衣鏡,愛上改變了顏色的窗簾,愛上停擺的掛鐘——也擔負著使一開始并不討我們喜歡的伙伴變成親愛的朋友,賦予面龐另一種形狀,使一個人的嗓音變得熱情動聽,改變心中愛戀對象的任務。自然,對某些地點、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記昔日友情的網。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認為,我可以毫無恐懼地設想一種生活前景。在那種前景中,我將永遠與一些人分離,我將忘記他們。這種生活向我的內心作出了忘卻的承諾,而忘卻只會使絕望更加瘋狂,這似乎構成一種安慰。這倒不是說,待習慣了分離之后,我們的心不會也感受到習慣勢力那鎮痛的效用,而是說,至今這顆心仍在痛苦罷了。懼怕將來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喜歡的人,再也不能與他們交談,正是在這種前景下,我們今天才會得到最難得的快樂。如果我們想,在受到這種剝奪的痛苦之上再加上當前對我們來說似乎更為殘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種痛苦一樣感到這種擔心,而是對此漠然置之,這種恐懼就不但不會消散,反而會更加增長了。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自我”就變了:不僅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情婦、我們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們的四周,而且我們對他們的鐘愛,也就完全從我們心中拔除了。而這種鐘愛是我們今日內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們會喜歡上這種與他們分離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這種生活就叫我們感到恐懼。倘若如此,那便是我們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繼之以復活,這是真的,但這復活已在與前的自我的。如今恐懼、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來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諸如對一個房間的大小、氣氛莫名其妙的眷戀之類。必須看到,這是一種抵抗死亡的潛在的、局部的、確實的、真實的方式,長期地、絕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連續不斷的死亡的方式。這種死亡潛入我們整個生命進程之中,每時每刻從我們身上分離出一片一片的我們自己。正是在這些東西的壞死上,新的細胞增殖起來。對于象我這樣一個天生神經過敏的人(也就是說,在這種天性的人身上,中間關節,即神經,不能正常發揮功能,阻擋不住哀嘆沿著自己的道路朝意識駛去,而是相反,任憑這哀嘆來到,清晰的、疲憊的、無數的、痛苦的哀嘆,哀嘆自我中那即將消逝的最樸素無華的成份)來說,在這陌生的過高的天花板下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焦慮的恐懼,只不過是一種友情發出的抗議。那種對于熟悉而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還劫后余生,活在我的心里。說不定這種友情也會消失,另一種友情占據了它的位置(到那時,死亡,然后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就會在“習慣”這個名詞下,完成它們雙重的大業)。但是,直到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還要痛苦,這第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對著已經成為現實的前景,再也沒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當我的目光無法從傷害它的東西上移開,設法停駐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時,它就用哭訴的叫喊來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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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88年,英國小說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島上去休養,1894年死于薩摩亞群島。畫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后,也于1903年死于馬克薩斯群島。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么樣了呢?一個仆役前來將我叫醒,給我送來熱水。我洗臉梳頭,拼命在我的旅行箱里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從里面拽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一點用也沒有。我已經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樂,就在這時,從窗戶和書柜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從船艙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樣,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無遮無攔,有一半是在自己廣闊幅員的陰影中,那是一條纖細而移動的直線所劃定的邊界。啊,多么快樂!雙眼追逐著浪濤,看那浪濤一個接一個地躍起,好象在跳板上跳躍的運動員。多么快樂!我手上拿著僵硬的、上了漿的、上面印著旅館名字的毛巾,想用這塊毛巾擦干身體,可怎么也擦不干。我不時回到窗旁,再向這令人頭暈目眩、山岳一般的龐大馬戲團再看上一眼,向那此處彼處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藍寶石的波濤白雪般的峰巔再看上一眼。那浪濤,懷著沉著的兇猛和獅子皺眉般的架勢,任憑其山坡崩坍,飛滾落下。陽光又用看不見面龐的微笑為這山坡增色。

    此后,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騷車里睡了一覺撲到驛車的玻璃窗口去一樣,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脈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去了。在這里,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著回到我們身邊之前,可能會后退得很遠,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長長的沙土平原后面,我才能在很遠的地方依稀望見它們那最早出現的起伏,那遠處半透明,霧氣籠罩,藍瑩瑩的,好似托斯卡納①文藝復興前期畫家作品景深處的冰川②。有時,緊挨著我,陽光在這些波濤之上歡笑,那波濤呈嫩綠色,恰似潮濕的土地和光線液體般的流動使高山草地保持著嫩綠一般(在山上,陽光此處彼處展開,有如不均衡地跳躍著歡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灘與波浪在世界之余部分辟出這個豁口,為的是叫陽光從這里經過,叫陽光在這里積累起來。在這里,從大海過來的方向和我們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過去,是陽光在移動著大海的山巒起伏,是陽光確定其位置。光線的千變萬化同樣會改變一個地點的方位,同樣會在我們面前樹立起新的目標,使我們產生要達到這目標的欲望,而只有經過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才能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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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斯卡納為意大利中部地區。

    ②例如喬凡尼的名畫《耶穌誕生》、《圣約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從旅館后方過來,在我面前展現出陽光普照的沙灘,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陽似乎將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給我,并且鼓動我踏著它光芒的轉輪,去繼續旅行。這旅行是原地不動的,但是透過各個時刻起伏不定的景觀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變萬化的。從這第一個清晨開始,太陽總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將遠方大海那蔚藍的峰巔指給我看。這些高峰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名字。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轟響而又紛亂的表面上盡情游蕩累了,最后便來到我的房間里避風,在散亂的床上懶洋洋地躺著,在濕乎乎的洗臉池上,打開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寶。它那輝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雜亂文章的印象。

    一個小時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廳里,我們正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中往兩條箬鰨魚上撒上幾滴金水。過了一小會,我們的盤子里就只剩下魚刺了。魚刺彎彎,有如一片羽毛;錚然有聲,有如一把齊特拉琴�?上�,這時外祖母感覺不到海風那涼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覺得真是殘酷。這是因為門窗雖然透明,卻關閉著,像一個櫥窗一樣,雖然讓我們看到整個海灘,卻將我們與海灘分隔開來。天空完全進入門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藍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顏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確信自己是如波德萊爾所說“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貴婦人小客廳深處”②,我自問是不是他所說的“普照大海的陽光”③就是此刻的這種陽光——與落日的余暉很不相同,那是單純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顫動不已——它像黃寶石一般燃燒著大海,使大海發酵,變成一片金黃而又成乳狀,好似啤酒;浮著泡沫,好似牛奶。此處彼處,不時又有大塊藍色陰影游來蕩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擺動著一面鏡子,將陰影移來移去以自娛。巴爾貝克的這間餐廳,光禿禿,充滿綠色的陽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幾米開外的地方,漲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樣,正豎立起寶石和黃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動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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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波德萊爾散文詩《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憶。

    ②(前)出自《惡之花》中《憂郁與理想》。

    ③(前)出自《惡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愛此詩,在著作及通訊中經常引用。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布雷那間朝著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在貢布雷,人人都認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們是不認識他的鄰居的。我年紀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討人歡喜和占有他們的欲望。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于在餐廳里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在乎。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游,我心里就很難過。我外祖母對社交形式很鄙視,只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伙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然我就要更難過。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別墅去也好,手執球拍走出別墅到網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望著他們。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的比例改變了。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么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乃是一個缺點。她一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赏庾婺缸约�,有這天堂好風的支持,在一片責罵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圣徒①一樣鎮定,面帶笑容。這些責罵使那些瞧不起人、頭發給吹亂、怒氣沖沖的游客團結一致來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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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圣徒在公元177年受到嚴刑拷打,要她放棄自己的信仰。她始終鎮定從容,回答:“我是基督徒。我們的人中間沒有犯過任何罪行�!�

    這些游客的相當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杰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在那些地方,他們終年成散兵或者象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著,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里集合。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的,現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突出的地區性了。他們在旅館里總是保留著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群體。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

    “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么?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最近人口統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么?”

    他們用巴黎卷舌“r”音說著這些話,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于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系好,他們寧愿留在當地。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里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號。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里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只船,過海到里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干這一季,并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后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層社會里沒有這么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②,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婦住在旅舍里。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里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扔過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愿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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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朗松是這一地區的重要城市。

    ②此處影射當時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號,將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里埃立為皇后。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將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階級,他們為自己并不認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表現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之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后,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臺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伙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赡芤灿悬c由于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么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么這個“世紀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里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姿態和惡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系之類,并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愿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對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欲望,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霉了。不過,大概這旅社里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于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并維系�。榇�,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赡芩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里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要人,象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胡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扎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仆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然后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于傲慢,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里,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窗簾,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適應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慣這扇隔柵,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里。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此后便是她的仆人代她與這里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著慣常的氣氛。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內心意識到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周到,她繼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仆帶著她的衣物尾隨其后,小廝在前,有如在使館門口值勤的哨兵。在掛著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于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確保其治外法權的特權。

    我們抵達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理將我們置于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廳去,就象一個軍官將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里讓人給他們發軍裝一樣。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里見到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經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只限于絕對必需的范圍內�?裢顾麄儗τ谧谒麄冎車哪吧藳]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置身于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里亞先生始終保持著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的表情。在火車的便餐廳里,置身于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系,除了保衛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關系,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里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致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部領班注意,再不要發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識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著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遠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她才培養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伙,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是他們對于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肴美饌的精細口味要求如此罷了。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甚至面對著已經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別善惡的共同標準是否懸而不用了。許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著,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別出真偽來。大概在這種時刻,這伙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的那種特殊生活,就只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中發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嘆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了。這種生活用他們了解透徹的習慣將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只不過象掛在有錢光棍小客廳墻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了。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干,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標志著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晚上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在旅館里,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這養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著,想要遠遠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確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魚缸里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并且將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在這駐足凝視、黑夜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說不定有個什么作家,什么人類魚類學愛好者,他們注視著雌性老魔鬼張開頷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后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活在圣日耳曼區的淡水里。正是這后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①

    此刻,人們遠遠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姍姍來遲的女戲子。過了一會,那女人穿著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象從玩具盒子里出來一樣走了出來。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開,遠遠勝過高級烹調。他們鉆進一輛車,到半里②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技術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討論。從巴爾貝克出去是一條兩旁都是蘋果樹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條路與他們巴黎家中到英國咖啡館③或銀樓之間相差無幾,這段路程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必須穿過的距離而已。他們抵達漂亮的小飯館以后,富有的年輕人的朋友們對他有衣著如此華麗的情婦艷羨不已。那女人的圍巾在小團體面前展開,有如熏香而輕柔的面紗。但是這圍巾也將小團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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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羅什富科家族為法國一古老貴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這家飯館因英國人常去而得到這個名字,當時很有名。巴爾扎克筆下,拉斯蒂涅曾在這里用餐。左拉筆下,娜娜也在這里吃過飯。該飯館位于意大利人街與馬里沃街相交處。

    可嘆,為了安靜休息,我根本無法像這些人那樣行事。我關心著旅社房客之中的許多人。有一個男子,額頭凹陷,目光在其成見與所受教育之間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財主,我真希望這個人對我不要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出訪,每個星期天,他妻子和他舉辦每周一次的花園晚會,常常使旅館的房客減少一部分,因為這其中常有一兩位應邀參加這些節慶活動。其他人為了不要顯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的模樣,便挑選這一天到遠處去郊游。第一天,旅館對他接待很冷淡,因為他剛從天藍海濱①下船來,這里的工作人員還不知道他是誰。他不僅未著白法蘭絨衣褲,而且對豪華大廈的生活完全無知,依然按照法國老規矩,走進大廳,看見那里有幾位女士時,一進門便脫下了帽子。這一動作使得經理回答他的問話時,甚至沒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認為他大概是個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經理自己稱之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證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這個新來人的吸引,認為他散發出有身分的人佯裝俗氣的味道。她宣稱在他面前,人們感到對方是一位很出類拔萃的人,極有教養,而且在所有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當中,他如鶴立雞群。她認為,只要她本人不能與他經常來往,那他就是不能與之經常來往的人。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對芒市的最上等階層了如指掌、辨別能力萬無一失、對其權威無可辯駁的人的口氣。她對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這樣有利的評斷,可能是因為此人外表極為平淡,沒有任何借勢嚇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她從這個舉止有如虔誠教徒的鄉紳身上認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濟會——的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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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南方地中海海濱從馬賽到尼斯一段,景色絕佳,人稱“天藍海濱”。

    我已經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館門前騎馬的幾個小伙子,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新產品商店的老板,滿肚子鬼主意。我的父親永遠不會同意與這些人結交�!跋春K〉纳睢笔顾麄冮L成了大個頭,在我眼中,簡直是半人半神的騎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們永遠不要將他們的目光停駐在我這個可憐的小男孩身上,這個就是為了到沙灘上去坐坐才離開旅館餐廳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島之王的那個冒險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愛設想那個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蓋著一顆膽小怕事而又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一個人能慷慨贈予深情之珍寶。何況(與人們慣常對于旅途中之新交所說的情形相反),看見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時再去的海灘上,會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給你增加一項無比的系數,在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們對友情倒也不是敬而遠之,在巴黎生活中,人們還細心培植它呢!所有這些瞬時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們會對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愛為人設身處地、重現他們的思想狀況的秉性,使我不僅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們放在假如在巴黎他們會占據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還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認為應該處于的地位上。說老實話,在巴爾貝克,他們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認為應處的地位上。由于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賦予他們某種相對的優越感和某種莫名其妙的趣味�?蓢@,所有這些人的輕蔑,沒有一個比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的輕蔑那樣叫我難受。

    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蒼白而又幾乎藍瑩瑩的美麗面龐,注意到她那高高的個兒,她的舉止中與眾不同、令我不無道理地憶起她的遺傳、她所受的貴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樂家所發現的那些具有表現力的題材,將閃爍的火光、江河的聲響和田野的寧靜為聽眾描繪得那樣精采一樣。聽眾如果事先瀏覽過樂譜,更是早就將自己的想象力引導到了恰當的道路上�!胺N”,又給德·斯特馬里亞小姐的風韻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風韻更可理喻,更加完美。這也使其風韻更加撩人欲望,因為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們喜歡,而價格昂貴就更增加了它的價值一般。這精選的上等津液組成了面龐,遺傳的莖桿又賦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鮮的香味。

    一個偶然事件驟然間給我外祖母和我送來了合適的手段,使我們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確實,就在那頭一天,那位老婦人從自己家中下得樓來。前有小廝開路,后有貼身女仆小跑跟隨,手中拿著忘下的一本書和一條毯子�?恐@些,對人的心靈產生了影響,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吹贸鰜�,德·斯特馬里亞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擺脫這種好奇和崇敬。就在這時,旅館經理向我外祖母彎下身來,出于客氣(就象將波斯國王或拉娜瓦洛王后①指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看熱鬧的人看一樣。顯然這個看客不可能與那權勢炙手可熱的君王有任何關系,但也會覺得曾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見過他很有意思),向她耳邊溜出一句:“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本驮诖丝�,這位老婦人遠遠望見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驚喜交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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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為馬達加斯加王后,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爾及利亞。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于要接近德·斯特馬里亞小姐而無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個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現,還有什么會比這個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諸位可以想見。實際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講話的聲音。從美學觀點來說,人的數量極其有限,不論到哪里去,都經常會體驗到見到熟人的快樂,即使不像斯萬那樣到前輩大師的畫面中去尋找也會遇到。就這樣,我們到巴爾貝克小住的頭幾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萬的門房和斯萬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萬的門房成了過路的陌生人,我沒有再見過他;斯萬太太則成了游泳教練。對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點的人,似乎有一種磁現象,將他們彼此吸引到一起,緊緊抓住分不開,以至于大自然這樣將一個人引進一個新的機體時,并不會使這個人受到過分的損傷。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個頭,他鼻子的側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萬太太變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練的身份,不僅僅她平時的長相跟隨著她,甚至某種說話的模樣也跟隨著她。只是她現在系著紅腰帶,海上稍有長浪涌來,她便舉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練都小心翼翼,難得有人會游泳),對我已經用處不大,正像從前斯萬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畫中從葉忒羅的女兒的面龐中認出了她①,也不可能有什么用處一樣。這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她并沒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奪去了她的權勢。相反,她能夠將一種魔法交給我的權勢使用,使這權勢頓時增加百倍。多虧有了這個,我就像有神鳥的翅膀托著一樣,很快穿越了將我與德·斯特馬里亞女兒隔開的無限遠的社會地位的距離——至少在巴爾貝克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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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斯萬之戀》中描述的情節:斯萬發現奧黛特與波提切利《摩西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相像,因而越發覺得奧黛特美麗非凡。

    可惜,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任何人都更離群索居的話,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對輿論看得很重,我對哪一個人、哪些人有興趣,她甚至不會因此看不起我,也不會理解我。而這些人,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離開巴爾貝克也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認,如果這些人看見她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話,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館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眼中提高我們的地位。再說,我外祖母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貴族中的一員:我的思想還沒有停駐在她的姓上面時,這個姓氏在我耳邊就已那么熟悉,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還是孩童時,就常聽見家里人提起這個姓。她的貴族頭銜也只不過在姓氏上加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藝而已,就像一個不常見的名字一樣。街名也是如此。在拜倫爵士街①,那么大眾化、那么俗氣的羅什舒阿街②,或在格拉蒙街,③發現不了任何比萊翁思-雷諾街④或希波里特-勒巴街⑤更高尚的東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麥克馬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個什么特殊世界的人。對麥克·馬洪⑥和也是共和國總統的卡爾諾⑦以及拉斯巴耶⑧,我也不加區分。弗朗索瓦絲一起買過拉斯巴耶和教皇庇護十一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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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倫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區,于這位英國詩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馬特爾修道院女院長(1717——1727)瑪格麗特·德·羅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區。直到十八世紀時,該區有許多下等酒館。到普氏在世時,此區內有了布雷耶爾音樂廳及羅什舒阿通俗戲院(1910年成為現代劇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區。此處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館,十八世紀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萊翁思-雷諾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區。萊翁思-雷諾本為工程師,領導海岸燈塔事宜,著有關于法蘭西海岸照明之論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區。希波里特-勒巴為本區內洛萊特圣母院之建筑師。

    ⑥麥克·馬洪,1873—1879年曾任總統。

    ⑦卡爾諾,1837年生,1894年被無政府主義者卡茲里奧在里昂暗殺。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醫生、記者,參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出門在外,不應該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濱不是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這種事在巴黎多少時間都有;這寶貴的時間應該全部在露天,面對海浪來度過,而禮尚往來、客氣俗套會使你浪費寶貴的時間。她還以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這個觀點,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館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隱姓埋名的戲。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一些。聽到旅館經理提到那個姓氏,外祖母只是扭過頭去,作出似乎沒有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樣子。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相認,于是自己也漫無目標地望去。她走遠了。我孤獨地留在那里,好似一個落水者,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著,并沒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也在這個餐廳中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住在旅館里的人或者來這里拜訪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甚至不認識德·康布爾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爾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請與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婦人打招呼。首席律師與這位紳士同桌進餐,覺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往日的朋友,只遠遠向他們擠擠眼睛,以便(還算是不加聲張地)暗示這一歷史性重大事件,為的是不要讓人理解為這是敦請他們前來。

    “喂,我想您混得不錯,成了個時髦人物啦!”當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對他說。

    “時髦?為什么?”首席律師問道,故作驚訝地掩飾自己的喜悅,“是因為我請的客人嗎?”感到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他這樣說道,“可是有幾位朋友共進午餐,有什么可時髦的呢?

    他們反正得在哪兒吃飯呀!”

    “就是,就是時髦!他們就是德·康布爾梅夫婦①吧,是不是?我確實認出來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并不通過娶妻得到的頭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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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是加在貴族爵位上的一個標記,一般應說“德·康布爾梅侯爵”,不應與爵銜分開,只加“德”字。首席審判官老婆如此說話,表明她對上流社會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樸實的一位女子,非�?蓯�,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來,我直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來了,我不就給你們介紹了!”他用輕微的譏諷口吻使這個提議的重要性稍微減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呂斯對愛絲苔爾說:“要不要把我這列國給你一半?”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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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拉辛名劇《愛絲苔爾》第二幕第七場。

    “不,不,不,不,我們還是躲起來,像平平常常的紫羅蘭一樣的好�!�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你們不該那樣,”首席律師回答道,反正危險已經過去,他膽子壯起來了,“他們還會把你們吃了!

    咱們玩牌吧?”

    “太好了,我們都不敢跟您提這個了,你們現在請侯爵夫人吃飯了!”

    “噢,算了吧,這些人毫無不同尋常之處。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們吃飯。你愿意不愿意替我去?我這么說是真心誠意的。說老實話,我也一樣喜歡呆在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當反動分子撤職了!”首席審判官大叫大嚷道,因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人家在菲特爾納接待您,”他扭過身對公證人說話,加上這么一句。

    “噢!我每個禮拜天去,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但是他們可不像在首席律師家那樣在我家吃飯�!�

    德·斯特馬里亞先生那一天不在巴爾貝克,真叫首席律師遺憾。但是他很狡詐地對飯店侍應部領班說:

    “埃梅,你可以告訴德·斯特馬里亞先生,他并不是在這間餐廳里吃飯的唯一貴族。今天中午與我一起用午飯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見?嗯?小胡子,軍人模樣?對,那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真的嗎?怪不得呢!”

    “這應該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貴族頭銜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這些貴族的威風,不是壞事。埃梅,你知道嗎,我說的這些話,請你一點也別告訴他。這倒不是為我自己。再說,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師為他的一個朋友辯護的事,親自出馬自報家門。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正是打算讓咱們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們安排的日程湊不到一塊,總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首席律師說道,像所有撒謊的人一樣,自以為人家是不會設法弄清某一個無足輕重的細節的。實際上某個細節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樸素的事實真相,那真相與這細節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并叫人永遠對你存有戒心。

    我象往常一樣望著德·斯特馬里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與首席律師談話時,就更方便。她的儀態顯得異常放肆,又始終特別優美。例如,她雙肢支在桌上,將酒杯舉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無精打采,固有的,家傳的生硬,她的聲音中個人的抑揚頓挫掩蓋不住這種冷淡和生硬,從口氣里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東西。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遺傳的傲慢,每當通過某個眼神或某種聲調她表達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后,就要回到那種傲慢的表情上去。這一切必須使注視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系上去,是這個家系將這種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銳感受和缺少寬大胸懷傳給了她。有時她的目光從眼珠那飛快干涸的背景上瞬息閃過,從這目光中可以感到幾乎謙恭的溫柔,那是感官享樂占主導地位的滋味賦予世界上最驕傲的女子的溫柔。這女子轉眼間就只承認一種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體會到這些感官享樂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個喜劇演員或者江湖藝人。為了他,說不定她會離開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時她的面色現出肉感而且鮮艷的玫瑰色,這玫瑰在她那蒼白的雙頰上盛開,那面色猶如將肉紅色加進了維沃娜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從某些這樣的目光和這樣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覺到,她說不定會輕易應允,讓我前來在她身上尋找她在布列塔尼過的那么富有詩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許是太司空見慣了,也許天生與眾不同,也許厭惡自家的貧窮或吝嗇,她似乎并未給這種生活找到很大的價值,不過,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著這種生活。

    遺傳給她的意志力,儲備量甚微,賦予她的表情某種懦弱,大概她從那微量的儲備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頂灰色呢帽,從不變樣,帽上插著一根已有些過時卻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這頂呢帽使她變得更加溫柔,并不是因為這帽子與她那銀白和粉紅的面色十分相諧,而是因為這頂帽子使我設想她很貧窮,這就使她與我更加接近。父親在場,她必須取一種合乎習俗的態度,但是對于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對這些人進行分類,她已經有了與其父親不同的原則。說不定她在我身上并沒有注意到地位不夠,而是注意到了性別和年齡。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馬里亞先生單獨出門,不帶著她,特別是如果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來坐在我們的餐桌上,使她對我們產生一個概念,我可能會壯起膽子去接近她,說不定我們就能交談幾句,約會幾面,關系更緊密了。如果有一個月,她父母不在,她一個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古堡中了。黃昏時節,在海浪汩汩敲擊的橡樹下,在那色澤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歐石南粉紅的花朵發出更柔和的閃光,說不定那時我們兩人就能單獨散步了。我們會一起足跡踏遍這個島嶼。對我來說,這小島充滿了魅力,因為它隱藏著德·特斯馬里亞小姐的日常生活,因為它安眠在她雙眼的回憶中。當我穿過這些地點,這些地點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圍著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這里,我才真正地擁有她。這些往日的回憶如一層面紗,我的欲火真想將它掀開。還有大自然在女性與某些人之間投下的回憶(懷著同樣的意圖,大自然對所有的人,在他們與最強烈的快感之間,放上傳宗接代的行為;對昆蟲,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讓昆蟲將花粉帶走),以便他們受到這樣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覺欺騙之后,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來,這景色對他們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肉欲的快感,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可是這時我必須將視線從德·斯特馬里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向首席律師告辭,并且回來坐在她的對面,提著雙手,好像一個人剛剛得了什么寶物一樣。他大概認為結識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簡短的舉動,這舉動本身就已足夠;為了擴展這一舉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握一握手,注視一下也就夠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談,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師嘛,這次會見那初次的激動一過去,他就象平日人們有時聽見他談話那樣,對旅館侍應部領班開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國王;你去國王身旁服侍吧……喂,這頭一道菜小鱒魚,看上去很好吃,咱們再向埃梅要點。埃梅,你們做的這小魚,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幾盤。你再給我們送點來,埃梅,悄悄地�!�

    他不時反復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么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客人覺得也應該嘴里不斷地叫著“埃梅”,這里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是既聰明又漂亮的事,這些人就是又膽怯,又俗氣,又愚蠢。他不斷地重復這名字,但是面帶笑容,因為他既要將他與旅館侍應部領班的良好關系展現在人們面前,又要將自己高于他的那種優越感表現出來。旅館侍應部領班也一樣,每次他的名字又出來的時候,他都既感動又驕傲地微笑著,表明他既感到受抬舉,又完全明白那是開玩笑。

    大旅社這間寬大的餐廳,一般是座無虛席的。對我來說,在這里用飯總是很嚇人的事。當旅社的業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選出的總經理,我不太清楚)來到待上幾日時,這種情形尤甚。此人并非這一家豪華旅館的業主,而是七八家旅館的主人。這些旅館遍布法國各地,他就在這些旅館之間往來穿梭,在每一處不時待上一個星期。這時,幾乎就在晚餐開始時,每天晚上在餐廳入口處,這個小老頭兒就會出現,白頭發,紅鼻子,不動聲色,衣冠整齊,不同尋常。據說,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歐洲最大的旅館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會,回來時從他面前經過。他向我施禮,顯然是為了表明我是他的顧客,但是十分冷淡。我無法辨清這種冷淡的原因,是一個人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現出的矜持,抑或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反過來,面對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總經理鞠躬時亦同樣冷淡,但是腰彎得更深一些,畢恭畢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禮上站在死者父親面前或圣體面前一樣,除了這種冷淡而又難得的敬禮之外,他一動不動,似乎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閃光的雙眼什么都看得見,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證各種細處完美,又保證總體和諧。顯然他感到自己比導演高明,比樂隊指揮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帥。他認為,將凝視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證一切就緒,犯下的任何過失也不會導致完全潰敗。為了負起自己的責任來,他不僅僅不作任何手勢,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幾乎都化成了化石�?蛇@眼睛對全部行動一覽無余,而且指導著全部行動。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喝完湯,他就溜之大吉了�?墒撬麆偛诺臋z閱,叫我整個晚餐過程都沒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極佳,因為他象一個普通人一樣,與所有的人同時在餐廳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那餐桌只有一點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飯過程中,另一位經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與他談話。因為這位經理是總經理的下級,他極力拍總經理的馬屁,而且對總經理怕得要命。吃午飯時我的恐懼有所減少,因為總經理這時消失在顧客之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將軍坐在一家飯館里,飯館中也有士兵,他要顯出不管他們的模樣。盡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環繞四周,門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納爾去。從那,他到比亞里茨去,然后到戛納去”時我總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館中沒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絲結交了許多熟人,這就使我在這里的生活不僅很凄涼,而且很不舒服�?瓷先�,似乎她結交的人應該使我們辦事方便。實際則正相反。雖然那些無產者很難叫弗朗索瓦絲把他們當熟人待,只有在極為彬彬有禮待她的某些條件下,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反過來,他們一旦達到這種地位,那弗朗索瓦絲心中就只有他們了。她的老經驗已經教她明白了,對她主人的朋友,可以絲豪不受約束。如果她有要緊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來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發走。但是對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說那些難得為她那難得的友情所接納的平民百姓,她的行為可是遵照最細致周到、最絕對的外交禮儀的。

    弗朗索瓦絲認識了主管飲料的掌班,認識了一個小小的貼身女仆,她是給一位比利時太太做長裙的。弗朗索瓦絲認識他們以后,午飯后再也不馬上上樓為我外祖母準備各種器物,而是在一小時之后,因為主管飲料的掌班要給她弄咖啡或者藥茶喝,那個貼身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樣做衣裳。而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是屬于不可為之事之列。此外,她對那個小貼身女仆特別關心。那人是一個孤兒,幾個陌生人將她養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里去過幾天。這種情形激起弗朗索瓦絲的憐憫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視。她自己有家庭,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養了幾頭乳牛。她不能將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視為她的同類。這個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①時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反復叨念著:“她真叫我好笑。她說:‘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f‘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養她的人,可她還說‘家’,好象真是她的家似的�?蓱z的小姑娘!她真窮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個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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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8月15日西方為圣母升天節。

    弗朗索瓦絲與顧客帶來的一些貼身女仆要好,這些人跟她一起在“郵件處”用晚飯。她們看見她那漂亮的花邊便帽和條的體態,把她當作是一位太太,說不定是貴族太太,因境況不佳或者對我外祖母非常依戀而來給她當個隨身人。如果弗朗索瓦絲只與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與不是旅館的人要好,那害處還不大,因為她還不會妨礙旅館的人為我們做事。其實,即使她不認識旅館的人,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對我們有什么用�?墒歉ダ仕魍呓z也與一個飲料掌班、一個廚房里的人、一個管一層樓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結果是,在我們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絲新來乍到,還什么人都不認識時,為一點點小事,她就亂按鈴叫人。有時時間不合適,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鈴,她卻敢。我們如果為此對她稍加批評,她便回答說:“花了不少錢嘛,就得這樣!”似乎那錢是她付的。而現在,自從她成了廚房里一個大人物的朋友后,我們本以為這對我們住得舒服一些是個好兆頭。然而不是這樣,如果外祖母或我腳冷,哪怕是正常時間,弗朗索瓦絲也不敢按鈴。她說,這樣會叫人產生不好的印象,因為這等于逼他們再把鍋爐升起來,或者妨礙仆人吃晚飯,他們會不高興的。最后她還要用上一個固定詞組:“事實是……”,雖然她自己說時也不大有把握,可是這句話的意思仍很明顯,明明白白地是說我們不對。我們也不堅持,生怕她再對我們來上一個固定詞組,而且更厲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結果是:因為弗朗索瓦絲成了燒熱水的人的朋友,我們反倒再也沒有熱水了。

    最后,通過我外祖母,我們也認了一個熟人,雖然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門邊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話,事先雙方都作出驚訝和猶豫不決的手勢,作出后退、懷疑的動作,最后又因禮節和高興做出抗議的動作,就象莫里哀戲劇的某些場面一樣: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但是長時間各自在一邊進行獨白,忽然,他們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最后又兩人一起說起話來,對話之后就來了個合唱,兩人擁抱在一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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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婦人學堂》的開頭。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謹慎,過了一會就想離開我的外祖母�?墒峭庾婺赶喾�,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飯時刻,極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們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貪吃,她很少品嘗旅館里的飯菜。我們是在旅館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總是引用塞維尼夫人的原話,認為旅館的飯菜是“富麗堂皇到叫人餓死”①的)。從此,侯爵夫人養成了習慣,每天在餐廳里等人家給她上菜時,便到我們身旁坐一會,而且不許我們站起身來,不許我們在任何事上為她忙碌,至多在我們吃完午飯,桌上杯盤狼藉的時刻,常常多待一會與她聊聊。

    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盡頭的想法,我竭力向更遠的地方望去,只看見大海,在那里尋找波德萊爾所描寫的各種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魚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來注視餐桌。這海中魔怪與刀叉相反,與原始時代是同時代之物。那個時代,生命開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時代,魚類那無數椎骨和藍色、粉紅色神經的軀體已經由大自然創造出來,而且是按照一種建筑藍圖,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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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塞維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兒函。說的是瓦納主教的華宴。意思是菜肴極為豐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為全是不好消化的東西。

    ②這是古代的一個民族,荷馬在《奧德賽》中曾經提到。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數次提到。據說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遠是黑夜。

    一個理發師正在畢恭畢敬地服侍一位軍官。一位顧客走進來,理發師見那軍官認出了顧客,并與他搭起話來,聊上一會。理發師很高興,他明白這兩位屬于同一階層,去拿肥皂碗時,禁不住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在他這店里,在使用洗頭肥皂這粗俗的活計之上,還可加上社會上的、甚至貴族味道的快樂。埃梅也像這個理發師一樣,他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發現了我們是老熟人,去給我們端漱口水時,那種微笑和一位很會適時走開的家庭主婦那既自豪又謙虛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樣。也可以說那是一位興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動的父親,他密切地注視著在他的餐桌上結成訂婚禮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擾這種幸福。再說,只要聽人道出一個有貴族頭銜的人名,埃梅就會顯得興高采烈。這與弗朗索瓦絲正好相反,誰若是在她面前說“某某伯爵”,她的臉色沒有不陰沉下來,話語沒有不變得干巴巴而又簡短的。但這并不說明她鐘愛貴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絲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她能從別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點來。她很為此自豪。埃梅屬于令人愉快又充滿善良純樸的一類人,弗朗索瓦絲則不然。給埃梅他們講一件多少帶點尖刻味道、但在報紙上沒有的、尚未發表的事情時,他們便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形諸于色。弗朗索瓦絲可不愿露出驚異的神色。奧地利大公魯道夫①,她從來就沒想過有這么個人。若是在她面前說,這位大公并沒有象人們認為確有其事那樣已經死掉,而是還活著,她也會回答“對”,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樣。此外,還應相信,她雖然那樣謙恭地稱我們為主人,我們也幾乎完全馴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莊里境況富裕,地位獨立,享有一定威望,這個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這些貴族的干擾。所以,即使是從我們嘴里她聽到一個貴族的姓名,她也沒有不強忍怒氣的。而埃梅則相反,他自孩童時代起便在貴族家中當仆役,甚至可以說他是靠慈善在這些人家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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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魯道夫(1858—1889)為奧地利國王弗朗索瓦-約瑟夫一世的獨生子,1889年,人們在梅耶林的獵宮中找到他與情婦瑪麗亞·維茨拉的尸體,不知他們是自殺還是被暗殺。

    因此,對弗朗索瓦絲來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貴族就需要向人討饒。至少在法國,這正是那些大老爺和貴婦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們唯一操心的事。有些仆人,就他們的主人與他人的關系,不斷收集些只言片語,從中有時得出錯誤的推理——就象人對動物的生活得出錯誤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絲遵循這個傾向,總是覺得人家“虧待”了我們。再說,和她對我們極度偏愛一樣,她從別人使我們不快中得到快樂,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這個結論。但是,當她看到,而且決不可能看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和對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顧以后,她便原諒了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謝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她喜歡這位夫人勝過我們認識的所有的人。這是因為我們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沒有哪一個能努力做到這樣持續不斷地熱情備加。每次我外祖母發現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看一本書,或者說覺得一位女友贈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時過后,一位貼身男仆就會上樓來將書或水果送給我們。待我們此后與她相見、向她表示感謝時,她總是作出要給她贈物找一個特殊用途以作為遁辭的模樣,只是說:“那書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報紙到得這么晚,非得有點東西看不可�!被蛘哒f:“在海邊,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較謹慎的做法�!�

    “可我覺得你們從來不吃牡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更增加了我那時的厭惡印象,因為牡蠣的活肉叫我討厭,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這兩樣使我覺得巴爾貝克海灘黯然失色),“這一帶海邊,牡蠣非常鮮!啊,我要吩咐我的貼身女傭人,去取我的信時將你們的信也一起取來。怎么,您的女兒每天給您寫信?你們能找得出那么多話相互傾訴嗎?”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語�?梢韵嘈胚@是出于蔑視。她在給我媽媽的信中反復地寫到塞維尼夫人那句話:“剛剛收到一封信,過一會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①我的這種感覺,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毕旅娴慕Y論是:“我尋求屬于這少數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蔽艺鎿乃龝䦟⑦@個結論應用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轉換話題,對前一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給我們送來的水果大加贊揚。那水果也確實精美之至,旅館經理雖因自己的水果盤深受蔑視而妒意大發,依然對我說:“我跟您一樣,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來,我更喜歡水果�!蔽业耐庾婺笇ψ约旱呐颜f,旅館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對這些水果就更加喜歡。

    “我可不能象塞維尼夫人那么說,”她補充一句道,“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一個壞水果,則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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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見于塞維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兒函。下面兩句卻不在此函中。

    ②見塞維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到一個壞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了,這里是沒有的�!�

    “啊,對,您看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我從頭一天就看見您手里拿著她的《書信集》(她忘了,她在門邊與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館里從未見過我的外祖母)。她總是操心她的女兒,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她談女兒談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誠意的。她寫的東西不夠自然�!�

    外祖母覺得辯論毫無用處。為了避免在無法理解她之所愛的人面前談論這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澤讓夫人回憶錄》上邊,把那本書遮住。

    弗朗索瓦絲戴著一頂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體人員對她敬重備至。她下樓“到信件處去吃飯”,她稱這個時刻為“中午十二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如在這時遇到她,便攔住她打聽我們的消息。弗朗索瓦絲將侯爵夫人委托的話轉達給我們,她模仿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門說道:“她說:‘您一定向他們問好�!彼詾槭侵鹱种鹁湟媚俏环蛉说脑�,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亞于柏拉圖歪曲蘇格拉底的話①,或者圣約翰歪曲耶穌的話。自然弗朗索瓦絲對這種關切十分感動。外祖母擔保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前姿色出眾。弗朗索瓦絲可不相信,她認為外祖母出于階級利益在信口開河,富人反正總是護著富人。確實,那出眾的姿色,如今已殘留無多。除非比弗朗索瓦絲更具藝術家氣質,僅要注視她,而且要對每個線條進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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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柏拉圖確實在其《對話錄》中經常提及蘇格拉底。仔細研究以后,確實蘇拉底的形象與柏拉圖給我們描述的不盡符合。

    “我得想著哪一次問問她,是不是我搞錯了,她是不是與蓋爾芒特家有什么親戚關系,”外祖母對我說。這話激起我滿腔怒火。這兩個姓氏,一個是通過親身體驗那低矮而可恥的門進入我的心中,另一個是通過想象那金色的大門進入我的心中。說這兩個姓氏之間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們經�?匆姳R森堡親王夫人走過,已經有好幾天了。車馬華麗,她本人身材高大,紅棕頭發,美麗非凡,只是鼻子有些過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幾個星期。她的敞篷四輪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個小廝過來與旅館經理說話,又回到馬車旁,然后送來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種水果于一個籃子之中,正如海灣本身將各個季節都匯集在一處一般),附一張卡片:“盧森堡親王夫人”,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藍瑩瑩的、閃閃發光的、滾圓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圓一樣;透明的葡萄掛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這些水果,送給哪一位隱姓埋名住在這里的王子呢?這不會是送給外祖母的女友的,親王夫人希望來拜訪她�?墒堑诙焱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而又金光閃閃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雖然李子已變成了紫色,猶如我們進晚餐時刻的大海;雖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著玫瑰色的云朵,我們還是認出了這些水果來自何處。

    過了幾天,上午在海灘上有交響樂音樂會演出,散場時我們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堅信自己聽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爾》①序曲等)表達了最高的真理,盡量提高自己以達到那作品的境界。為了理解這些作品,我從自身提煉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也將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賦予這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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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為瓦格納的歌劇作品,分別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里為我們訂了火腿干酪夾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出微微的曲線,劃出帝國時代美貌風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于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桿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一圈。那時節,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鐘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墒遣坏貌幌蛭以儐栁业男彰�,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于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撫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①里,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于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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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時節,海堤上盡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面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第一個小販。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面包了,就是人們扔給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面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笨墒撬齾s把面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別,并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為她與我們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化上產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只鴨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經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①。最后,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三個人,到充滿陽光的海堤上繼續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象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花的陽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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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嬰兒。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后諸位會看到,以其鐘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边@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的和藹可親,自愿在國君與資產階級之間充當中間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與你們見面�!彼浅8吲d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后,當天下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于和藹可親的范圍。

    “你父親可是部里的司長?”她問我道�!鞍�!據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么回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么,對旅行的細節,她似乎比我們知道更詳細�!拔蚁肽愀赣H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劃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①多呆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②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過在當地那是很有名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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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畫家格雷戈。

    對她所認識的那群人單純、細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遠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么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遇到的麻煩呀,對格雷戈①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蕓蕓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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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畫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與塞墨勒》一畫,畫上,朱庇特將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猶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說指的是《朱庇特與歐羅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過這里,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地,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么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們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查�!�

    于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從未見過……你說,你說怎么啦?”

    “咦,一個女人,黃頭發,臉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開外就能聞到馬車味,只有那些小姐才會有這樣的車,她剛才來看望那位所謂的侯爵夫人啦!”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嘿,你們看哪!就是我們看見的那位太太,你想起來了嗎,首席律師?我們真覺得她不怎么樣,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一個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們說得夠多了。你們不知道她的姓名嗎?”

    “知道,我故意裝作走錯門了,拿著了她的名片,她的外號叫盧森堡親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這地方,人很混雜,還有這類天使男爵夫人①來搞魚目混珠,真是夠愜意的!”

    首席律師向首席審判官引證了馬杜林·雷尼埃和瑪塞特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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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馬1855年寫的一個劇本《半上流社會》中的女主角。她是一個交際花,試圖通過嫁人進入上流社會,但是沒有成功。

    ②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諷刺作品《瑪塞特》,敘述一個浪蕩女人晚年成了虔誠的教徒的故事。

    再說,這一誤會,并非象一出輕松的喜劇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誤會一樣只是暫時性的。德·盧森堡親王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國王的外甥女。當她前來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馬車兜風時,這兩人總顯得兩大怪一般,屬于那種水城難以躲開的怪物。圣日耳曼區的人,在大部分資產階級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輸光了賭本的惡棍(再說,個別人有時也確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接待他們的。在這方面,資產階級是太老實了,因為貴族老爺的毛病決不會妨礙他們自己在凡是資產階級永遠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貴族自認為資產階級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們在與己有關的事情上裝得天真純樸,而對他們那些窮愁潦倒的朋友則故作誹謗,這就造成了誤會。如果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偶爾與小資產階級發生關系,因為這個貴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財團,資產階級終于會看到,一個貴族當資產階級成員也很相稱。但他還會發誓說,這個人絕不會與一個破了產的賭徒侯爵交往,認為侯爵越是和藹可親,他就越沒有人緣。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員會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賭徒侯爵先生的女兒作自己的媳婦,資產階級就更莫名驚詫了。那位侯爵雖是個賭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國最為古老。正如一國之君寧愿娶已被廢黜的國王之女作自己的兒媳,也不愿娶現任共扣國總統之女給自己兒子為妻一樣。這說明這兩個世界之間彼此的看法都很虛幻,正如巴爾貝克海灣這一端海灘上的居民對位于海灣另一端海灘的看法也很廢幻一樣:從里夫貝爾隱約可以望見馬克維爾這個“驕傲的公主”。但是就是這一點也是騙人的,因為里夫貝爾的人以為,從馬古維爾也能看見里夫貝爾。事實上與此相反,里夫貝爾的燦爛美景,從馬古維爾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發燒,請來了巴爾貝克的醫生。這位醫生認為我不應該整天待在海邊風吹日曬,給我開了幾個藥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藥方,但我從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來,她已堅定地下了決心,不照任何藥方去買藥。但是她對醫生的保健建議很重視,接受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帶我們坐馬車去兜風。這樣,上午,直到午飯前,我便在我的房間與外祖母的房間之間竄來竄去。

    外祖母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不一樣,不直接面對大海,而且從三個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個內院,田野。這房間內的器物也與我的房間不同,有上面繡著金銀絲線和粉紅花朵的沙發。一走進去便聞到的那種清新芬芳,似乎從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發出來。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過這個房間。這時,從南面進來的光線,與不同時刻進來的光線一樣,折斷了墻角,在海灘的反光旁,將絢麗多彩的臨時祭壇安放在五屜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徑上盛開的鮮花;光線那收攏、顫抖而又溫暖的雙翼掛在墻壁上,隨時準備重新飛起。那光線像洗浴一般,曬熱了小院一側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藤一般裝點著小院,為小院的美麗動人、豐富多彩又加上動態的裝飾,好似將沙發上那繡花絲綢一層層剝下,并將其金銀絲邊一一取下一般。這個房間有如一面棱鏡,外面光線的七色在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嘗的白晝的津液在這里溶解,散開,芳香醉人,看得見,摸得著:有如希望之園,溶成怦然跳動的銀光和玫瑰花瓣。不過,先于一切的,還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濱如涅瑞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樣。我拉開窗簾。每一個模樣的大海停駐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個大海了,偶爾也與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從未見過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現過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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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個女兒之一,在希臘詩人筆下,她“以微笑自娛”,勒貢特·德·利爾則稱她是“歡樂的格勞科斯女神”。在希臘神話中,海神格勞科斯本為男性。

    有時,大�,F出那樣罕見的美,我遠遠見了,驚異萬狀,更加歡喜。是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開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現出格勞科期女神的麗姿。她那慵懶的秀色,無力的呼吸,像朦朧的藍寶石那樣半透明。透過這藍霧,我看到了給她點染上顏色的可以稱得出來的各種無素在涌流。啊,真是得天獨厚!女神露出睡意朦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見的薄霧使陽光發出千變萬化。這看不見的薄霧,無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圍所保留的一塊空間而已。正因為有這一方空間,那表面就變得更為縮小,更為感人,就象雕刻家從整塊石頭的殘存部分上分離下來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將這整塊石頭做成粗坯。女神就這樣身著單色衣裙,邀我們到那粗糙而又在陸上的道路上去散步。我們坐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輪馬車里,從這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見她那慵倦跳動著的仙姿,卻永遠也到不了她的身邊。

    為了使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或到圣馬爾斯,或到格特奧爾姆山巖,或到別的什么郊游的地方去,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駕車。對于一輛行進緩慢的馬車來說,這都是很遠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想到我們要去遠足,我十分快樂,哼起一首最近聽到的什么曲子,來回踱著,等待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戴整齊。如果是星期日,那么在旅館門口的就不只是她的馬車了。好幾輛租來的街車,不僅等待著應邀前往菲代納城堡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著別的人。這些人與其像受懲罰的孩子一樣留在這里,寧愿宣稱巴爾貝克的星期天簡直膩死人,他們一吃完午飯便啟程躲到附近的海灘去或去參觀什么名勝。當人們詢問布朗代太太是否去過康布爾梅夫婦家中時,她甚至常常斷然回答說:“沒有,我們到貝克瀑布去了�!彼坪跫兇馐且驗檫@個她才沒有到菲代納去度過一天。這時,首席律師就會大慈大悲地說:

    “我真羨慕你,我跟你們一樣改變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別有情趣�!�

    馬車旁,我等人的門廊前邊,一個年輕的穿制服的飯店仆役筆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株稀有品種的灌木。他那染色的頭發驚人的和諧,較之他那樹木的外表更引人注目。大廳相當于前廊,或初學教理者的教堂,或羅曼時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館的人也有權經過。那大廳內的這位“外侍”的伙伴,并不比他多干多少活,但是至少還動彈動彈。很可能早晨他們是幫忙打掃的。但是下午他們就站在那里,像那些即使什么事也沒有仍然站在臺上增加啞角數目的合唱隊員一樣。叫我心驚膽戰的那位總經理“站得高,看得遠”,準備明年大大增加這些人的數目。他的這個決定叫這個旅館的經理心里好生難過,因為他覺得所有這些小伙子無非是“礙事的人”,意思是說他們什么用也沒有,還擋道。不過至少在午飯與晚飯之間,在顧客出入之間,他們還能填補情節的空白,就象德·曼特儂夫人的那些學生一樣,他們身著年輕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裝,每當愛絲苔爾或若阿德下場時,便由他們來演幕間插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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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影射拉辛的最后兩個悲劇《愛絲苔爾》和《阿塔莉》,此二劇應德·曼特儂夫人之請為圣西爾的各位小姐寫成,他們在這兩個戲的合唱隊中扮演角色。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仆役,衣著華麗,身體修長瘦削。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侯爵夫人下樓來。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終于來到。照應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當屬于這個仆役職能的一部分�?墒撬仓�,一個隨身帶著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來侍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里給的小費很少,圣日耳曼老區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時屬于這兩種人。于是這株灌木仆役得出結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部領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仆將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而他自己仍然在那里憂傷地夢想著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艷羨的命運,保持著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繞過鐵路車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布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蘋果樹上確實已經沒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出了那無法模擬的樹葉。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束后臺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里買上一枝蘋果樹枝,然后在它那花朵前度過一整夜��!花朵放出同樣的乳白色的津液,將其飛沫又撒在葉芽上。似乎賣花商人對我十分慷概,出于創造性的趣味,亦出于巧妙的對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間,每邊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紅色花苞。我久久凝望著這花朵,吩咐將花放在我的燈頂上,直到黎明給花朵送來了曙光,我常常還在望著它們。在巴爾貝克,黎明大概也同時放出這曙光的吧?我在想象中極力將這花朵帶回這條路,讓這花朵大量增加,將它鋪滿已準備好的畫布上那準備好的框架。邊框便是那些園圃。園圃的圖案,我已牢記在心。我是多么希望,也應該,在春天懷著天才美妙的熱情,以其各種色彩覆蓋住其畫稿時,有一天重見這一切��!

    上車之前,我已經構思了大海的畫面。我要去尋找這畫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陽光”下的這一畫面。而在巴爾貝克,在那么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游艇構成的俗氣的插花地之間,我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畫面,是我的夢幻接受不了的畫面。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到了一處海濱的高處,當我從樹木的枝葉間依稀望見了大海時,這么遠,那些將大海移到大自然與歷史之外的細節,自然都消逝了。我望著大海的波濤,可以盡情地想象,勒貢特·德·利爾在《俄瑞斯忒斯》①中給我們描繪的正是這樣的波濤。那時,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長發勇士,“猶如食肉飛禽黎明時飛過”,“以十萬船槳拍打著轟鳴的浪濤”②。反過來,我距離大海又不夠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動的,我再也感覺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機,如同一幅畫在樹葉間展現出的一片色彩。此時大海顯得和天空一樣單薄,只不過比天空顏色更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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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斯庫勒斯的三部曲是這個標題:但勒貢特·德·利爾從此汲取靈感寫成的悲劇,劇名則叫《復仇三女神》。此劇于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奧代翁劇場上演,劇本于當年出版。

    ②這是劇中人道爾迪比奧斯說的話。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見我喜歡看教堂,便向我許諾說,我們以后要去看這個,要去看那個,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維爾的教堂。她說那個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之中”,說著作了一個手勢,似乎很有興味地將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面包在看不見而十分優美的枝葉之中。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作出這種描寫性的小小的動作,時常用很準確的字眼將一處古跡的誘人和特別之處表述出來,總是避免使用技術性的詞匯。但她無法掩飾,對她所談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親的一座城堡中長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區有些教堂與巴爾貝克周圍的教堂為同一式樣。那座城堡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筑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對建筑竟然沒有產生興趣,她似乎極力在為自己辯解。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館。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里彈過琴,拉馬丁在那里朗誦過詩作,整整一個世紀的著名藝術家都在那里,在她家的紀念冊上寫出感想,寫過和諧的樂章,畫過速寫。因此,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謙遜,或缺乏哲學精神,對她自己掌握的對所有各種藝術的知識,只賦予這種純物質的來源,最后也就顯得似乎將繪畫、音樂、文學和哲學均視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護清單的古建筑中長大、受最最貴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權了。人們似乎有這樣的印象,對她來說,除了她繼承下來的畫以外,就沒有別的畫。她戴的一條項鏈,垂到長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歡,她感到十分高興。在提香為她的一位曾祖母繪制的肖像上,就有這條項鏈。這條項鏈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家族。這樣就可以肯定這是真品了。不知怎樣買來的畫克里索斯的畫,她聽都不愛聽,事先就確信不疑那肯定是贗品,根本不想看。我們知道她本人也畫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經聽人吹捧過這些作品,就與她談起這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謙虛轉了話題,倒也沒比對恭維已經司空見慣的相當有名氣的藝術家流露出更多的驚訝和快樂。她只是說,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雖然畫筆下的花朵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至少畫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當人們不得不仔細注視以求臨摹得很象時,對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厭的。但是在巴爾貝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給自己放了假,好讓自己的雙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見她甚至比絕大部分資產階級都更持“自由派”見解,真是驚訝萬分。人們對驅逐耶穌會士感到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說一直是這么做的,甚至王政時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衛共和,只在下列情況下才譴責共和國的反教權主義:“我想去望彌撒,人家阻攔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強迫我去。我認為這二者都一樣糟糕�!彼踔琳f出這樣的話來:“喲!今日的貴族,這算什么玩藝!”“在我看來,一個人不勞動,簡直一錢不值�!闭f不定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人家從她嘴里擷取諷刺挖苦、味道醇厚、難以忘卻的東西,她才這么說的。

    我們很尊重一些人的聰明才智,采取謹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態度拒絕譴責保守主義者的想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屬于這種人。我外祖母和我,經常聽到她坦率地表達一些很先進的見解——不過,還沒有先進到贊同社會主義的地步。社會主義是她的眼中釘,我們幾乎認為,在各種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范都在她身上了。當她對自己的提香的畫,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談話的幽默發表評論時,真是她說什么我們信什么。

    但是,那些談起埃及繪畫和伊特魯立亞①銘文來令人著迷的學識淵博的學者,談起現代作品來可就太平常了。我們不得不自忖,對于他們擅長的那些學問,是否我們估價太高,因為他們對波德萊爾的研究很簡單,平平常常,而他們對現代作品的研究就連這種平平常常都顯不出來。當我就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維克多·雨果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提問時——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過這些人,她自己也隱約見過他們——她嘲笑我對這些人十分佩服。象她剛剛對一些貴族大老爺或一些政治家講一些挖苦的話一樣,也對他們講上一些挖苦的話。她對這些作家品評很苛刻,說他們正是缺少下列的優秀品質:謙虛,不自我炫耀,滿足于一種樸實的藝術,恰到好處而不再多加一筆,避免口若懸河以顯得可笑。隨機應變,總之,缺少那些判斷適度,簡單樸素的品格。人們告訴她,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會達到具有這些品格的高度�?吹贸鰜�,她毫不猶豫將一些人放在這些作家之上。也說不定那些人由于具有這些品格,確實能勝過巴爾扎克、雨果、維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間客廳里,一次學會上,一次大臣會議上,能勝過莫萊②,馮塔那③,維特羅爾④,貝索⑤,巴斯基埃⑥,勒布倫⑦,薩方迪⑧,或達呂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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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伊特魯立亞為意大利古地區名。

    ②莫萊伯爵(1781—1855),參加過第一帝國政府,后擁護七月王朝,1836—1839年任路易-菲利浦政府的首相。

    ③馮塔那(1757—1821),曾擁護法國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嚇破了膽。為重建帝國的倡導人之一�!鞍偃帐伦儭睍r,他沒有響應拿破侖的召喚,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青睞,曾任國務大臣。

    ④維特羅爾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軍隊中戰斗,后投到帝國一邊,但又參與了泰勒朗的陰謀活動,無論是查理第十還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實現自己的野心,但他始終是狂熱的�;庶h。

    ⑤貝索(1816—1880),因政治活動成功先后獲男爵及公爵稱號,1851年拒絕效忠第二帝國。1871年以后,曾被任命為高師校長。

    ⑥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時期被關進監獄,效忠帝國和路易十八,參加過黎希留和德卡茲內閣,被路易-菲利浦任命為元老院主席。

    ⑦勒布倫(1785—1873),七月王朝時期大為走紅,拿破侖第三接納他進了參議院,寫過不少悲劇、詩歌。

    ⑧薩方迪伯爵(1795—1856),先后效忠于拿破侖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菲利浦。

    ⑨達昌(1767—1829),先擁護革命,恐怖時期被捕入獄。曾為拿破侖勇敢作戰。1819年成為法蘭西元老院成員。

    “這就象司湯達的小說一樣。你好象很佩服司湯達,可你如果用這種語氣與他談話。那就會叫他大吃一驚了。我父親在梅里美先生——至少這一位是個天才人物——家里經常見到司湯達,他常常對我說佩耶(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風趣,叫人簡直無法相信他會寫出那樣的書。再說,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爾扎克先生對他極度贊美時,他是怎樣聳肩膀來回答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出身高貴的人�!�

    所有這些偉人,她都有他們的真跡。她的家庭與這些人有過這樣特殊的關系,她以此自夸,似乎認為與象我這樣未能與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輕人相比,她對這些人的評論更為正確。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到我父親家里來。正如很有風趣的圣伯夫所說,有關這些人,應該相信就近看見過他們而且能夠對他們的價值作出更正確的評價的人�!�

    有時,馬車在耕地之間走上一條上坡路,我們對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給田地加上了真實的印記。像從前某些大師給自己的畫幅添上一朵珍貴的小花一樣,也有幾株猶豫不決的矢車菊,與貢布雷的矢車菊十分相像,追隨著我們的馬車。很快,我們的馬匹就把這些矢車菊甩在后面了。但是,再走幾步,我們又遠遠看見另一株在等待著我們,早在草從中、在我們面前豎起了它那藍色的小星。有幾株更大著膽子走過來,立在路邊。于是,這些矢車菊,與我遙遠的回憶和家養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云。

    我們下坡,向海岸走去。這時我們會迎面遇到步行、騎自行車、坐著蹩腳的車子或者坐著馬車上坡的姑娘。她們是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們與田間的花朵又不相像,因為每一個姑娘都顯示出某種特有的東西,這種特有的東西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是沒有的。這就使得這一個姑娘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欲望,與她的同類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某一個田莊姑娘趕著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車上,某一個小鋪掌柜的女兒在散步,某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輪馬車的折疊式座席上,對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絲一側獨自散步時,曾懷著幻想,希望有一個村姑經過,我將她擁在自己的懷里。一天,布洛克告訴我,這種幻想并非是什么與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絲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們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隨時準備實現同樣的幻夢。這一天,布洛克自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時代,對我來說,改變了生命的價值�?晌椰F在病魔纏身,從不單獨外出,我是注定永遠也無法與她們做愛了。一個監獄中或醫院中生下的孩子,長時期以來,一直認為人的機體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藥,當他忽然獲悉桃子、梨子、葡萄并不僅僅是田野的裝飾品,而是鮮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時。該是多么興高采烈,歡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獄卒或他的看護不許他去采摘這些美麗的果實,對他來說,世界也顯得更加美好,生活也顯得更寬厚了。我就像這個孩子一樣。當我們知道,在我們身外,現實與欲望相符,即使對我們來說,這欲望已無法實現,在我們看來它也更為美好,我們會更加有信心地依傍著它。我們會懷著更大的快樂想到,假設這種欲望得到了滿足,那該是怎樣的生活!當然要做到這一點,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能夠暫時從我們的思想中排除那個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礙。正是這個障礙,使我們的這個欲望無法得到滿足。自從我知道可以親吻從身旁經過的美麗姑娘的雙頰那一天開始,我對她們的內心活動就變得十分好奇起來,這個宇宙對我也顯得更有興味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飛快奔弛。我剛剛來得及看清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女。然而人的美與物的美不一樣,我們感到這是一個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識到了的、有意識的美。她的個性,她那隱約可見的心靈,她那我不了解的意愿,剛剛在她那并不專注的目光深處——轉瞬間,這目光成了與為雌蕊準備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個大大縮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從自己的肉心涌出一種尚為雛形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這個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沒有意識到我這個人,我沒有妨礙她的欲望向別人奔去,我沒有停駐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讓這個姑娘走過去!可是我們的馬車走遠了,那美麗的姑娘已經在我們身后。她對我沒有產生任何構成一個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剛剛看到我,就已經把我忘記了。是不是因為我只是對她瞥過一眼,才覺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貧困使我們不能游歷某一國度;此生所余時日無多,這時日已經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邊停留,很可能也不會再度與她重逢,這一切都頓時賦予她一種魅力,與上述那個國度,那些時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這是我們注定要失敗的戰斗。所以,如果沒有習以為常這個因素的話,對于每時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來說,生活會顯得十分甜美。其次,在這樣的路遇中,一般來說,過路女郎的風韻與很快交臂而過緊密相關。對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產生欲望,這種欲望導致的想象翻騰起來,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現實的限制。盡管夜幕降臨,馬車飛快奔馳,在鄉村,在城市,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為將我們帶走的快速所摧殘;也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受到將它吞沒的黃昏的摧殘。而這黃昏,在每一個路口,從每一家店鋪的深處,無不向我們的心射來美神的箭矢。遺憾更挑起我們的想象力,我們的想象又給那轉瞬即逝的、殘缺不全的過路女子添加了許多東西。我們有時真想自忖,在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這一部分,而不是別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車,得以與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談,說不定她皮膚有什么毛病會使我幻想破滅,而從車上,我則沒有看清那個毛�。ㄓ谑�,一切要進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覺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設。我們已經看到向未知展開的道路,丑一攔住路,便把那些假設都縮小了)。說不定她只說一句話,微露笑靨,就能給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啟示,數目字,使我能領會她臉上的表情和她舉止的含義,而這一切立刻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這是可能的。有一陣,我與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在一起,盡管我找出千百個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無法離開。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從未像那些日子里遇到的女郎那樣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爾貝克以后數年,在巴黎,我與父親的一位朋友坐馬車兜風,夜色朦朧中看見一個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個人就活一輩子,因為得體不得體的原因而丟掉這份幸福,未免太不講道理。我于是沒有道歉便跳下了車,開始追蹤那個素未謀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兩條街。到了第三條街,才又找到她的蹤影。最后,在一盞街燈下,我氣喘吁吁地與年老的維爾迪蘭太太撞了個滿懷。原來是她!這個人,是我到處避之不及的!她又驚又喜,大叫道:“啊呀,跑著追我,為的是向我問個好,這個可太客氣了!”

    這一年,在巴爾貝克,每逢這一類的相遇,我就對外祖母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我頭痛得厲害,最好我一個人步行返回。她們不肯叫我下車。這樣,在我準備就近看個仔細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比一處古跡還要難找得多,因為她無名無姓,又是活動的)。不過其中有一個,碰巧又從我眼前經過,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是可以如愿以償與她結識的。

    那是一個賣牛奶的女郎,她從田莊來,給旅館送增購的奶油。我想,她也認出了我,而且她確實也非常專注地望著我,大概這種專注只是由于我對她的專注使她感到驚異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絲近中午時分來拉開窗簾,她交給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館里給我的一封信。我在巴爾貝克一人也不認識。我毫不懷疑這信是那個賣牛奶女郎寫的�?上Р皇�。那只是貝戈特的信。他從這里路過,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覺,就給我留了這封熱情的短箋。開電梯的人給這封信寫了一信封,我還以為那是賣牛奶女郎的字跡。

    我失望極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貝戈特一函確實更為難得,更是一種恭維,也絲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賣牛奶女郎所寫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上遠遠瞥見的姑娘們來,就是這個姑娘,我也沒有多見幾次。一個個看見這些姑娘,又一個個失去這些姑娘,使我更加煩躁不安,我覺得那些告誡我們節欲的哲學家們確實很明智(萬一他們肯談到人的欲望的話。因為這是唯一能給人留下焦慮的欲望,適用于未知的意識。設想哲學肯談論對財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謬了)。不過我準備對這種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斷,我心想,這些巧遇使我覺得這個世界更美了。這個世界要叫所有的鄉間小路上開起既不尋常又尋常的花朵來,是每日轉瞬即逝的珍寶,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獲。種種偶然的情形可能不會經常重演,正因為偶然才使我無法受益,這又賦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夠在別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過,也許我這樣希望的同時,就已經開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個自認為漂亮的女人身邊這種人欲望所具有的純個人性質。我認為能夠人為地使這種欲望產生,僅從這一點來說,我已經暗暗承認這種欲望的虛幻了。

    那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帶我們去克拉克維爾,她對我們說過的、爬滿常春藤的教堂就在這里。這教堂建在一個小丘上,俯瞰著中世紀的小橋。我的外祖母以為讓我一個人參觀這一古跡我一定會很開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議,她們到糕點鋪去嘗嘗點心。這鋪子就在廣場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門面古色古香,猶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們約定,我隨后去那里與她們會齊。她們將我留在一片綠蔭前。在這里,要認出一所教堂來,一定要花些力氣,才能叫我更確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確實,當人們以本國語譯成外國語或外國語譯成本國語的形式強制學生將句子的意義從他們熟悉的形式中剝離出來的時候,往往他們會更具體地抓住句子的意思。與此相同,平時,當我站在叫人一見了就辨認得出來的鐘樓面前時,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墒墙裉�,我不得不時時借助于這個概率才不至于忘掉這里,這個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頂大玻璃窗,那里綠葉隆起,是因為那里有一個廓柱的突起部分。這時,微風吹過,好似一抹陽光,顫抖而蕩漾的伴流穿過會動的大門,那大門便也顫動起來。葉子如洶涌的波濤,一個擠著一個�;ú萁M成的正面,震顫著,將波瀾壯闊的、受到撫慰的、漸漸消失的巨柱統統卷走。

    我離開教堂時,在古老的小橋前看見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為那天是星期日,她們精心梳妝打扮,站在那里,與過路的小伙子搭話。有一個個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橋沿上,雙腿懸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魚,很可能是她剛剛釣上來的。她穿得沒有別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種權勢高出她們一頭,因為她們跟她說話,她幾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嚴肅,更有意志力。她膚色深棕,雙目柔和,但對周圍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狀優雅而可愛。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膚上,也可以勉強相信我的雙唇是跟隨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觸及的,并不僅僅是她的軀體,還有活在她軀體中的心。而與心接觸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種進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喚起一個想法。

    這個美麗的釣魚女郎,她那內心似乎仍對我關閉著。就在我根據折射的跡象瞥見我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鏡子里飛快地反射出來以后,我仍然懷疑,我是否已經進入她的內心。這折射的跡象對我十分陌生,似乎我進入一條牝鹿的視野。我的雙唇從她的雙唇上得到快感,這對我還不夠,我還要給她的雙唇以快感。同樣,我希望進入她內心的,在那里停駐的對我的想法,不僅僅給我帶來她的注意,而且還有她的欽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記住我,直到我能與她重見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會時間。我已經感到姑娘們見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開始笑起來了。我口袋里有五個法郎。我掏出這五個法郎來。為了使她聽我說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這個硬幣在她眼前放了一會,然后才向這個美麗的姑娘解釋我委托她辦的事:

    “看來你象是本地人,”我對釣魚女郎說,“你能熱心幫我跑一趟嗎?必須到一個點心鋪子門口去,據說這店鋪在一個廣場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輛馬車在等我。再等一下!……為了不致混淆,你就問這是不是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馬車。此外,你要看清楚,這輛馬車有兩匹馬�!�

    我就是想讓她知道這些,以便她對我產生很深的印象。當我道出“侯爵夫人”和“兩匹馬”這幾個字以后,突然感到極大的平靜。我感覺到釣魚女郎會記得我,想與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隨著對于再不能與她重逢的恐懼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覺得剛才已經用肉眼看不見的嘴唇觸及了她的內心,而且我很討她的歡喜。這樣強占她的精神,這種非物質性的占有,也與占有肉體一樣,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們下坡,朝于迪邁尼爾駛去。驟然間,我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幸福。自貢布雷以來,我并不常常有這種幸福感,這與馬丹維爾的鐘樓賦予我的幸福頗相類似。但是這一次,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們所循的驢背形馬路縮進去的地方,我剛剛隱約看見了三株樹木,大概是一條林蔭道的入口,構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見到的圖案。我無法辨認出這幾株樹木是從哪里獨立出來的,但是我感到從前對這個地點很熟悉。因此,我的頭腦在某一遙遠的年代與當前的時刻之間跌跌撞撞,巴爾貝克的周圍搖曳不定,我自問是否整個這一次散步就是一場幻覺,是否巴爾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過的地方,是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而這三株老樹,是否就是從你正在閱讀的書籍上面抬起雙眼來時重新找到的現實。它向你描繪出一個環境,人們最后會以為自己確實置身于這個環境之中了。

    我凝望著這三株樹,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頭腦感覺到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我的頭腦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遠,我們伸直了胳膊,手指頭也只能碰著那物件的封套,而一點沒抓住那物件一樣。這時,我們稍事休息,再使一個猛勁伸出胳膊去,極力達到更遠的地方。但是對我來說,要讓我的思想能這樣集中起來,使一個猛勁,我必須獨自一個人才行。就象我離開父母到蓋爾芒特一側去散步那樣。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夠躲開!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認出了這種快樂,確實,它要求某種就思維而進行思維活動。與這種活動相比,使你放棄這種活動的那種慵懶舒適看來就很平庸了。這種快樂,其對象只能預感到,我要自己為自己去創造。我只感受過難得的幾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覺得,這中間發生的事情無關緊要,只要賴之以這每一件事實,我都可以開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會,我將手放在眼前,為的是能夠閉上眼睛,而又不要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察覺。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從我用更大的力氣集中起來的思想中,向三株樹的方向再往前一躍,或者更正確地說,往我內心的方向一躍。在這個方向的盡頭,我在內心看見那三株樹。我重又感到在那樹后還是那個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無法拉到自己身邊來。隨著馬車的前進,我看見這三株樹都在靠近。從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經注視過這三株樹呢?在貢布雷周圍,沒有哪一個地方有這樣開始的一條林蔭道。三株樹使我憶起的名勝,在有一年我與外祖母一起去洗礦泉浴的德國鄉間,也沒有位置。是否應該相信,它們來自我生活中已經那樣遙遠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記憶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讀一部作品時突然被某幾頁深深感動,自認為從未讀過這幾頁一樣,這幾株老樹也突然從我幼時那本被遺忘的書中單獨游離出來了呢?難道不是正相反,它們只屬于夢幻中的景色?我夢幻中的景色總是一樣的,至少對我來說,這奇異的景觀只不過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夢中的客觀化罷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為了探得一個地方的秘密,預感到在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什么秘密,就象我在蓋爾芒特一側經常遇到的情形一樣;要么是為了將一個秘密再度引進一個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見識這個地方的那天,我覺得這個地方非常膚淺,就象巴爾貝克一樣,這幾株老樹,難道不是前一夜一個夢中游離出來的一個全新的影像,而那個影象已經那樣淡薄,以致我覺得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嗎?抑或我從未見過這幾株樹,它們也像某些樹木一樣,在身后遮掩著我在蓋爾芒特一側見過的茂密的草叢,具有跟某一遙遠的過去一樣朦朧、一樣難以捕捉的意義,以致它們挑起了我要對某一想法尋根問底的欲望,我便認為又辨認出某一回憶來了?抑或它們甚至并不遮掩著什么思想,而是我視力疲勞,叫我一時看花了眼,就象有時在空間會看花眼一樣?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這期間,幾株樹繼續向我走來。也可能這是神話出現,巫神出游或諾爾納①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這是往昔的幽靈,我童年時代親愛的伙伴,已經逝去的朋友,在呼喚我們共同的回憶。它們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將它們帶走,要求我將它們還給人世。從它們那簡單幼稚又十分起勁的比比畫畫當中,我看出一個心愛的人變成了啞人那種無能為力的遺憾。他感到無法將他要說的話告訴我們,而我們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兩條路相交叉,馬車便拋棄了這幾株樹。馬車將我帶走,使我遠離了只有我一個人以為是真實的事物,遠離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馬車與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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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諾爾納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命運之神。

    我看見那樹木絕望地揮動著手臂遠去,似乎在對我說:“你今天沒有從我們這兒得悉的事情,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從小路的盡頭極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們墮入這小路的盡頭,我們給你帶來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個永遠墮入虛無�!贝_實,雖然以后我又一次體會到剛才這種快樂和焦慮,雖然有一天晚上——已為時過晚,而且永遠不再來——我非常懷念這種快樂和焦慮,可是我到底沒明白這些樹想給我帶來什么,也不知道我從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待馬車再次改變方向,我背對著大樹,再也看不見大樹的時候,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我為什么面帶沉思,我當時心里真是十分難過,似乎我剛剛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剛剛死去,我背棄了一位死者或者沒有認出一位天神來。

    該想到歸去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大自然頗有欣賞能力,比我外祖母更為冷靜。甚至除了博物館和貴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認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純樸而壯麗的美。她吩咐車夫走通往巴爾貝克的老路。這條路來往的人很少,兩旁種著老榆樹,叫我們看上去嘆為觀止。

    我們一旦得知有這條老路,以后出去時,總要走這條路,除非去時我們已走過這條路,返回時,為了換換花樣,我們才走另一條路,穿過尚特雷納和岡特盧的樹林。林中,無數小鳥就在我們身邊相互應答,但是我們看不見小鳥在哪里,使人產生與閉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寧靜印象。我就象普羅米修斯被鎖鏈拴在山巖上一樣被緊緊拴在我的折疊式座席上,傾聽著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純屬偶然,我望見一只小鳥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底下,表面看上去它與這合唱似乎沒有多大關系,以至于我覺得從這個跳躍的、吃驚而又沒有眼神的小小軀體上,看不出來為何要來這個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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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與忒堤斯的女兒,海洋中的女神,相傳有三千個。在埃斯庫勒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她們構成合唱隊,對英雄的痛苦表示無限同情。

    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長。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但是后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我后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于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產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時,樹葉散發著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將抵達的村莊后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余暉,似乎那里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郁,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F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后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象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里,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產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里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致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人的一生中只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將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靦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將憂郁的古老秘密撒下來”,①或“象迪亞娜在泉邊那樣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莊重而崇高�!雹�

    “你覺得這些詩句很美,是嗎?”她問我,“‘天才’,象你所說的那樣?我告訴你吧,我看見人家現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總感到很奇怪。而這些先生的朋友們,雖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卻也首先拿這些事情開玩笑。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濫用天才這個詞。如今,如果你對哪一個作家說,他只有些才華,他會把這當成是一種污辱。你剛才給我背誦了夏多布里昂先生關于月光的一個長句子,我可反對,我有我的道理,你馬上會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親家里來。單獨跟他相處時,他非常令人愉快,因為這時他很純樸,逗人開心�?墒强腿艘欢�,他就開始裝腔作勢,變得十分可笑。在我父親面前,他宜稱是他將辭職書摔到了國王的臉上,并且指導教皇選舉會。他忘了,是他親自托我父親去向國王求情再次啟用他,我父親也曾親耳聽到他對選舉教皇發出那些瘋狂的預言。關于這個頗有名氣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的話,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④。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關于月光的那幾句話嘛,在我們家完全成了一種負擔。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時,如果有新來乍到的客人,總是建議他晚餐后帶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換換空氣。待他們回來時,我父親一定會把客人拉到一邊,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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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達拉》中的詩句。

    ②這是維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數第二句。

    ③這是維克多·雨果《世紀傳說》中《沉睡的布茲》中的詩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當時夏多布里昂為駐羅馬大使,對選舉新教皇極為關切。德·布拉加斯當時為駐拿不勒斯大使,對選舉新教皇亦極關切。最后是紅衣主教卡斯蒂格里奧尼當選,成為教皇庇護八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懸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談月光�!�

    ‘對,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難道他沒有對您說……’于是父親背出那個句子。

    ‘對對,可這是怎么個秘密呢?’

    ‘他甚至還與您談到羅馬鄉間的月光�!�

    ‘您簡直是巫神嘛!’

    我父親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論對誰都上那一盤現成菜�!�

    聽到維尼的名字,她笑起來。

    “就是那個總說:‘我是阿爾弗萊德·德·維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這絲毫無關緊要嘛!”

    說不定她認為還是多少有點緊要的,因為她接著這樣說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論怎么說,他出身很寒微,這位先生在他的詩里曾提到他的‘紳士頂飾’①。對于讀者來說,這格調多么高雅,多么有趣!這就像繆塞身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張地說什么:‘武裝我帽子的金雀鷹’②一樣。一個真正的貴族大老爺從來不說這類的話。不過,至少繆塞作為詩人還是有才華的�?墒堑隆ぞS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馬爾斯》以外,別的作品,我從來就一點也看不進去,枯燥無味會叫書從我手里掉下去。莫萊先生既有風趣又很機靈,而德·維尼卻沒有,莫萊讓他進了法蘭西學院可把他安排得夠好的。怎么,你沒有讀過他的演說?那可是狡詐和狂妄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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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詩作《思想純正》。

    ②引自詩作《致阿爾弗萊德·達戴先生》。

    她見自己的侄兒們欽佩巴爾扎克大為驚訝,她責備巴爾扎克宣稱自己描繪了“他被拒之門外”的社會,對這個社會他講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維克多·雨果嘛,她對我們說,她父親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義青年派里面有幾個伙伴,借助于他們的幫助,《埃那尼》首演式①時他進去了。但是他未能堅持到底,他覺得這位聰明但過分夸張的作家的那些詩句太可笑了。他得到偉大詩人的頭銜只不過是一筆談好的生意,是對他針對社會主義者危險的胡言亂語鼓吹出于利害關系加以容忍而給他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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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那尼》于1830年2月25日在法蘭西劇院首次演出。成為著名的古典派與浪漫派征戰戰場。

    我們已經遠遠望見旅家園指示燈。待馬車到達大門附近時,門房,青年待者。開電梯的、表現出殷勤,天真,對我們晚歸已隱隱約約感到不安,已聚集在臺階上等待著我們。他們變得很親切。他們屬于那種在我們生命過程中要變多少次的人,正象我們自己也在變一樣。但是。在某個時期內,他們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的鏡子,這時,我們從他身上找到了親切感,感到我們自己得到了忠實的、友好的反映。我們喜歡他們更甚于喜歡某些久未見面的朋友,因為他們身上,更多地包含著我們當前的狀況。只有那個穿著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風吹日曬,現在為了不要忍受夜間的寒冷,已將他移進室內,并以呢絨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紅色的頭皮和雙頰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廳中間。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護的一棵溫室植物。

    我們在仆役幫助下下了車。其實用不著那么多人,他是他們感到這場面很重要,自認為必須在里面扮演一個角色。我饑腸轆轆。為了不推遲用晚餐的時間,我常常不回房間。這房間最后也變成真正屬于我了,以致重見那紫色的大窗簾和低矮的書架,就等于與自己單獨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樣,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們一起在大廳里等候,等候著侍應部領班來向我們報告晚餐已備好。這時,又是我們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講話的機會。

    “我們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說。

    “說哪兒去了!我真開心,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帶著頑皮的微笑回答,拖著長腔,語調優美動聽,與平時的純樸自然形成鮮明對照。

    在這種時刻,她確實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貴婦人在她高興與之相處的布爾喬亞面前應該表現出什么樣的貴族風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禮節不周的地方,正是她過分客套。因為人們從這種過分的客套中辨認出圣日耳曼區貴婦人職業性的習慣。在她眼中,某些資產階級總是有不滿情緒的人,某些時候,她也注定要裝成不滿的樣子。在與這些人熱情相處的賬上,她貪婪地利用盡可能的一切機會,將貸方的錢數早早支出去,這樣,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將她不邀請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會記入她的借方。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從前已經對她發生了一勞永逸的影響,但是她不知道現在情形已經不同,對象已經不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經常在她家中見到我們,而特許給她的可以熱情待人的時間又很短,所以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狂熱地推動著她,在我們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經常派人給我們送來玫瑰花和甜瓜,借給我們書籍,與我們坐馬車出游以及與我們長談。正因為如此,止如海灘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美景,旅館房間里色彩斑斕的燈火和如同大洋深處的光線,將小商販的兒子奉為亞歷山大·德·瑪塞多瓦納一樣神奇的騎師一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這些殷勤相待的那種暫時的、夏季的隨和,這一切都作為洗海水浴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憶中。

    “把你們的外套交給他們,叫他們送上樓去!”

    外祖母將外套交給經理。他好象對這種不尊敬感到難過。

    他對我一向很和藹熱情,我念此心里很不好過。

    “我看這位先生是不高興了,”侯爵夫人說,“他肯定自以為是大老爺而不能給您拿披巾。我還記得德·納穆爾公爵①的故事,那時候我還很小,我父親住在布永公館最高一層。納穆爾公爵走進我父親的房間,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信件和報紙。從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門框框里,我覺得眼前出現的是身著藍色禮服的王子。我以為那是巴加②的手藝,您知道的,那些細木匠有時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緞帶包扎花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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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里可能是指路易·夏爾·菲利浦·德·奧爾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②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同時代人稱他為“偉大的凱撒”。有時他也搞木雕。

    “‘給你,西律斯,’他對我父親說,‘這是你的門房讓我交給你的�!f:‘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里去,我就不用上好幾層樓了。不過。當心,別把捆信報的繩子弄壞了!’好,現在既然您已經把外衣交給人了,請坐吧,來,坐這,”她拉著外祖母的手對她說。

    “噢,如果哪里對您都一樣,我就不坐這張沙發了!兩個人坐太小,我一個人坐又太大,我會不自在的�!�

    “噢,您說這話,倒叫我想起一張沙發,完全是一樣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讓我坐的一張沙發,但我最后還是沒能坐成,因為那是可憐的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送給我母親的。我母親其實是世界上最單純的人,可是她還有些老年頭的思想,我已經不大理解。她剛開始不愿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德·普拉斯蘭夫人,因為這位太太做閨女時,不過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①。而這位小姐呢,因為自己已經成了公爵夫人,就認為不應該自己主動叫人介紹給別人。而事實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對這些細微的差別并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爾夫人,她那種雄心也許還能站得住腳。舒瓦瑟爾家族是最偉大的家族,他們是胖路易國王的一位妹妹的后代,他們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②。我承認,從姻親和知名方面說,我們家占上風,但若論家族的古老,那幾乎是一樣的。這個誰先誰后的問題產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諸如有一次午宴晚開一個多小時,就是因為有一位貴婦人爭了這么長時間才同意讓人將她介紹給對方。雖然如此,我母親和德·普拉斯蘭公爵夫人還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讓我母親坐一張這種式樣的沙發。就象您剛才這樣,誰都拒絕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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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這位太太并非貴族家庭出身。

    ②舒瓦瑟爾家族在巴希尼扎根可上溯到十世紀末期。他們與于格·德·香巴涅伯爵是親戚,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國國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稱胖路易)的姐妹貢斯唐絲。

    “有一天,我母親聽見一輛馬車進了公館的院子。她問一個小仆人是誰來了。

    “‘是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見她�!�

    “過了一刻鐘,不見人。

    “‘喂,怎么回事,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兒?’

    “‘她在樓梯上喘氣呢,伯爵夫人�!∑腿嘶卮鸬�。這個小仆人剛從鄉下來到不久。我母親有個好習慣,就是到鄉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著他們生下來的。這樣家里就有非常老實可靠的傭人,這也是最高級的奢華。果然,德·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樓艱難,因為她異常肥碩,以至她走進門來時,我母親一時焦急不安起來,心想可讓她往哪兒坐呢?就在這時,德·普拉斯蘭太太送的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閃:

    “‘請坐,’我母親說,將沙發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于是坐滿了這張沙發,一直滿到邊邊上。這位太太,雖然這么……肥,可一直相當令人愉快。

    “‘她走進來時依然會產生某種戲劇性效果,’我們的一位朋友說。

    “‘走出去時尤甚,’我母親回答。她的詞兒來得很快,可如今這么說可就不大合適了。

    “在德·拉羅什富科夫人自己家里,人們在她面前隨便開玩笑,她本人首先對自己比例太大說上幾句笑話。

    “‘怎么,您一個人在家嗎?’一天,我母親前去拜訪公爵夫人,可是在進門處卻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里頭窗口那里,我母親沒有看見,便這樣開口向德·拉羅什富科先生發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不在嗎?我怎么看不見她呢!’

    “‘您真是太客氣了!’公爵回答說,他這是作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最錯誤的判斷,但是倒不乏風趣�!�

    用畢晚飯,我與外祖母上樓以后,我對她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使我們著迷的那些長處,機靈,周到,謹慎,不炫耀自己,說不定并不那么稀罕,因為最高程度擁有這些優點的人只不過是莫萊·洛梅尼這樣的人。雖然沒有這些長處會使日常相處不愉快,這倒不妨礙成為夏多布里昂、維尼、雨果、巴爾扎克。一些沒有判斷能力、愛虛榮的人,像布洛克這樣的倒很容易嘲笑他們……一聽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來。于是她大肆吹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在愛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種的利害來主導。為了使生下的孩子構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樣,神經過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態傾向威脅著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頑固地要求外祖母將穩健和有判斷能力這樣的優點放在首位。這不僅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質,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滿足的整個上流社會的品質。這個社會與杜當①、德·雷米薩②這樣的人物思想大放光華的社會很相像,至于博澤讓夫人、儒貝③、塞維尼夫人這樣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這種思想比起與之相對的精華來,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嚴。與之相對的精華則將波德萊爾、埃倫·坡、魏爾蘭、蘭波這樣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愿意她的孫子這樣。我打斷她的話,親了她一下,然后問她是否注意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的哪句哪句話,那句話表現出她這個人實際上比她自己所承認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這樣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給外祖母,因為只有她的指點,我才知道對某某人應該尊敬到什么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將白日里根據除她以外的所有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寫像呈現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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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當(1800—1872),文學評論家。政治家,據說不擅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講,小圈子集會時則口若懸河。

    ②雷米薩(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爾內閣任內政大臣、1847年反對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國一邊。1851年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政變后,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國、1871年,梯也爾任命他當外交大臣。

    ③儒貝(1754—1824),倫理學家。

    有一次我對她說:“沒有你,我將無法生活�!�

    “不應該這樣!”她語氣慌亂地回答我說,“心要更硬點。不然,如果我出門在外,你怎么辦呢?相反,我出門去了,希望你能很講道理,高高興興�!�

    “你如果出門幾天,我能做到很講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門幾個月呢……(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揪得緊緊的)幾年呢……甚至……”

    我們兩個人都默默無語。誰也不敢看誰。不過,我為她的焦急而感到難過,更甚于因自己的焦慮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戶,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我是一個多么注重習慣的人,你是知道的。剛剛把我與我最熱愛的人分開的頭幾天,我很難過�?墒俏衣龝晳T,雖然我還和從前一樣熱愛他們,但是我的生活變得平靜了,溫和了,將我與他們分開幾個月,幾年,也許我受得了……”

    我說到這里,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從房間出去了一會。

    第二天,我談起了哲學,用的是完全無動于衷的口氣,但是安排得很好,讓外祖母注意到我說的話。我說,真是怪,科學上有了最新的發現以后,唯物主義似乎破產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靈魂永在以及它們未來的相聚。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已預先告訴我們,過不久她就不能這樣經常與我們見面了。她有一個侄孫,現在正在附近的東錫埃爾駐防,他正在準備報考索穆爾軍校,要到她身邊來度幾周的假期,到那時她的許多時間都要給她侄孫了。在我們出游過程中,她在我們面前大肆吹噓這個侄孫絕頂聰明,特別是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經設想他會對我產生熱情,我將是他的摯友。待他來到之前,他的嬸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憐他落到了一個他為之神魂顛倒的壞女人手里,那個女人緊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確信,這種愛情,注定最后要以發瘋、殺人和自殺來結束。想到留給我們友誼的時光這樣短暫,雖然我還沒見過他,這友誼在我心中已經那樣偉大,我為這友誼和為等待著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場,好像一個親愛的人,人家剛剛告訴我們他已身患重病、將不久于人世,我們也為他痛哭一樣。

    一個酷熱的下午,我待在餐廳里。為擋住陽光,已經放下了被太陽曬黃的窗簾,餐廳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過窗簾的縫隙,碧藍的大海在閃爍。這時,我看見在海灘與大路的中間,一個小伙子走過,高個,瘦削,頸部外伸,高傲地揚著頭,目光敏銳,皮膚和頭發象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一樣金黃。他的衣料薄而發白,我從來就沒想到一位男子敢穿這樣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廳的涼爽以及外面的炎熱和大好天氣。他健步如飛。他的眼珠與大海同樣顏色,一只單片眼鏡總是從一側眼睛上掉下來。每個人都好奇地望著他走過,人們知道這位年輕的圣盧-昂-布雷侯爵是以衣著華麗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決斗中為年輕的德·于塞斷侯爵作證人時穿的那身禮服,每一家報紙都描寫過。他的頭發,眼睛,皮膚,舉止所特有的長處,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藍色而又熠熠生輝的蛋白石礦脈隱藏在粗糙的物質中一樣,立刻顯現出來。與這一切相對應的生活,大概與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場曖昧關系發生之前,當上流社會最標致的女人們都在相互爭奪他的時候,假如他伴著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處沙灘上出現,那不僅要使這個美人成為明星,而且要引來多少目光注視著他,也注視著她!由于他“時髦”,幼“獅”般的狂傲,主要還是由于他非同尋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并不以此相責,因為他多么健壯,他怎樣狂熱地追求女性,是盡人皆知的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與我們談起的,就是這個侄孫。

    想到就要在幾個星期中與他相識,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確信,他會將全部疼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他飛快地橫穿過旅館,似乎追逐著他的單只眼鏡,那眼鏡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樣飛舞。他從海灘上來,將大廳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為他構成了一個背景。他全身從這個背景上突出出來,就像在某些肖像畫上,一些畫家在極準確觀察當前生活上一點不摻假,為他們的模特兒選擇一個合適的環境,馬球草坪啊,高爾夫球草坪啊,賽馬場啊,游艇甲板啊,認為這樣便賦予了這些畫幅一種當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畫家則叫人像出現在一處風景的近景上。

    一輛兩匹馬駕的車在旅館門口等待著他。待他的單眼鏡又在陽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來時,姿態的優美與動作的嫻熟,就像一位偉大的鋼琴家在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之中找到了辦法,表現出他就是比一個二流演奏家高出一頭一樣,而表面看上去,從這最簡單的一觸琴鍵中是不可能表現出這么多東西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孫這時接過車夫遞過來的韁繩,坐在車夫身旁,一邊將旅館經理交給他的一封信拆開,一邊叫牲口起步。

    此后的日子,每當我在旅館內或旅館外與他相遇時——他衣領高高,單只眼鏡轉瞬即逝跳來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總是圍繞著單只眼鏡來平衡四肢的動作——我都可以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我也看到他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她嬸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么失望��!我憶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有在她之間的德·諾布瓦先生,對我那樣和藹可親,便想道,可能他們只是一些可笑的貴族,而且統轄貴族階級的法律中可能有一個秘密條款,允許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與凡人的接觸中(因為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現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輕的侯爵則必須鐵面無情地表現出傲慢來。

    我的智意本來可以告訴我,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墒俏艺洑v著可笑的年齡——絕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十分多產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特點就是不去向智慧討教,而且認為人的每一種屬性似乎都是他們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圍全是魔鬼和神祗,簡直不得安寧。那時的一舉一動,幾乎沒有一件是以后希望能夠忘掉的。相反,應該遺憾的是,當時使我們做出那一舉一動的那種自然,發自內心,以后卻沒有了。以后看問題更實在了,完全與社會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時期是唯一學到東西的時期。

    我猜測到的德·圣盧先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所包含的鐵石心腸,從每次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那種態度上都得到了證實:身體修長而不能彎曲,頭都總是高昂著,目光毫無表情。光說毫無表情還不夠,還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一般人那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即使這些人不認識你的嬸祖母。正是這種對他人權利的隱隱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和在一盞煤氣路燈前行為不一樣。前幾天我還設想他會給我寫幾封十分討人喜歡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個善于想象的人自稱代表民眾,正在用令人難忘的演說鼓動民眾,待他這樣一個人高聲道出他的夢幻,想象的歡呼聲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個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無聞,距離議會與民眾的熱情很遠。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態,與上述那想象的來信相距十萬八千里,與上述那議會與民眾的熱情亦相距十萬八千里。

    那個秉性傲慢而又心懷惡意的人,那些很說明問題的外表在我們心中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大概是為了盡力消除這種壞印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與我們談起她的侄孫(他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個侄女的兒子,比我年齡稍大)心地無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夠不顧一切事實真相,將好心腸這一優秀品質借給心腸那么硬的人,哪怕他們對組成自己那個圈子的有名氣的人彬彬有禮也好!對這一點,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條窄路上與他們二人相逢,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將我介紹給他。這一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本人,雖然是間接地,倒給她侄孫天性的基本特點加上了一點肯定成分。我對那些基本特點已經確信無疑。

    他似乎沒有聽見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個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沒有一塊動彈一下。他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最微弱的人類好感之光閃過,從目光的無知與空虛之中,只流露出一種過分的夸張。若沒有這一點,他的眼睛可就與沒有生命的鏡子完全無異了。然后,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禮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況。那種突然的發動,與其說來自有意的行為,還不如說來自肌肉反射更恰當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間留出盡量大的距離,將整個手臂伸出來,遠遠地向我伸過手來。

    第二天他差人將他的名片送給我,我以為至少要有一場決斗�?墒�,他只與我談文學,談了很久之后,他聲稱非常希望每天能見到我幾個小時。但在這次拜訪過程中,他對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沒有表現出熱烈的興趣。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與前一天的答禮也大相徑庭。待我后來見到每當人家向他介紹某個人,他都是這個樣子時,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他那個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習慣。他母親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養這一點。要求他的軀體服從這一習慣。他這樣施禮,是并不考慮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頭發想得更多。這是從思想上來說什么也不說明的一件事,純粹是學來的,而我首先認為說明問題的,正如他的另一個習慣一樣:他認識了誰,立刻要人家將他介紹給本人的親屬。這個習慣,在他已經變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們遇到的時候,他一見了我,就朝我沖過來,連好也沒問,便要求我向身邊的外祖母通報他的名字。那種狂熱的速度,似乎這要求是來自某種自己的本能,正象擋住迎面一擊那個動作,或熱水噴過來趕緊閉上雙眼一樣,不采取這樣的防護措施,再過一秒鐘停住不動,就會有生命危險。

    這第一輪驅魔咒儀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氣沖沖的女妖剝下她的第一層外衣,用迷人的風韻將自己裝飾起來一般,我見過的這個傲慢的尤物變成了我遇到過的最可親可愛的人,最殷勤體貼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對他已經看錯了,我受了海市蜃樓的害�?墒�,我不過勝了第一個馬上就要落到第二個手里而已,因為他是一個迷戀貴族階級的大老爺,他又要極力掩蓋自己的真相了�!惫�,圣盧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愛可親,不久之后,便叫我見識了另一個人,而與我懷疑的很不相同。

    這個外表上是個傲慢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小伙子,只對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興趣,特別是對文學和藝術上的時髦表現十分有興趣,這在他嬸祖母看來,似乎是那么可笑。此外,他滿腦子都是她嬸祖母稱之為“社會主義演說”的玩藝,對他自己的階層充滿了深深的蔑視,經�;◣仔r研究尼采和普魯東。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鉆在一本書里,只關心抽象思維的“知識分子”①。這種傾向非常抽象地表達出來,使他與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離很大,甚至就在他進行這樣表述的時候,雖然我覺得很能打動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厭倦。我可以說,我剛剛讀了關于著名的德·馬桑特伯爵那充滿軼事的回憶錄之后那些日子里,當我確實知道了這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親以后,我特別希望對德·馬桑特先生過去的生活知道得更準確,更詳細一些。想到羅貝爾·德·圣盧不但不滿足于做他父親的兒子,不但不能將我引進他父親的一生這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培養自己去熱愛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氣得要發瘋。在馬桑特伯爵身上,一個已經遙遠時代那樣特別的風雅與充滿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親說不定不會贊同我的遺憾。他本人是一個聰明人,越出了他那個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幾乎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兒子,但他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與家族中其它人相反,會贊賞他的兒子,會為兒子將構成父親從前可憐的消遣的東西拋在一邊去進行嚴肅的思考而感到高興。他會不露聲色地,懷著他那偉大神師的謙虛精神,去偷偷閱讀兒子最喜愛的著作,以估計一下羅貝爾比他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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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知識分子”這種用法,在當時還是新詞。

    再說,還有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心胸很開闊,會欣賞與自己那么不同的兒子,但是羅貝爾·德·圣盧是相信品德與某些藝術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聯系的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懷著雖說充滿感情卻又有些蔑視的記憶,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關心打獵,賽馬,聽瓦格納的曲子要打哈欠,對奧芬巴赫卻非常著迷。圣盧還不夠聰明,他不懂得智力價值與附和某種美學模式毫無關系,他對德·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爾迪歐的兒子對布瓦爾迪歐、拉比什的兒子對拉比什可能會看不起一樣,因為這些兒子如果是最象征主義文學和最復雜的音樂的信徒,就必然會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我對父親了解很少,”羅貝爾常說,“據說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個可悲的時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區,生活在‘美女海倫’的時代,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災難。如果他是熱衷于‘Ring’①的小資產者,說不定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人家甚至告訴我,說他很喜愛文學。無法知道究竟,因為他所理解的文學,完全由過時的作品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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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文:戒指,此處是指瓦洛納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對我來說,我覺得圣盧有些嚴肅,而他則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嚴肅。他判斷每一事物,只憑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象,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他自認為我比他遜色得多,可是我能夠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他很驚異。

    頭幾天,圣盧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僅通過他巧妙地向我們兩人表現出無時無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種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為透過待人接物的藝術,他叫人感覺到自然——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優點,無論是在花園里,還是在烹調上,還是在鋼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園里,例如在貢布雷的花園里,她不喜歡有特別整齊的花壇;在烹調上,她討厭所謂的“拼花樣”,那種幾乎辨認不出是用什么東西做出來的食品,在鋼琴演奏上,她不喜歡過分雕琢,加工過細,她甚至對魯賓斯坦①彈琴音符不清、走調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這種自然,她甚至從圣盧的衣著上體會出來,是輕松的華麗,無任何“裝腔作勢”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漿。她更欣賞這個富有的年輕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勁,生活在奢華之中卻沒有“銅錢臭”,不擺闊架子。圣盧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種激情,她甚至從這上面也找到這種自然的動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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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一般來說,隨著童年的逝去,這種無法做到便和那個年齡的某些生理特點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熱切地期望著什么,而又沒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維話,都會使他迸發出那種驟然、炎熱、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樂,他無法控制,也無法掩飾�?旎畹墓窒酂o可阻擋地飛上他的面龐,雙頰細膩的皮膚透出紅暈,雙眼映出羞澀和快樂。對這種直爽和天真無邪的優美表露,我外祖母無限感動。這種表情,在圣盧身上,至少在我與他友情甚篤的時代,是不騙人的。

    我認識另一個人——這樣的人很多——對這個人來說,那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紅暈所表現出的生理上的誠懇,絲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這種紅暈,常常只證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詐行為的人感到高興的強烈程度,他們甚至在快樂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別人承認這種快樂。使我外祖母特別酷愛圣盧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樣毫不拐彎抹角地承認他對我懷著好感。為了表達這種好感,他用的那些詞語,我外祖母說,似乎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準確的,真正動情的,是同時屬于“塞維尼和博澤讓”的詞語。他也毫無拘束地拿我的毛病開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種細心勁,叫我外祖母覺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樣,是滿懷柔情的。相反,他熱情地、毫無保留地、毫不冷淡地盡情贊揚我的優點,而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般認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顯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適,他就去叫人來;天氣轉涼,我自己還沒發覺,他已經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憂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聲不響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現出那樣的細心周到,從我健康的角度來說,更嚴酷一些對我說不定更有好處。我外祖母覺得這幾乎有些過分,但是,作為對我疼愛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動。

    我們兩人很快就說好了:我們已經成了永不相棄的摯友。他說“我們的友誼”時,就好象談一件什么存在于我們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將“我們的友誼”稱之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樂了——對他情婦的愛不計在內。這些話引起我某種感傷,我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肯定,與任何別的人也是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沒有人陪伴時反而會感覺到的那種幸福。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我感到有一種感覺從內心深處涌來,是那種給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覺。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談話,我的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朝著談話對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來了。思考循著這樣的反方向而去時,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樂。我一離開圣盧,便借助于語句,將我與他一起度過的紛亂的每一分鐘理出點頭緒來。我心里想,我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是罕見的,我感到周圍皆是難以到手的財富,這時我恰恰體會到與對我來說實為自然的快樂相反的東西,與從我內心汲取了什么,并將這個隱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頭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體會的快樂相反。如果我花上兩、三個小時與羅日爾·德·圣盧聊天,他對我對他說的話又很贊賞,我便感到某種后悔,遺憾,厭倦,覺得不如一個人獨處及準備好開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個人聰明并不僅僅為了自己,最偉大的人物也期望為人欣賞,我不能將這幾個小時視為浪費,在這幾個小時的過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說服了自己,認為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我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我更熱切地期望永遠不要剝奪我這種幸福。對于我們身外的財富,人們總是比擔心所有其它的財富更擔心這些財富消失,因為我們的心沒有占有這些財富。

    我感到自己能夠比很多人更好地體現友誼的美德(因為我總是將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謂個人利益之上,我對這些個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對這個極為關切)。但是感到我的心靈與他人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心靈之間都是有差異的——不但沒有擴大,反而會消失,我卻無法因此而感到快樂。相反,有時,我的思想從圣盧身上辨別出一個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個人,“貴族”,而且就象一種內在的精神指揮著他四肢的動作一樣,是這個“貴族”在指揮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時候,雖然我在他身旁,實際上我是獨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對一處風景,理解了這景色的和諧一樣。他只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我的思考力圖加深對這件物品的認識。我總是從他身上找到那個先入為主的、上百歲的人,那個恰巧是羅貝爾期望自己不是的貴族,這時我感到極度的快樂,但屬于智力范疇,而不屬于友誼范圍。

    他身心機敏,賦予他的是無限可親可愛的風雅;他很隨便地請外祖母坐他的馬車,并且扶她上車;他怕我著涼,靈巧地從座位上跳下來,將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從這些舉動里,我感覺到的,不僅是偉大的獵手世代相傳的靈巧——這個年輕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獵手,而他卻一心要搞智力活動,還有他們對富有的蔑視——在羅貝爾身上,也有這種對富有的蔑視——但同時他又對富有很有興味,那只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歡宴他的友人,正是這種蔑視才使他那樣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的奢華奉獻于友人的腳下。從這些舉動里,我更感覺到這些貴族大老爺那種認為自己“高人一頭”的自信或幻覺。幸虧如此,他們未能將那種想表現自己“與別人一樣”的欲望遺傳給圣盧,未能將那種怕顯得過分殷勤的恐懼遺傳給圣盧。圣盧確實不知這種恐懼為何物,而這種恐懼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誠摯的平民百姓的和藹可親都變成了丑態。

    有時我責備自己這樣從視自己的朋友為一件藝術品中得到樂趣,也就是說,注視著他這個人各個部分的動作,似乎由一個總思想和諧地加以指引,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個總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這個總思想是什么。因此,這個總思想并不能給他自己的品質、給他個人的智慧和道德的價值增加任何一點東西,而他對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總思想倒是他的品質得以存在的條件。正因為他是一個貴族,他的思想活動,他對社會主義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種真正純潔和無私的色彩。這種活動和向往使他去尋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舊的年輕大學生,那些人的活動和向往并不具有純潔和無私的色彩。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知而又自私的社會階層的繼承人,坦誠地希望大學生們原諒他這些貴族根底。事實與此相反,正是這些貴族根底對大學生產生誘惑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找他,同時又對他裝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樣子。

    他就這樣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動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貢布雷的社會學,見他這樣對這些人并不扭頭而去,一定會驚詫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盧坐在沙灘上,背靠一頂帆布帳篷。我們聽見從帳篷里傳出咒罵,嫌巴爾貝克猶太人麇集,把巴爾貝克都弄臭了。

    “就沒法走上幾步不碰上一個!”那聲音說道�!拔也⒎菑氖裁丛瓌t出發,對猶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視情緒,可是這里,真是過剩了!就聽見:‘喂,亞伯拉罕,chaifuChakop①’

    這種話。真覺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爾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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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伯萊語:你這個斷子絕孫的。

    如此大發雷霆反對以色列的那個人終于從帳篷里走出來了。我們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排猶主義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盧立即請我提醒布洛克,說他們在大考時遇見過,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榮譽獎,后來他們在一所民眾大學里又遇見過。羅貝爾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際場合出了差錯,做了可笑的事,圣盧對這個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別人發現了,那出了錯的人是會臉紅的。每逢這時,怕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現出一幅窘態。這種時候常常是羅貝爾滿臉通紅,似乎出錯的是他。從他的窘態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穌教會教士教育的痕跡,對此我最多偶爾譏笑一下也就罷了。布洛克答應到旅館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應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種供商隊住宿的大旅店偽裝時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岡女人又叫我惡心,你對‘laift’①說,叫她們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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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洛克出于無知,將“laiFft”(開電梯的人)讀成“”。謂“聰明的”講究:他們要給福音書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圖,考慮到那些事情發生在什么國度里,偏偏把巴爾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樣賦予了圣皮埃爾或阿里巴巴。

    從我個人來說,我并不很堅持叫布洛克到旅館來。他在巴爾貝克并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們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們在這里又有許多親戚朋友。這個猶太群體很有特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爾貝克和某些國家,如俄國和羅馬尼亞一樣,地理課教給我們,在這些地方,猶太居民并不享有與巴黎同等的優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樣達到了那種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們,或者與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樂場時,女的是去“舞廳”,男的則上了叉路到紙牌賭博那邊去。他們總是一塊去,不與任何其它成分混雜。他們織成一個與自身同質的隊伍,與注視他們走過,每年在這里看見他們卻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幫。不論是康布爾梅的圈子,首席審判官的山頭,還是大小資產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雜糧商人,他們的女兒,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國式,就像蘭斯的雕象一樣,都不肯與這群沒有教養的丫頭們混在一塊。她們念念不忘“洗海水浴”這種時髦,甚至總作出剛剛釣大蝦回來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樣。說到男子,雖然無尾禮服光鮮夸目,皮鞋溜光錚亮,但是舉止裝腔作勢,使人想到畫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將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紹,粗暴得無以復加地叫這些女孩子住嘴。她們對這個哥哥崇拜備至,將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么俏皮話,她們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這個階層也與任何其它階層一樣蘊含著許多引人之處、優秀品質和崇高道德。要體會到這些,則必須深入到這個階層中間去�?墒�,這個階層不討人喜歡,他們感受到排猶主義的氣氛,看到排猶主義的表現,他們結成密集的封閉的群體與此對抗,任何人都別想開出一條路打進這個圈子。

    說到“laift”,這事還不如那之前幾天發生的另一件事叫我驚奇:布洛克問我為何前來巴爾貝克(相反,他似乎覺得他自己來這里是極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認識幾個美人兒”。我對他說,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還差一層。這時,他回答說:“對,當然了,為的是一面裝作讀約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們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個面色陰沉、令人討厭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討厭的紳士之一。②”布洛克顯然以為,在英國,不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總是發“ai”的音。圣盧認為這個發音錯誤并不嚴重,因為他從中主要看出我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這位新朋友既沒有這些概念,又蔑視這些概念。羅貝爾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說“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并不是爵士以后,會往前想到羅貝爾一定覺得他無知可笑,反倒自己覺得自己罪過,似乎自己不夠寬宏,實際上他真是寬宏無度。布洛克有一天發現自己的錯誤時會染上面頰的紅暈,羅貝爾已提前感到它飛上了自己的面頰。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這個錯誤看得更重。這正是此后不久,有一天布洛克聽到我說到“lift”時的感受。他立刻打斷我說:“啊,應該說‘lift’�!蓖瑫r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語氣說道:“其實這完全無關緊要�!边@句類似反應的話,所有自尊心很強的人,無論是在最重大的場合還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場合也都這么說。這說明,對于聲稱無關緊要的那個人來說,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場合之中,所說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緊要的。任何一個有些高傲的人,剛剛奪走了他緊緊攀住的最后的希望,拒絕給他幫忙,從他嘴上也會首先冒出這句話來,這時便是令人傷心的話,也是悲劇性的一句話了:“啊,好吧,這完全無關緊要,我另作安排吧!”這完全無關緊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時竟會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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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tonesofVenice》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于1851年,第二、三卷于1853年均在倫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1881年的縮寫本,這部著作才打響。1900年春普氏游覽威尼斯的圣馬可時,手里就捧著這本書�?s寫本于1906年由瑪蒂爾德·克雷默譯成法文,書名為《威尼斯的石頭》,此處布洛克出于無知,將Venice”(威尼斯)說成“Venaice”(威耐斯)。

    ②普氏極喜歡拉斯金的著作,這里,布洛克的話怎樣刺激了他,諸位可以想見。

    此后布洛克對我說了一些非常熱情的話。他肯定希望對我非�?蜌�,可親�?墒�,他問我:“你與德·圣盧-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貴族嗎?——那貴族階層與其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告訴我,你是不是時髦青年?是,對不對?”

    他這樣說。并不是因為他想對我客氣這種愿望突然改變了,而是他的缺點正是人們用很不正確的法語稱之為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自己對這個缺點無所察覺,更不會認為別人會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類中,人人具有的品德,與每個人特有的眾多的缺點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顯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遙遠偏僻的角落里,人們會驚異地有到善良這朵花自動開放,猶如在幽靜的山谷中開放著一朵麗春花。這朵花與世界上其它地方的麗春花無異,但它從未見過其它的麗春花,只見識過有時叫它那孤獨的小紅帽顫抖不已的狂風。即使這種善良因利害關系而變成癱瘓,表現不出來,它依然存在。每當沒有任何自私的動機妨礙它發揮的時候,例如讀一本小說或一份報紙的時候,這種善良便會大放光華,向弱者、向正義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殺過人,但作為長篇連載小說的愛好者,他的心仍然根軟的這種人心中,也是如此。

    與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點的多種多樣也令人嘆為觀止。最完美無缺的人也有某個缺點使人不快或令人著惱。某一個人智力超群,高瞻遠矚,從不說任何人的壞話,但是,你親自交給他請他轉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卻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來又叫你誤了一次重要的約會,而且也不微笑著向你道歉,因為他一向以自己從不知道時間是幾點鐘為榮。另外一個人思想細膩,性情溫柔,待人接物高雅,關于你本人,從來只說會叫你高興的話,但是你感覺到他對有些事閉口不談,將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種各樣的事在他心里悶著發酵。他見到你很高興,他們這高興看得那么寶貴,寧愿叫你累死,也不離開你。第三位更誠懇一些,但是,當你說自己健康狀況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請他原諒時,他把誠懇推進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見你去戲院了,人家覺得你臉色很好不可�;蛘叻墙心阒浪⑽赐耆芤嬗谀銥樗M行的斡旋,再說已經有另外三個人主動提出為他進行活動,所以他對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這兩種情況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裝作不知道你上戲院去了,裝作不知道別人也能給他幫這樣的忙。至于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復地說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對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對你說:“我就是這樣�!�

    有的人則以他們過于好奇或絕對沒有好奇心來叫你著惱。你可以對他們談到最為轟動的重大事件,而他們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幾個月才給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關于你自己的一件事而與他們無關的話�;蛘�,他們對你說,要來問你什么事。你怕錯過了他們的來訪一直不敢出門,他們卻并不前來,叫你等上幾個星期,因為他們沒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們的來信根本沒有要求你回信),以為他們惹你不高興了。某些人高起興來,想來看你,他們只顧自己愿意而不顧你愿意不愿意,口惹懸河,不給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緊急的事情要做�?墒�,若是他們感到時間長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們一句話來,任憑你怎么使勁,他們用無精打采來對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話,甚至不肯用一個字來回答,就像沒聽見你說的話一樣。

    我們的每個朋友都有自己的缺點,為了能繼續喜歡他,我們不得不尋些東西來自我安慰——想到他的才華,他的善良,他的溫柔——或者更正確地說,將我們的好意充分發揮出來,對他們的缺點視若罔聞�?上�,我們這樣好心對我們朋友的缺點極力做到視而不見,總是敵不過他的極力放縱,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缺點,或者以為別人看不見。討人嫌這種危險主要來自難以評價不顯眼的或未被察覺的事,所以出于謹慎,至少應該從不談論自己�?梢钥隙ǖ卣f,在這個題目上,別人的看法與我們自己的看法永遠不會一致。人們參觀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論是珍寶滿室,還是遍地皆是盜賊用的撬門鐵捧或死尸,發現了別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時,都會感到同樣的驚異。借助于每個人對我們說的話,我們對自己形成了一個印象。通過他們在背后就我們發表的言詞,我們得知他們對我們和我們的生活懷有怎樣完全不同的形象時,我們的驚異不會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們每次談論過自己以后,都可似確信,我們說的那些無害而謹慎的話語,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禮并虛偽地表示贊同聽了去以后,會叫他們作出最叫人惱怒或最令人快樂的評論,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評論。至少我們對自己的想法和我們的話語之間不成比例,也很會激怒別人。這樣的不成比例,一般總是使人們就自己所說的話顯得非�?尚�,就像那些冒牌音樂愛好者,雖然作出極其贊賞的樣子,但是他們叫我們聽到的話語并不能說明他們的贊賞。他們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畫腳和一副贊賞備至的表情來補償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語的不足,同時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們喜愛的曲調。

    除了談自己和談自己缺點這個壞習慣之外,還要加上另外一個與此結成一體的壞習慣,那就是揭露別人身上的某個缺點,恰恰自己也有這同一缺點。人們總是談論這些缺點,似乎是一種談論自己的方式,實際上是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承認自己的快樂與寬恕自己的快樂結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們的注意力總是被吸引到構成我們自己特點的東西上去,與別人身上的其它東西相比,更容易發現這些東西。一個近視眼談論別人時會說:“他眼睛幾乎睜不開�!币粋€肺結核患者對一個最健壯的人肺部是否完好總有疑問;一個很不愛清潔的人總說別人不洗澡;一個嗅覺不靈敏的人總認為別人身上有味道;一個丈夫,自己老婆作風不正,會到處看到老婆作風不正的丈夫;一個舉止輕浮的女人到處都看到舉止輕浮的女人;一個追求時髦的青年,到處看到時髦青年。每種毛病,也像每種職業一樣,要求一種專門知識,并不斷發展這種專門知識。將這些知識賣弄一下,并不令人惱火。性欲倒錯的人發現性欲倒錯的人,一位裁縫應邀到了社交場合,他還未與你談話,就已經品評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經迫不及待要來捻一捻看質量如何了。如果你與一位牙醫談上一會話,然后問他對你有何真實想法,他就會告訴你,你有幾顆壞牙。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了。待你也發現了他的壞牙,你會覺得沒有出這更可笑的了。

    不僅僅我們談到自己時,以為別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們做事時,也似乎以為別人是盲目的。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專門的上帝無時不在,他遮掩住我們每個人的缺點,或向我們每個人許諾看不見我們的缺點,猶如對不洗澡的人,對他們耳朵上的一條污垢,臂彎里的汗味,他都閉上眼睛,堵上鼻孫,并且要他們堅信,他們可以帶著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間游蕩,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人們什么也發覺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贈的人,以為別人定會把假珠當成真珠。

    布洛克很沒有教養,有神經病,追求時髦,屬于一個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著無法計算的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表層上的基督教徒,還有高于他所在的階層的一層層猶太階層,每一層都以自己的蔑視壓迫著緊挨著自己下面的那一層。要從一個猶太家庭上升到另一個猶太家庭,穿過一層又一層,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數千年的時間。最好是設法從另一個方向上開辟一個出口。

    布洛克跟我說什么我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要我向他承認我是時髦青年時,我本可以這樣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會與你常來常往了�!笨晌抑皇菍λf,他這樣講話太不客氣。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沒有教養的人實在有福氣,依照他們的方式,便是一面毀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機將那些話語變得更加沉重。

    “請你原諒我,”現在他每次遇到我都這樣說,“我曾經叫你難過,曾經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壞。不過——從總體來說,所有的人,從個體來說,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動物——你無法想象,我雖那么無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對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時,這種柔情常常令我下淚�!闭f著,他便叫人聽到一聲嗚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驚異的,還有更甚于他舉止不適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談話質量好壞相差很大。這個小伙子十分挑剔,對一些最時髦的作家,他常說:“這個人是個面色陰沉的白癡,那個人完全是個傻瓜�!笨捎袝r他能十分開心地講述一些毫不可笑的傳聞軼事,引證某一個完全平庸的人的話,說“那人真是了不起”。評斷人的智慧、價值、意義的這一雙重天平,總是使我驚異不止,直到我結識他的父親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這個謎才算解開。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竟然同意去與老布洛克結識。因為小布洛克在圣盧面前說了我的壞話,又在我的面前說了圣盧的壞話。他特別對羅貝爾說我(一直)追求時髦追求得要死�!皩�,對,他能結識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榮幸,”他說。布洛克這樣將一個詞分開說,既表示諷刺,又表示文學味道。

    圣盧從未聽說過勒格朗丹這個名字,大吃一驚:“此乃何人?”

    “噢,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時怕冷似地將兩手插進外衣口袋里,確信他此刻正在欣賞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紳士那獨具特色的外表。與這位紳士相比,巴爾貝·多爾維利的外表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布洛克不會描繪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賦予他好幾個“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樣品味這個名字的辦法來聊以自慰。但是這種主觀的享受別人是領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盧面前說我的壞話,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沒少說圣盧的壞話。到了第二天,我們兩人便都知道了這些讒言的詳細情形,倒不是我們倆相互學舌,那我們可就太罪過了。但是布洛克會覺得這是非常自然而幾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認為我們肯定會從這個或那個人嘴里得知我們要知道的事——寧愿先下手。他把圣盧拉到一邊,向他招認了自己故意說他壞話的事,又告訴圣盧,他以“誓言監護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圣盧,愿意為圣盧獻出生命,說罷又抹去一滴眼淚。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單獨見我,向我作了懺悔,宣稱他那么做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他認為某種社交關系對我有害,而我“比這個更有價值”。然后象醉漢動情那樣抓住我的手,雖然他的酒醉純屬神經質:

    “相信我好了,”他說,“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貢布雷,想到我對你無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憶不起來的某些下午上課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凱爾立即把我捉了去,讓我穿過人類厭惡的哈得斯①之門好了!對,一整夜,我向你發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

    ①亦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之兄弟,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幫助下(其中就有凱爾),想盡一初辦法將活人拉進他那黑暗的王國中去。誰掉進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無返回之路。

    確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隨說隨編出來的。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并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信仰純屬文學性質。此外,每當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別人為一件虛構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誓”的。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里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于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自從貢布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產生的人種似乎瀕于完全滅絕以來,我只能在未開化的、無動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擇。這后一種人,只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鐘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此后,他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于察顏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后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底,這是我身上相當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瞇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將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前數,將圣母瑪利亞打進去。他可能也會這么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么說的)。據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圣母瑪利亞的后代。

    “我相當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于我的猶太血統�!彼盅a充道。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族的真相,既聰明又正直。在這同一場合,他又設法莫名其妙地減輕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決心還債,又只有勇氣償還一半的吝嗇鬼。拿出勇氣來宣布真相,同時又在其中摻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謊言,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為普遍,甚至一般不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緊要關頭,特別是關系到戀愛關系的緊要關頭,便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布洛克瞞著我在圣盧面前對我抨擊謾罵,瞞著圣盧在我面前對圣盧抨擊謾罵,這一切均以邀請我們前去作客而結束。若說布洛克開始時沒有進行嘗試以便單獨邀請圣盧,我當然不相信�?瓷先ズ芸赡苓M行了這樣的嘗試,但是沒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對我和圣盧說:

    “親愛的師兄,還對你阿瑞斯①和圣盧-昂-布雷心愛的騎士,馴馬人,既然我在乘飛舟的默尼埃家族②帳篷附近、飛沫轟鳴的安菲特里特③海岸上與你們相遇,二位是否愿意賞光,這星期當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親家中用晚餐?”④

    --------

    ①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相當于羅馬神話中的馬爾斯。

    ②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東·默尼埃一家,他們的游船《亞里安娜》號當時是很著名的。

    ③安菲特里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頓的妻子。

    ④此處布洛克模仿荷馬的筆調講話。

    他向我們發出這一邀請,因為他極想與圣盧結成更密切的關系,他希望圣盧能使他進入貴族階層。如果這個希望是我提出來的,是為我自己提出來的,那布洛克就會覺得是十足的令人厭惡的附庸風雅的表現了。這與他對我本性的一個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現在為止,他不認為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樣的希望從他那里提出來,他就覺得是他的頭腦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現了,他熱切希望與某些與己不同的社會階層交往,說不定從中能找到某些文學上有用的東西。

    兒子對老布洛克說,要帶一位朋友來吃晚飯,用一種略帶諷刺挖苦的心滿意足的口氣道出這朋友的頭銜和名字:“德·圣盧-昂-布雷侯爵”時,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他大叫起來:

    “德·圣盧-昂-布雷侯爵!��!他媽的!”對他來說,使用罵人的話,那是對人最高敬重的表現。

    他向兒子投過贊美的一瞥:兒子竟能結交上這樣的人!那目光意味著:

    “他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嗎?”

    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樂不已,好比每個月給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錢一樣。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親將他當成不走正道的人,因為他靠崇拜勒貢特·德·利爾、埃雷地亞①和其它“游手好閑的人”過活�?墒撬ケR-昂-布雷結交上了,后者的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董事長�。。ò�!

    他媽的�。┻@可是“無可爭議”的成果��!

    --------

    ①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兩位蒙巴那斯派詩人。

    因為怕把立體鏡弄壞了,將立體鏡留在了巴黎,現在人們更加感到遺憾。只有布洛克父親一個人掌握了使用這立體鏡的藝術,至少他有權使用。再說他也難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貴客上門設華宴的日子。所以,觀看立體鏡表演的人,覺得這是特殊禮遇,是對上賓的優待;而組織表演的主人,則產生了威信,與天才產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風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親自拍攝的,這個鏡是他自己發明的,那威信也不會比這更高。

    “昨天你沒有得到邀請去所羅門家嗎?”人們在家中這樣談論。

    “沒有,我沒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場很大,立體鏡,全套玩藝�!�

    “啊,如果有立體鏡,我很遺憾,據說所羅門將立體鏡拿出來示人時,非同尋常�!�

    “有什么辦法!”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道,“不應該同時把什么都給他,這樣,他就總是還有點什么東西欲求不得�!�

    從父愛出發,并且想打動他的兒子,他確實想到要把那儀器弄來。但是“具體時間”不夠,或者更正確地說,人們以為時間不夠。不過,我們不得不將晚餐的時間推遲,因為圣盧走不開,他在等一位舅舅,這舅舅將來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過四十八小時。這位舅舅非常熱衷于體育鍛煉,尤其熱衷于長途步行,他要從他在鄉間度假的那個城堡,大部分步行走來,在農莊過夜,所以他何時抵達巴爾貝克是說不準的。圣盧不敢動,我這位朋友每天給他的情婦發的電報,甚至都委托我去電報局所在的安加維爾發出。

    他們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麥德,他從自己的祖先西西里親王那里繼承下來這個名字。后來我在閱讀歷史著作時,遇到這個名字——有人說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屬于中世紀意大利及法國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長官或某某教會之長①,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漂亮招牌。這個名字一直留在這個家族中,代代相傳,從梵蒂岡辦公室直傳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里。有的人因為沒有錢,無法成立勛章館,美術館,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騎士照,一個招牌或一個普通人姓名那樣有文獻意義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禮的名字,在美妙的法蘭西文字結尾音節中震蕩著,叫人聽得出來舌頭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氣的語調,發音不正確,我們的祖先正是按照這些使拉丁詞和撒克遜詞發生了持久的變化,這些變化后來又成為語法了不起的立法者),總而言之,借助于這些古老音響的匯集,這些人給自己開起了音樂會,就像那些到處搜羅低音古提琴②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樂器上奏出往昔音樂的人一樣。當我讀到這個名字時,我體會到上述這些人的那種快樂。

    --------

    ①指紅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②大提琴的前身。

    圣盧對我說,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會中,他的舅舅巴拉麥德仍然以特別難以接近、蔑視一切、醉心于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與眾不同。他與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幾個精心選擇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人稱之為的“鳳凰圈子”。就是在這個小圈子里,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懼,以至以前發生過社交場上有人想與他結識,前去與他的親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絕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將你們介紹給我哥哥巴拉麥德。我妻子,我們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無能為力。不然,你們會撞上他很無禮,我不希望如此�!痹谫愸R俱樂部,他和幾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樂部成員,他從來不讓人將這些成員介紹給他們自己。在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著華麗、性情高圣盧向我談了他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他與自己的兩個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每天他將一些女人帶到公寓里來,因此人稱他們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個人——照巴爾扎克的說法,這個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區最出頭露面的一個人,但在那還不走運的最初階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這套單身公寓里來。剛一到,他就開始求愛,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借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然后他們一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跡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人家發現他時,他已經半死不活,結果法院前來進行調查,那個倒霉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干這么殘酷處置人的事了。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里服侍過他的仆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一個農民,他會叫人教他學會一行手藝。這是他身上相當討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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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個倒霉鬼,便是福古貝。

    圣盧確實屬于上流社會的這種青年,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人可以對他們道出這樣的詞句:“他身上有相當討人喜歡的東西,討人喜歡的一面�!边@是相當寶貴的種子,很快就會生產出一種待人接物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中,他人一錢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與平民百姓的驕傲截然相反。

    “據說,他年輕時,在整個那個社會階層里,他就是表率,他說了就算,簡直難以想象。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他認為怎樣最令人愉快,最實惠,他便怎樣辦,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風雅的人來加以仿效。在劇場里,他很渴,叫人將飲料送到他的包廂后頭。到了下周,每個包廂后頭的小客廳都裝滿了清涼飲料。有一年夏天陰雨連綿,他有些風濕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駝絨外套,無非是當旅行毛毯用,上面藍色和桔紅的條條他一動未動。立刻,高級裁縫便見他們的主顧都來定做藍色長毛帶流蘇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過一天,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莊重性質,為了表示出這種細微差別,他沒有帶禮服來,穿著下午的上裝入席,那么,在鄉下著普通上裝參加晚宴便成為時髦。為了吃一塊點心,他沒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個叉子或什么他向金銀器匠定做的自己發明的餐具,那以后便不許他用別的方法吃了。他想再聽一遍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要說他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可一點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聰明),便請了一些藝術家來,每個禮拜為他和幾位朋友演奏。那么這一年,聚集為數不多的人,聽室內音樂,便是最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沒有煩悶過。像他從前那么漂亮,女人,他肯定有過不少的!不過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都是誰,因為他這個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憐的舅母欺騙得夠嗆!可這并不妨礙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對他無比鐘愛。舅母死后,他哭了好幾年。他在巴黎時,仍然幾乎每天到墓園去�!�

    羅貝爾就這樣一面等待著他的舅舅,一面對我談到他。結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館,獨自一個人從游藝場前面經過時,感覺到離我不遠有一個人在注視我。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很高,相當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經質地拍打著他的褲子,一面用睜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我。有時,極其靈活的眼珠在兩只眼眶里骨碌碌地轉。只有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而這個陌生人又由于某種原因使你產生其它人——例如瘋子或暗探——不會產生的一些想法時,人才會有這種眼神。他向我飛送過來絕妙的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飛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時投出的最后一瞥。他環視一下四周,驟然擺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個人突然一轉,扭身去看一張海報。他專心致志看海報,一邊哼著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間的那朵苔薔薇。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摘記簿,好象是將戲名記在本子上。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一頂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狀,接長了草帽的邊沿,似乎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來。他做了一個不滿意的動作,通過這個動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經等煩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么人,則永遠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后他把帽子推向腦后,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頭�?墒莾蓚榷歼€留著相當長而彎曲的鴿子翅膀①。他大聲吐出一口氣來。人不僅很熱,而且希望表現出自己熱得受不了時,就是這樣吐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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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鴿子翅膀一般的頭發。

    我忽然想到,這是個旅館騙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經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準備搞我們一下,可他剛才發現,就在他覬覦我的時候,讓我給撞見了。為了騙我,他可能想通過這種新姿態,極力表現出心不在焉和漠不關心的樣子�?墒撬疵饪鋸埖锰珓Π五髲埩�,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打消我可能產生的懷疑,報復我不知不覺對他可能進行的侮辱,讓我明白他不僅沒看見我,而且我是一個太無足輕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樣,挺起腰桿,撇起嘴唇,翹起胡子,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種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幾乎侮辱人的東西。結果是他那奇異的眼睛,叫我一會將他當成偷兒,一會將他當成瘋子。

    然而他的衣著極其講究,比起巴爾貝克我看見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著來,要嚴肅得多,簡潔得多,也叫我的上裝放了心,因為那些人的海濱裝那刺眼而又俗氣的淡顏色常使我的上裝受到侮辱。

    可是這時我的外祖母來迎我了,我們一起轉了一圈。一小時以后,她回旅館去一小會,我在旅館門前等她。這時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與羅貝爾·德·圣盧以及在賭場前那樣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他的目光與我看見他那時一樣,閃電一般飛快地從我身上掃過,然后,就象他沒有看見我一樣,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遲鈍、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裝外表上什么也沒有看見,內心什么也看不見。這目光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撐開了睫毛,感覺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滿意。這是某些偽君子的那種虔誠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經換了衣服�,F在他穿的上裝顏色更深,顯然這是因為真正的優雅比虛假的優雅距離簡樸更近一些。但是,還有別的東西:更靠近些人,人們感受到,這些服裝上之所以幾乎完全沒有別的顏色,并不是因為取消這顏色的人對此無動于衷,而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出于某種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顏色。這些服裝顯示出來的樸素似乎是屬于那種源于對某種規定的服從,而不是源于對顏色沒有胃口。在長褲的料子中,有暗綠的絲,與襪子上的條紋非常和諧,那種精細透露出一律著深色這種審美觀的強大力量,對這種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這唯一的讓步。領帶上有一個紅點,作為膽敢放肆,是難以察覺的。

    “你好嗎?我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說。陌生人并不看著我,咕咕噥噥地說了個含糊不清的“榮幸”,后面緊接著便是“哦,哦,哦”,為的是賦予他的和藹某種勉強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遞過中指和無名指來,這兩個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我隔著他的瑞典手套,握住這兩個指頭。然后他沒有對我抬起眼皮,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轉過身去。

    “天哪,我昏了頭了吧?”這位夫人笑著說,“我把你叫成德·蓋爾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夏呂斯男爵。不管怎么說,這錯誤不太嚴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確實姓蓋爾芒特嘛!”

    這工夫,我外祖母出來了,我們便一起上路。圣盧的舅舅不僅不對我們說一句話給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雖然他打量陌生人(這次短短散步過程中,他向一些無足輕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過兩、三次他那兇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為試探),反過來,他從來就不注視他認識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斷為準的話——像一個執行秘密任務的警探將自己的朋友置于職業監視之外一般。我任憑外祖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與他談天說地,將圣盧拉到后面:

    “告訴我,我是不是沒聽清楚?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你的舅舅說他從前是道爾芒特家人�!�

    “是啊,當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蓋爾芒特�!�

    “在貢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稱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與那家姓蓋爾芒特的,是一家嗎?”

    “絕對沒錯:我舅舅,沒人比他更講究紋章學了,他會回答你說,我們的‘吶喊’,我們的‘戰斗口號’,首先是‘貢布雷人’,后來才變成了‘帕薩王’,”他笑著說,為的是不要顯得為這個“吶喊”的特權而洋洋自得,只有幾乎可以稱王的家族,大的幫派首領才有這種“吶喊”�!斑@城堡的現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這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這樣與蓋爾芒特家族結成了近親。但是對我來說,她很長時間一直是我小時候送我一盒鴨子叼著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時,她與蓋爾芒特一側要比說她被關在梅塞格里斯一側更為遙遠,在我看起來,還不如貢布雷的眼鏡店主人顯赫,社會地位高�?伤F在突然身份倍增,與此平行的,是我們擁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貶值。增值也好,貶值也好,都在我們的少年時代和我們少年時代殘存之中的各個部分,導入與奧維德的變形一樣眾多的變化。

    “是不是在這座城堡里有蓋爾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對,是個好景,”圣盧冷嘲熱諷地說�!霸蹅z說說,勿告他人:我覺得這些東西無味得很。不過在蓋爾芒特有更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加里埃①所繪制的我姨母的肖象,十分動人。與惠斯勒或委拉斯開茲的作品一樣美,”圣盧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熱中,不能總是準確地把握住偉大的標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羅的動人的畫。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是這位夫人帶大的,她嫁給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嬸祖母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現在的德·蓋爾芒特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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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里埃(1849—1906),是肖像畫及家庭場景畫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貴族頭銜是夏呂斯男爵。照規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時,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應取得德·洛姆親王的頭銜,他的哥哥成為蓋爾芒特公爵之前就是這個頭銜。這個家族里,人們更名改姓就像換襯衣一樣�?墒俏揖司藢λ羞@些事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他覺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級稱呼等等都用得太濫,雖然他可以在四、五個親王頭銜中進行挑選,但他出于抗議,保留了夏呂斯男爵的頭銜,表面上很樸素,實際上這里頭包含著許多自傲。他說:‘如今什么人都是親王,可是畢竟得有點東西使你與眾不同。待我想隱姓埋名出門旅行時,我一定取一個親王頭銜�!账恼f法,沒有比夏呂斯男爵更古老的頭銜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不確,因為他們那時只是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的男爵。為了向你證明夏呂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會興致勃勃地給你解釋上幾個小時。雖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談話題材,”圣盧微微一笑說道�!翱墒俏也幌袼�,你不要叫我談什么系譜,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叫人昏昏欲睡,比這個更過時的了。確實,人生太短暫了�!�

    從剛才在賭場附近使我轉過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現在認出了當年在當松維爾,斯萬太太召喚希爾貝特時我見過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你的舅舅德·夏呂斯先生有過許多情婦,這里頭有沒有斯萬太太?”

    “噢!絕對沒有!他是斯萬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給斯萬先生許多支持�?墒�,從來沒有人說他是斯萬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這個的樣子,肯定會在上流社會里引起極大的驚異�!�

    我沒敢回答他說,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這個的樣子,在貢布雷,人們會感到更加驚異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當然,他對一切關于世家和社會地位的問題極為重視,外祖母也發現了。但是人們對此嚴加指責時,一般總有隱隱的妒意和惱怒在里面,因為看到另外一個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卻無法擁有的優越地位。外祖母則絲毫不帶此等的嚴責。相反,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絲毫不為自己并不生活在一個更加顯赫的社會階層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呂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談到圣盧的舅父時,懷著達觀、微笑、幾乎好感的善意。我們用這種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進行毫無利蓋關系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觀察對象還是一個人物,外祖母覺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說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獨有特點,這使得他與外祖母一般有機會見到的人相比,顯得對照鮮明。

    與圣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來,德·夏呂斯先生極其聰明、感受力極強。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輕易地原諒了他的貴族成見。然而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甥,都沒有因為更杰出的優秀品質而丟掉這種成見。更確切地說,德·夏呂斯先生將二者調和起來了。象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貝爾親王的后代一樣,他擁有檔案,家具,壁毯,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他的祖先繪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對自己家族的回憶,就可以名副其實地說,他是在“參觀”一座博物館和一間無與倫比的圖書室�?墒窍喾�,他將貴族的全部遺產都置于他的外甥將他貶到的那個地位上。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盧那樣空想,不尚空談,是更現實的人類觀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們視為根本的威望因素。雖然他賦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質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這個因素對于他那功利主義的活動卻可以常常成為一劑極為有效的補藥。

    這種人與另一種人之間一直是有爭論的。另一種人聽從內心理想的召喚,內心的理想促使他們舍棄這些好處,去一心尋求實現理想。在這方面,他們與那些放棄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畫家、作家很相似,與采用現代手法的手藝人很相似,與主動實行普遍裁軍的善戰人民很相似,與實行民主、廢棄嚴酷法律的極權政府很相似,而現實常常并不能酬答他們高尚的努力。有時和平主義反倒使戰爭增加,寬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從外部效果來判斷,只能說圣盧努力做到誠懇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許人們慶幸德·夏呂斯先生恰恰缺乏這二者。夏呂斯先生叫人將蓋爾芒特公館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運到了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樣拿這批家具換了一套時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①和紐約曼②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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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勒布(1849—1928),法國畫家,早期自由發展,1877年他與莫奈、畢沙羅、德加結識。深受印象派影響。

    ②紀約曼(1841—1927),法國畫家,與印象派畫家關系密切,自覺與塞尚和畢沙羅最接近,其作品已顯示出表現主義與野獸派的某些特點,但總的來說他是自然主義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這個修飾語可以與理想這個詞聯系起來的話,也就是說,既有社交氣又有藝術性。幾個姿色傾城又有罕見文化素養的女性,兩個世紀以前,她們的祖先就已與君主制度全部的榮光與風雅結為一體。他從這樣的幾個女性身上找到了出眾超群的東西,使他能夠和她們在一起才感到快樂。誠然,他對這些女性的欽佩是誠心誠意的,但是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多歷史與藝術上的模糊回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賀拉斯的一首頌歌說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詩歌遜色,但是一個文人讀起前者來會感到快樂,對后者卻無動于衷,對古代的回憶是他感到快樂的原因之一。這些女性中的每一個,與一個漂亮的布爾喬亞女子相比,對他來說,猶如那些古畫之于當代一幅畫著一條路或一次婚禮的油畫。對那些古畫,知道它們的歷史,從定購這些畫的教皇或國王開始,中間又經過什么大人物,這些畫,通過饋贈,購買,取得或繼承遺產,又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回憶,至少也喚起我們某一有歷史意義的聯想,因此我們獲得的知識便賦予這些作品以一種全新的用處,增強了我們頭腦中或我們博學中擁有財富的感覺。如果與德·夏呂斯先生的偏見相似的偏見妨礙這幾位貴婦人去與血統不那么純正的女性為伍,而將她們未起任何變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獻到他的祭壇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紀建筑的門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撐著,新朝代來到并未絲毫改變這門面一樣,他是很為此慶幸的。

    德·夏呂斯先生贊賞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①,就這樣用模棱兩可來搞文字游戲,這模棱兩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這一含混概念、這種將貴族、心地高尚與藝術混為一談所造成的虛假表象,同時也有夏呂斯先生誘人的一面。對于我外祖母這樣的人,這種引誘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貴族,只看到自己的營盤,對其余的則不聞不問,他的偏見更荒唐,但也更無害人之心。對我外祖母來說,她似乎覺得這種偏見過于可笑,但是一旦某種東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現,她就無還手之力了,以至她以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眾超群,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得以有拉布呂耶爾②和費納龍③這樣的人作私人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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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這里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與“貴族”為同一個詞——ńoblesse。

    ②拉布呂耶爾1684年被指定為波旁公爵(1668—1710)的歷史、地理、法國各機構、哲學教師。

    ③國王路易十四于1684年任命費納龍為其孫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師。

    在大旅社門前,三位蓋爾芒特家人離開了我們。他們到盧森堡親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見,圣盧向外祖母道再見的時候,直到此刻沒有與我講過話的德·夏呂斯先生向后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晚飯后,我要在維爾巴里西斯嬸母房內喝茶,”他對我說,“我希望你能賞光與你外祖母前來�!闭f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這天雖是星期天,旅館門前的出租馬車并沒有度假季節開始時多。尤其是公證人的妻子,她覺得因為不去康布爾梅家而每次租一輛馬車實在太破費,干脆待在自己房間里。

    “布朗代太太身體不適嗎?”人們問公證人,“今天沒見她呀!”

    “她有點頭疼,天這么熱,又下雷陣雨。有一點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們能看見她。我已經勸她下樓了。這會對她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嬸母那里,是想彌補上午散步時他對我表現出的無禮,我也不懷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嬸母。但是,當我走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廳,想向她的侄子問好時,我在他周圍轉來轉去,一點搭不上話。他正用尖細的嗓門,針對他們的某個親戚講一個相當不懷好意的故事。我無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決心向他問好,而且聲音相當大,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墒俏颐靼姿缫炎⒁饬宋业拇嬖�。因為就在我躬身施禮而從我的雙唇還沒有發出一個字音的時候,我看到他伸出兩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卻沒有轉過來,亦未中斷他的談話。顯然,他看見了我,只是不露聲色。這時我發現他的雙眼從來都不定睛望著談話對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轉動,就象某些受驚野獸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販的眼睛。這些露天小販,他們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們那違法的商品,一面頭雖不轉,卻眼觀四路,窺視著警察會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各點。

    我看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我們來了很高興,但是她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到來。我有點驚異。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外祖母說:“啊,你們來了,這個主意真不錯。嬸嬸,這真好,是不是?”

    我聽到這話,更驚詫莫名。顯然他發現他嬸母見我們進來大吃一驚,作為慣于定調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興,就足以將這驚訝變成快樂了,而且我們前來也確實應該激起快樂的情緒。

    這件事他算計對了,因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討他開心是多么困難。她似乎突然發現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優秀品質,不斷地殷勤招待她。

    我無法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在幾小時之內便將當天早上向我發出的邀請忘得一干二凈。這邀請雖然很簡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樣有意為之,那樣經過考慮,他竟然將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稱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時還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后來長大了,才明白:對于一個人的意圖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詢問就能得知真相的;寧愿冒產生誤會的危險,誤會說不定未引人注意就過去了,這種風險遠遠小于天真地認死理。

    “先生,”我懷著非要弄個一清二楚的心情對他說,“您可記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請我們今晚來的嗎?”

    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聲音能透露出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了我的問題�?吹竭@種情景,我又重復了一遍我的問題,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鬧了別扭的年輕人一樣,他們不厭其煩地要得到對方的澄清,但是毫無用處,對方就是下定決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呂斯先生并不給我進一步的答復。我仿佛看見他的雙唇上掠過一絲冷笑,那是居高臨下品評別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發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絕給予任何解釋,我便嘗試自己作出解釋,結果我在數種解釋之間猶疑不決,哪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赡芩氩黄饋砹�,或者是我將他今天上午對我說的話理解錯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顯出自己曾極力吸引他蔑視的人的樣子,而寧愿將他們到來的主動推到他們自己頭上。如果是這樣,既然他蔑視我們,那為什么他又非要我們來不可呢,或者更正確地說,他非要我外祖母來不可呢?因為整個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個人講話,而沒有跟我講過一次話。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廂里頭一樣,他與她們極其熱烈地談著,只是有時將他那洞察一切的雙眼,探究的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此且槐菊浐蛯P闹轮镜膭蓬^,似乎我的臉是一部難以辨識的手稿。

    顯然,如果沒有這雙眼睛,德·夏呂斯先生的面龐與許多美男子的面龐會十分相像。圣盧后來與我談起其他的蓋爾芒特家人時,對我說:“當然,我舅舅巴拉麥德那種從頭到腳、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爺派頭,家族派頭,他們是沒有的!”他這么說也就肯定了,貴族的家族派頭和貴族特點,毫無神秘和新鮮之處,而是由這些成分組成的。我能夠毫無困難地分辨出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別感想,我應該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滅了。

    但是這張面孔,薄薄的一層粉賦予它舞臺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呂斯先生將其表情封閉得再嚴實也沒有用。雙眼好比一條縫隙,好比一處槍眼,只有這個他無法堵上。別人從與他所占據的不同角度出發,通過這條縫隙和這處槍眼,感到驟然被某種內部裝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磥磉@內部裝置絲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對于雖然并非這裝置的絕對主人卻自身攜帶著它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他本人處于不穩定平衡狀態,隨時有垮臺的危險。這雙眼睛的表情謹慎而又時刻惴惴不安,帶著全部倦意,對面部造成的后果,便是眼睛周圍形成一個下緣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論組合、修飾得如何好,都會使你想到這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身處險境的化裝,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錢有勢的人,而只是一個危險而又悲劇性的人物。當我上午在游樂場附近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時,對我來說,一樁秘密已將他的目光變成了謎,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沒有這種秘密的。我真想滲透這樁秘密。但是依我現在所知的他的親屬關系,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偷兒的目光;依我所聽到的他之談話,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瘋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對我那樣冷淡,而對我外祖母那樣和藹可親,大概并非來自個人的好惡,而是一般說來,他對女人懷著多少好意,談論女人的缺點時一般也帶著極大的寬容,他對男人,尤其是年輕人,就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這種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厭惡女人的男人對女性的仇恨,他們家族中抑或圣盧的親密好友中有兩、三個小白臉,圣盧偶然提到他們的名字時,德·夏呂斯先生便說道:

    “這些壞蛋!”表情兇猛,與他慣常的冷淡形成鮮明對照。我明白了,他特別譴責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們太女人腔。

    “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媽媽!”他常常懷著輕蔑說。

    但是與他希望的一個男子應該過的日子相比,還有什么樣的生活不會顯得女人氣呢?他一向認為這種生活勁頭不足,男子氣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幾小時之后,身上熱呼呼地便跳進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個男子戴戒指。

    但這種對大丈夫氣概的固有之見并不妨礙他具有非常細膩敏感的長處。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請他給我外祖母描寫一個德·維尼夫人住過的一座城堡,同時加上一句話,說與那個令人厭煩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離,塞維尼夫人那么傷心,她本人覺得這無非是文學上的夸張而已。

    “相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了,”他回答道,“再說,那個時代,這種情感人們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筆下莫諾莫塔帕的居民夢中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些悲傷,便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鴿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鴿子不在自己身邊①。嬸嬸,您大概會覺得這也和塞維尼夫人迫不及待要與她女兒單獨相聚一樣是夸張吧!她離開自己女兒時,說的那些話多好��!——‘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在分別中,人們對時間很大方,人們在渴望的時間中前進�!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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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見拉封丹寓言《兩個朋友》和《兩只鴿子》。

    ②普氏在這里將塞維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的兩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為:“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感覺到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為:“在分別中再不是這樣,人們絲毫不考慮這些,有時甚至向前推,人們希望:在渴望中時間過得快。人們對一天長的時光很大方,誰愿意要就送給誰�!�

    我外祖母聽到別人用與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談到這些書信,真是心花怒放。一個男子能夠對這些書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驚訝不已。她覺得德·夏呂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樣情感高尚而細膩。后來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談起他的時候,我們說他肯定受過一位女子深刻的影響,或者他的母親,或是晚些時候他的女兒,如果他有子女的話。我想起圣盧的情婦,在我看來,她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心里想道:“一個情婦�!边@種影響使我得以意識到:男人與女人一起生活,這些女子會把男子的情感磨煉得多么細膩!

    “這位塞維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兒身邊,很可能反倒與她無話可談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話可談的,哪怕是那些她稱之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①。而且不管怎么說,塞維尼夫人常在女兒身邊。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這就足夠了:‘在自己熱愛的人身邊,與他們談話也好,什么話也不與他們談也好,全是一樣的�!谒灾欣�,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呂斯先生又用憂郁的語氣補充道,“這種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這樣糟糕,以至難得品味到這種幸福�?偟恼f來,塞維尼夫人并不比別人更值得可憐。她的大半輩子是在自己喜歡的人身旁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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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句話在塞維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兒的信中。

    ②這句話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呂耶爾《論性格》第二十二章。

    “你忘了,咱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德·夏呂斯先生以權威性的、不容置辯的、幾乎是斬釘截鐵的口氣接著說下去,“而是我們在愛。塞維尼夫人對她的女兒的感情,與其說與公子哥塞維尼和他的情婦們之間的那種庸俗關系相類似,不如說更類似于拉辛在《安德羅瑪克》或《菲德爾》之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因愛上帝而愛這種神秘主義,亦是如此。我們圍繞著愛情劃出的分界線過于狹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對生活太無知�!�

    “你很喜歡《安德羅瑪克》和《菲德爾》嗎?”圣盧問他的舅父,語氣微帶輕蔑。

    “拉辛的一出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劇還要多,”德·夏呂斯答道。

    “這上流社會,不管怎么說,是夠嚇人的!”圣盧附耳對我說�!跋矚g拉辛勝過雨果,不管怎么說,這太過分了!”他舅父的話真叫他心里難過,不過,道出“不管怎么說”和“過分”,他只得到了快樂,對他是一種安慰。

    德·夏呂斯先生對于離愁別恨發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來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對某些作品的理解遠遠超過她的嬸母,而這個侄子頭腦中有點什么東西,使他遠遠超出大部分貴族俱樂部的人。從這些感想中,他不僅僅顯露出情感的細膩,這在男人確實罕見,就連他的嗓音也與眾不同,他的嗓音與某些女低音相像,這女低音的中音區訓練得不夠,唱起歌來似乎是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達這些細膩的思想時,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顯出出人意料的溫柔,似乎包含著未婚妻、姐妹的合唱,發揮出她們的柔情�?墒堑隆は膮嗡瓜壬欠浅S憛捙曰�,如果說在他的嗓音里,似乎庇護著一群少女,他大概會心里很難過。但是這群少女不僅僅局限在對表現情感的文學片斷的解釋和音調轉化上。他談天時,人們常�?陕牭剿齻兗饧毝炙实男β�,這些住宿生或愛俏的女孩正用風趣而幽默的語言、噘著小嘴向她們身邊的男子進攻。

    他說,有一幢房屋,從前屬于他那個家族,瑪麗-安托瓦內特①曾經在那幢房子里住過,花園為勒諾特爾設計�,F在這幢房屋屬于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爾家族了,他們將這幢房子買了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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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與其丈夫都死在斷頭臺上。

    ②伊斯拉埃爾與“以色列”同音同字,因有下面之發揮。

    “伊斯拉埃爾是這些人的姓,可我總覺得這是人的分類、人種方面的一個詞匯,而不是一個專有名詞。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這類人沒有姓,面只有用他們所屬的集體來稱謂的。這倒無所謂!可是從前是蓋爾芒特家的房屋,現在屬于伊斯拉埃爾家族�。�!”他大叫起來�!斑@使人想到布盧瓦城堡中的一個房間,帶人參觀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里,對我說:‘從前瑪麗·斯圖亞特在這里祈禱,現在我把掃帚什么的放在這里�!匀�,對這所丟人現眼的房子以及離開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①,我什么都不想打聽!但是我還保存著這所房屋仍然完好無缺時的照片,也保留著親王夫人的照片,那時她的大眼睛里還只有我的堂兄一個人。當照片不再是真實事物的復制品,向我們顯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時,照片便贏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對這類建筑感興趣,我可以送給您一張,”他對我外祖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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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梅公館位于馬拉蓋河堤十七號,1640年芒薩爾建。五十年以后,勒諾特爾又為其設計了花園。此公館后來相繼屬于貝爾特朗·德·拉巴吉尼埃爾,亨利埃特·德·法郎士和德·布永公爵,1823年成為財務總監拜拉波拉的財產。他的被推定女兒嫁給了德·希梅親王。1884年,這所房屋成為美術學校的一都分�?死ね叩�,希梅親王夫人于1896年離開自己丈夫與一個小提琴家私奔。

    這時,他發現自己口袋中繡花手帕那鮮艷的花邊露出來了。他趕快將手帕放進袋中,驚恐的表情猶如一個過分靦腆而又毫不天真無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于顧忌太多,她覺得顯露這些東西不合體統。

    “請你們設想一下,”他接著說下去,“這些人首先就把勒諾特爾的花園毀了,這簡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畫一樣罪過!就為這個,這些伊斯拉埃爾家的人就該給關進監獄里去�!背聊艘粫�,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當然還有許多事,為那些事,他們也應該進監獄,這是真的!不管怎么樣,請你們設想一下,在這些建筑物前面,搞上一個英國式花園會產生什么效果!”

    “可是那房子與小特里亞儂①是同一款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里亞依修了一個英國式花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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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特里亞儂為凡爾賽王宮的一部分,建筑師為雅克-昂日·加布里埃爾(1698—1782)。在小特里亞儂周圍,設計的是英國式框架,建有一些小型房屋,如愛情壇,觀景亭、微型劇場及田園房舍等,建筑師為理查·米克(1728—1794)。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特別喜歡住在這里。

    “那英國式花園總是有損加布里埃爾那建筑正面的美觀嘛!”德·夏呂斯答道�!帮@然,如今要將那田園房舍拆毀,幾乎是野蠻的罪行!但是不論現代精神是什么,在這個問題上,伊斯拉埃爾太太的一個什么異想天開的念頭能與對王后的回憶具有同樣的威信,我總歸是懷疑的�!�

    這期間,外祖母已經向我示意,要我上樓睡覺去,雖然圣盧一再挽留。圣盧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暗示說,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覺得這未免太缺乏男子氣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滯留了一些時候,后來就走了。過了一會,我聽到有人敲門。我問是誰。令我驚異的是,我聽到的竟是德·夏呂斯先生的聲音。他干巴巴地說:

    “是夏呂斯。先生,我可以進來嗎?”他走進來,關上房門以后,仍是那樣干巴巴地說下去,“我外甥剛才說,您入睡以前有些煩悶,另外,您又非常欣賞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貝戈特的書,很可能您沒有讀過,我就把這本書給您送過來,以幫助您度過這段您覺得不大快活的時光�!�

    我非常激動地向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感謝,并對他說,相反,我怕的是,圣盧對他說我在夜晚來臨時感到不適,會使我在他眼中顯得比我的實際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沒有的事,”他答道,語氣更溫和一些�!澳赡軟]有什么個人才能,我對此一無所知�?墒怯胁拍艿娜耸呛蔚群币�!不過,至少有一段時間,您有青春年少,這本身就總是很有誘惑力的東西。再說,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認為凡是自己沒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譴責的。我喜歡夜晚,可是您對我說,您害怕夜晚。我喜歡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氣會使他發燒。您難道會以為我因此就覺得他不如我嗎?我盡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譴責任何事物�?偠灾�,不要過分抱怨。我不是說這種憂郁感不難受,我知道人可以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別人卻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經把自己的愛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經�?匆娝�。而且這是一種得到別人允諾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報的柔情。有許多人,他們還不是這樣的呢!”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看看這件物品,舉起那件東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對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說�!�

    “我在這兒還有另一本貝戈特的書,我叫人給您拿來,”他加了一句,便打鈴。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青年侍者。

    “去把你們的侍應部領班給我找來!這兒只有他辦事機靈,”德·夏呂斯先生高傲地說。

    “先生,您是說埃梅先生嗎?”侍者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對,我想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叫他埃梅�?烊�,我有急事�!�

    “他馬上會來,先生,我剛剛在樓下看見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靈通的模樣。

    過了一會,侍者回來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經就寢了。我可以替您去辦�!�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來就行了�!�

    “先生,我沒辦法,他不在這兒過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說,“您太好了,貝戈特的書,有一本對我已經足夠了�!�

    “對,看來是這樣,”德·夏呂斯先生還在走來走去。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然后,他又猶豫了一會,又改口好幾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個轉,說話的嗓音又變得很粗暴刺耳,對我說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這天晚上,我聽他表達了各種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灘上,我剛要去洗澡,德·夏呂斯先生走到我身邊提醒我說,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著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隨便而又嘲弄的口氣對我說:

    “你對年邁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頭?”

    “先生,您說什么,我十分愛她!……”

    “先生,”他邁開一步,冷冰冰地對我說,“您還年輕,您應該好好利用這青年時代學會兩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達一些過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讓人聽出弦外之音來。第二,別人對您說的話,在您未明白那些話究竟意味著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氣昂地去回答。前些時候,如果您采取了這樣小心謹慎的態度,您就不會顯得聾子模樣胡說八道了,同時也就不會在游泳裝上繡上船錨這樣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別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給您一本貝戈特的書。我現在需要。請您叫那個名字可笑、對他很不合適的侍應部領班,過一個小時,把那書給我送回來。我想,他總不至于這時候還在睡覺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對您談什么青春有誘惑力為時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氣、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許倒會給您更好幫點忙。先生,我希望這個小小的冷水澡會比您的海水浴對您更有好處。不過,別站在這兒一動不動,您會著涼的。再見,先生�!�

    顯然他為這些話感到后悔。因為過了一些時候,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書,就是他借給我,我又請人還給他的那本書。不過那本書不是埃梅去還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開電梯的人去還的。這本書是高級皮面精裝,書面上,又夾鑲了一塊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狀。

    德·夏呂斯先生一走,羅貝爾和我終于能夠去布洛克家進晚餐了。在這次小小的晚會上,我明白了,原來我們的伙伴輕易覺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總是這樣評論他。有一部份人,人們在童年時代很佩服他們,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聰慧的父親啊,向我們揭示了玄學、而在我們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學的一位老師啊,成績比我們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績好)的一個伙伴啊等等。我們還喜歡繆塞的《上帝的希望》時,他已經看不起寫了《上帝的希望》的繆塞①了。而當我們喜歡勒貢特老爹②或克洛岱爾時,他又只為

    在圣·勃萊茲,如祖�?�,

    你是那樣、那樣輕松自如……③這樣的詩名所陶醉了。還要再加上:

    帕多瓦④是美麗的地方,

    偉大的法學博士⑤

    但我更喜歡玉米粥……

    夜幕降臨,托帕黛爾雙眸柔情似水,

    身著黑色化裝長外衣走過。

    可以走近她身邊,毫無危險。

    而且對她說:“我是異鄉人,您真美�!雹�

    從各首《夜詩》中,他只記得這幾句:

    在哈佛爾,面對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麗都旅館,

    蒼白的亞德里亞姑娘,

    死在一墳墓的青草上。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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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帝的希望》是繆塞1838年2月寫的一首詩,1840年發表在《新詩集》中。

    ②故事發生時,勒貢特·德·利爾剛逝世不久。

    ③這首詩的題目為《歌曲》,亦發表在《新詩集》中,為繆塞作。

    ④帕多瓦為意大利一城市。

    ⑤此句補全為“創造了奇跡”。

    ⑥最后四行原文引文不全,經譯者補足。這首詩題目為《致意大利歸來的兄弟》,亦發表在《新詩集》中。

    ⑦這是《十二月之夜》中的一段,亦為繆塞作。

    對于發自內心信任而佩服的某個人,人們滿懷欽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實際上這些句子還不如人們發揮自己的天才寫出來的東西�?墒菍笳�,人們卻嚴厲地拒絕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說中,借口真實,使用了一些“詞”,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總體中,這些詞、這些人物反倒構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實際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筆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賞,卻非常精采;而他認為迷人的筆觸,他了解的聰敏過人的人,卻很一般,抑或變成了無法理解的人。關于戈尼埃爾夫人①或路易十四,他寫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卻如此細膩或如此生動。這種現象值得提出,在許多作家身上也同樣存在。對此有各種解釋,此刻我們記住下面這一種解釋也就足夠了:這是因為在“觀察”的精神狀態中,人們遠遠低于創作時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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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尼埃爾夫人(1605—1694),據說非常機敏風趣,她在巴黎的沙龍十分著名。她說的那些笑話,當時在社交界廣為流傳。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與他那比兒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他講些莫名其妙的軼事,放聲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樣,他一面放聲大笑,一面將最后一句話重復兩、三次以便使聽眾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兒來。他的兒子此時也放聲大笑,總是這樣在餐桌上對父親的故事表示敬意。就這樣,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顯示出他從自己家中得來的財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幾句俏皮話。這種俏皮話,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時還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帶來一個什么人,值得向這個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師啊,門門得獎的一個“同學”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樣,圣盧和我啊……例如他說:“一位了不起的軍事評論家,提出了種種證據,由于某種不可置辯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繹出日俄戰爭中,日本必敗,俄國人必勝�!雹倩蛘哒f:“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政治家�!边@一類的笑話還可以換成關于羅特希爾德男爵的故事和魯弗斯·以色列軍士的故事。用模棱兩可的方式將這些人物搬上舞臺,暗示布洛克先生對這些人本人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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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事件發生時間有誤,因日俄戰爭發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戰勝,俄國戰敗。

    我自己也上了當。從老布洛克談論貝戈特那模樣看,我也相信了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實際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識”地認識,即在劇場里,在馬路上,遠遠看見過他們。此外他還想象,以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對那些人來說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見他的時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隱隱要與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會的人,因為認識有才華的人,第一流的人,他們接待這些人共進晚餐,卻不因此就對他們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會中稍微過上幾天,這個社會中居民的愚蠢就會使你希望生活在那個“并不相識”地認識人的默默無聞的階層中,使你想象他們有許多智慧。我在談到貝戈特時,馬上就體會到了這一點。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氣,但并非他一個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頭埋在盤子里,以咕咕噥噥的語氣,不斷盤問她們,搞得她們笑出眼淚。她們也采用兄弟的那種語言,說得很流利,似乎這種語言實為必需,而且是聰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語言。我們來到時,大姐便對一個妹妹說:“快去向我們謹慎從事的父親和令人尊敬的母親稟告�!�

    “母狗們,”小布洛克對她們說,“我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圣盧騎士,他手持鋒利的標槍,從東錫埃爾來到石頭磨光、雕滿奔馬的住所度過幾日�!彼扔顾子肿R文斷字,他的演說一般總以并非那么有荷馬味的玩笑結束:“喂,把你們那別針華麗的無袖長衣①裹緊點。喲,這位裝腔作勢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親�、凇庇谑遣悸蹇思腋魑恍〗愫逄么笮�,笑得前仰后合。我對他們的兄弟說,他推薦我讀貝戈特的書,給我多少快樂!我對貝戈特的書真是喜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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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和古羅馬婦女穿的無袖長衣,用別針在肩上扣住。

    ②這是喬治·費多的喜劇《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個人物克萊威特的著名臺詞。

    老布洛克只是遠遠見過貝戈特,對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聽途說有些了解�?礃幼�,對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膚淺的文學評論,間接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虛中致意,在虛假中判斷。在這個圈子里,不準確,不在行,并不會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會使之增加。這是自尊心受人歡迎的奇跡,能夠有顯赫熟人和精深學識的人很少,所以缺乏這二者的人仍可自認為了不起。因為從社會階梯的視角望之,似乎處于某一地位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對那些最偉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雖然不認識卻可以誹謗他們,雖然不理解他們,卻可以對他們評頭品足,予以蔑視,認為他們沒有自己地位優越,運氣不好,值得可憐。自尊心可以將微薄的個人利益擴大幾倍,即使在這樣仍不足以保證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時,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總是要高于給別人的份額,便有嫉妒來補充那差額。確實,當嫉妒用蔑視的語句來表達時,就必須將“我才不愿意認識他呢!”翻譯成“我無法與他結識”來理解。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確實是:“我才不愿意認識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這么說,并非只是出于虛假,而是確實如此感覺,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個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義使每一個人將自己看成國王,使他們這樣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個世界。布洛克先生賦予自己一種奢侈享受,就是當一個無情的國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時,從剛剛打開的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著貝戈特的名字,便滿懷蔑視地對他簡短開庭審判,宣布對他的判決,賦予自己以舒適的快感,每喝一口滾燙的飲料,便重復一句:“這個貝戈特寫的東西簡直沒法看了!這個畜生真叫人討厭!這報不能訂了!這真是叫人上當受騙!寫的什么破玩藝!”說著又吃一塊涂了黃油的面包片。

    老布洛克這種幻覺式的自覺了不起一直擴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將他視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子女對自己的父母總是要么傾向于看不起,要么傾向于歌頌、贊揚。對于一個孝順兒子來說,自己的父親總是最好的父親,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觀理由之外。而對布洛克先生來說,這些客觀理由并不絕對缺少,他受過教育,敏銳,對妻子兒女非常有感情。在近親家族中,人們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為在“上流社會里”,人們根據十分荒謬的標準和錯誤卻又一成不變的規則來評斷人。與其他那些體面華貴的人相反,在資產階級生活這個小圈子里,晚宴,家庭晚會總是圍繞著人們宣稱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進行的,而這些人在上流社會里,兩個晚上就要垮臺�?偠灾�,在這個不存在貴族階級又故作了不起模樣的階層里,人們用更加莫名其妙的與眾不同來代替貴族的裝模作樣。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遠的遠親看來,據說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樣和鼻子上部與某貴族相像,因此人們都稱老布洛克為“假奧馬爾公爵”①(在“騎士”俱樂部圈子里,某一個人歪戴著制帽,穿一件緊身的上裝,以顯示出外國軍官的模樣,對于他的伙伴來說,難道不是一種人物嗎?)。

    這種相象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說這毋寧是一個頭銜。人們反復地說:“布洛克?哪一個?奧馬爾公爵嗎”就象人們說:“繆拉公主?哪一個?(那不勒斯)王后②嗎?”一樣。某些其它細小的跡象最后又賦予他那與什么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種所謂的與從不同。布洛克還沒有富到擁有一輛馬車的地步,某些日子他從馬車公司租一輛兩匹馬拉的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穿過布洛尼森林。他有氣無力地斜躺在馬車里,兩個手指頭按在太陽穴上,另外兩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認識他的人因此認為他是一個裝腔作勢的家伙,家里人則確信,要論“帥”,所羅門大叔簡直可以勝過格拉蒙-加德魯斯③。他屬于那種人:因為他們曾經和《激進報》④主編在巴黎林蔭大道⑤一家飯館中同桌用過飯,所以他們去世的時候,這家報紙的“交際紀事”欄里會稱他們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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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真奧馬爾公爵(1822—1897)為路易-菲利浦的第四個兒子。在阿爾及利亞屢建戰功。著有《孔德親王傳》,1871年進入法蘭西學院。

    ②唯一當過那不勒斯王后的繆拉公主是拿破侖的妹妹卡洛琳娜·波拿巴。她嫁給了繆拉�?娎�1808年被封為那不勒斯王。

    ③格拉蒙-加德魯斯(1808—1865),是帝國時代一位將軍的兒子,由路易-菲利浦養大。他由于行為不端而逃至東方度過晚年,遺囑中將其財產傳給德·克拉醫生和一個風靡一時的女演員。

    ④《激進報》創辦于1871年,為巴黎一份左翼日報。1881年轉入維克多·西蒙及亨利·馬萊手中,1885年時發行四萬份以土,到1912年時仍發行三萬份以上。

    ⑤指巴黎市內巴士底廣場與瑪特萊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

    布洛克先生對圣盧和我說,貝戈特對于為什么他——布洛克先生,不和貝戈特打招呼知道得清清楚楚,以至每當貝戈特在戲院里或俱樂部里遠遠看見他時,總是回避他的目光。圣盧面孔緋紅。因為他考慮到這個俱樂部大概不是自己父親曾擔任主席的賽馬俱樂部。另一方面,這可能是一個相對說來很封閉的圈子,因為布洛克先生說:如今貝戈特要去的話,人家是不會接待他的。所以圣盧誠惶誠恐地生怕“低估了對手”地問道,這個俱樂部是不是王家街的那一處。圣盧家族認為那一處是“不上等的”,他知道有某些猶太人在那里受到接待。

    “不是,”老布洛克先生回答,一副不在意、驕傲而又羞愧的神情,“是一個小圈子,但是令人愉快得多.叫加納什俱樂部。那里的人對畫廊評頭品足相當厲害�!�

    “俱樂部主席不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嗎?”小布洛克向父親問道,為的是給他提供個機會,叫他撒個體面的謊,同時他也沒有料到,這位金融家在圣盧眼中并不具有在他家里人眼中那樣的威信。實際上,加納什俱樂部根本沒有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只有他手下的一個雇員。但是這個雇員與自己老板的關系非常好,他可以使用大金融家的名片。布洛克先生要出門旅行,那條鐵路的董事長正好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那雇員便送了一張名片給布洛克先生。因此老布洛克常說:“我到俱樂部去,向魯弗斯·以色列爵士請教一下�!蹦菑埫兴蚜熊囬L搞得暈頭轉向。

    各位布洛克小姐對貝戈特更有興趣,談話又回到他身上,而不是繼續談“加納什”。妹妹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問哥哥:

    “這位貝戈特確實是令人驚異的一個椰子①嗎?他是屬于大人物,維利埃②或卡蒂爾③那樣的椰子一類嗎?”她認為,為了說明有才華的人,除了她哥哥使用的那些詞語以外,這世界上便沒有其它詞語。

    “我在好幾次彩排時見過他,”納西姆·貝爾納先生說,“他很笨拙,是施萊米爾④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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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椰子”指人,用作貶意。但布洛克的妹妹此處并不帶有貶意。

    ②(——1889),其作品受到巴那斯派詩人的歡迎。

    ③卡蒂爾·孟戴斯(1841—1909),被認為是巴那斯派的創始人。

    ④這是祖籍法國的德國作家夏米索(1781—1838)的作品《彼得·施萊米爾》中的主人公,他將自己的影子賣給了魔鬼。在猶太-德國土話中,“施萊米爾”的意思是“白癡”。

    對夏米索寓言故事的這種影射倒絲毫不是什么嚴重的事,但是“施萊米爾”這個形容詞是半德語半猶太語的方言組成部分,在自己家里用一用,叫布洛克先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人面前,他覺得太庸俗,不合適。所以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叔父一眼。

    “他很有才華,”小布洛克說。

    “��!”他妹妹表情嚴肅地說道,似乎是說,如果這樣,我說的話是情有可原的了。

    “所有的作家都有才華,”老布洛克輕蔑地說。

    “據說他就要自薦進法蘭西學院呢!”他兒子說,舉起叉子,瞇起眼睛,魔鬼般冷嘲熱諷的表情。

    “算了吧!他的學問不夠,”老布洛克答道。他對法蘭西學院似乎不像他的兒子和女兒那樣懷著輕蔑,“他的口徑不夠�!�

    “再說,學院是一家沙龍,貝戈特沒有立足之地,”布洛克太太的叔父宣稱,她就要繼承他的遺產了。這是個無害而溫和的人物。只要聽到他的姓貝爾納,說不定就能喚醒我外祖父的診斷天才,但是這個姓又與他那面孔不夠協調。他的面龐似乎是從達里奧斯宮帶回來,又經過迪歐拉富瓦①夫人復原的,如果他的名字納西姆,被某個熱切希望給這個蘇斯面孔加冕的業余愛好者選中,沒有讓霍爾薩巴德②的獸身人面雄牛翅膀在這面孔之上翱翔的話。但是布洛克先生不斷地侮辱他的叔父,也許是因為他這個出氣筒那和善的面孔叫他來火,也許是因為納西姆·貝爾特先生已經付清了別墅的款項,受益者希望表現出自己保持著獨立,根本不想用什么甜言蜜語去竭力保住自己要從這位闊佬那里繼承來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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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歐拉富瓦夫人(1851—1916)與丈夫一起于1885年參加了蘇斯·達里奧斯宮殿的發掘工作。她將一幅壁畫復原,壁畫表現獵獅的場面,現存盧浮宮。她是喬治·迪歐拉富瓦教授的侄女。

    ②霍爾薩巴德為公元前八世紀末薩爾恭二世國王所建之亞述新帝國之首都。薩爾恭王死時,此城亦被棄。遺址在1843—1855年之間先后為法國考古學家所發掘,盧浮宮現存幾件該城的繪畫和雕刻,尤為著名的是獸身人面雄牛,高4.2米,有五蹄,正面看側面看均可。這些雄牛是該城城門的守衛者。

    使這位闊佬特別不快的,是人們當著旅館侍應部領班的面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他咕咕噥噥地道出一句誰也不明白的話,人們只能辨別出“米煞在的話”幾個字。米煞在圣經中是指上帝的侍者①,在他們內部,布洛克家的人使用這個詞來指仆人,每次都為此而嘻笑,因為他們確信,無論是基督徒還是那些仆人自己都不明白,這使納西姆·貝爾納和布洛克先生更加突出感到他們作為“主人”和“猶太人”的雙重特點。但是有客人的時候,這后面一種心滿意足的原因便變成了不滿的一個原因。所以,布洛克先生聽到他的叔父說“米煞”時,覺得他未免過分暴露了他那東方人的一面。這與一個賣身的女人請了自己的幾個女朋友和一些像樣的人前來作客,如果那些女朋友影射她們自己干的營生或者使用一些難聽的字眼時,她會著惱是一樣的。所以,叔父的請求根本沒有對布洛克先生產生任何效果,布洛克先生大發雷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不失任何時機地辱罵這位可憐的叔父。

    “當然,有什么平庸而一本正經的蠢話可以說的時候,可以肯定,你是不會錯過這種時機的。如果他②在這兒,你肯定第一個上去舔他的腳!”布洛克先生大叫起來,而傷心的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將他那薩爾恭國王的卷胡子朝盤子低下去。我的伙伴自從也留了胡子以來,與他的叔祖父十分相像,他的胡子也是短而卷曲,微微發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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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圣經·舊約,米煞是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所派管理巴比倫事務的三個人之一。

    ②此處的“他”,系指貝戈特。

    “怎么,你是德·馬桑特侯爵的兒子?我與他很熟,”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對圣盧說。

    我想,他所說的“熟”,那意思與老布洛克說他認識貝戈特是一個意思,就是說,見過。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親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這時小布洛克已經滿面緋紅,他的父親看樣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姐掩口而笑。這是因為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喜歡吹噓,已經養成了不斷說謊話的習慣。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這種愛好。例如,出門旅行,住在旅館里,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廳里,正吃午飯的中間,要他的貼身男仆將所有的報紙送到餐廳里來,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帶著貼身仆人出門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條件的話,也會這樣做。對于他在旅館里交上的朋友,這位叔父說自己是參議員,這個嗎,他的侄子可永遠不會這么干。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會知道這個頭銜是假冒的,但是這也無濟于事,他在當時無法抵制要把這個頭銜授予自己的那種需要。

    布洛克先生對他叔父的謊言和這些謊言給他惹來的麻煩深以為苦。

    “你們別在意,他特別好吹牛!他低聲對圣盧說。這么一說,圣盧倒更有興趣了,因為他對說謊者的心理活動非常想知道個究竟。

    “雅典娜稱伊塔克人是最會說謊的人,他比伊塔克人還要厲害,”我們的伙伴布洛克又補充了一句。①

    “啊呀!這可真是!”納西姆·貝爾納大叫道,“我怎么會料到和我朋友的兒子一起進晚餐呢!在巴黎,我家里,有一張你父親的照片,還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從來不知道為什么。他是個風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還記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薩杜,拉比什,奧吉�!�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熱諷地說下去。他的兒子繼續完成這一串例舉,又加上了“普魯塔克,米南遮,②迦梨陀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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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洛克在此賣弄自己的學識,他指的是《奧德修斯本記》第十三章,奧德修斯剛到伊塔克,在那里遇到一個收人盤問他的身分,奧德修斯對牧人存有戒心,就說了謊,然而這牧人正是雅典娜所扮,她責備奧德修斯不說真話。

    ②米南遮(約公元前342—292年)是雅典喜劇家。

    ③迦梨陀娑(公元前4—5世紀),印度詩人,《沙恭達羅》的作者,此書于19世紀譯成法文。

    納西姆·貝爾特先生自尊心受傷,故事戛然而止。這位禁欲主義者自我剝奪了一項極大的快樂,直到晚宴結束,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戴鋼盔的圣盧,”布洛克說,“這鴨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獻祭者又在上面灑滿了祭奠的紅酒,來,再吃點!”

    一般來說,老布洛克先生為兒子一個杰出的伙伴,拋出了關于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兒子已經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學生”面前“破壞自己的形象”。不過,如果有什么特別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兒子通過了考試,布洛克先生便會在慣常的軼事系列之上增加一個諷刺性的感想。

    這個節目,更確切地說,他是保留給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見到父親為自己的朋友表演這個節目,為此而感到極度驕傲。只聽得老布洛克說:“政府簡直不可原諒,竟然沒有征求戈克蘭先生①的意見!戈克蘭先生已經告知,他對此極為不滿�!保ú悸蹇讼壬源凳欠磩臃肿�,非�?床黄饝蜃�。)

    老布洛克為了表示自己對兒子的兩個“拉巴登絲”②鄭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檳酒來,并且馬馬虎虎地宣布,為了“招待”我們,他已經為一個喜劇劇團當晚在游樂場的演出訂了一個樓下前排座。聽到這話,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們的哥哥滿面紅光,這簡直太出他們意料了!老布洛克為未能搞到包廂而遺憾。所有的包廂全讓人租去了。再說,他經常光顧包廂,坐樓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說兒子的缺點,即他的兒子以為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是粗俗的話,父親的缺點則是吝嗇。他稱之為的香檳酒,是他叫人用一個水瓶給大家斟的一種小汽酒;他稱為樓下前排座的,實際上是正廳后座,票價較之便宜一半。他象相信奇跡一般堅信通過神祗的干預,不論在餐桌上,還是在劇場里(實際上所有的包廂都空著),人們都發現不了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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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努阿·貢斯點·戈克蘭(1841—1909),為法蘭西喜劇院極有威望的演員之一。1897年,他成功地上演了愛德蒙·羅斯當的《西拉諾·德·貝日哈克》一劇。

    ②暗指拉比什的喜劇《魯西納街公案》(1857)。該劇敘述拉巴登絲寄宿學校兩個同學所碰到的倒霉事。此處“拉巴登絲”成了“老同學”的代名詞。

    布洛克先生讓我們將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兒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這個名稱來形容這酒杯——內浸了一下之后,又讓我們欣賞一幅畫。他是那么喜歡這幅畫,以至把它隨身帶到了巴爾貝克。他對我們說,這是一幅魯本斯的畫。圣盧天真地問他畫上是否有畫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紅著臉說,由于畫框大小的緣故,他叫人將署名裁掉了。不過這無關緊要,反正他不想將畫賣掉。然后很快就把我們打發走,以便專心致志去閱讀《政府公報》。各期報紙充塞房間,他非看不可。據他說,這是“出于他在議會中所處的地位”使然。究竟這地位的確切性質如何,他并未對我們加以說明。

    “我帶一條圍巾,”布洛克對我們說,“因為西菲洛斯①和波瑞阿斯②正在爭奪著盛產魚類的大海,而且散戲以后我們只要耽擱一小會,就得到紫紅手指的厄俄斯③初放晨曦時歸來。對了,”待我們走出門外,他向圣盧問道(我渾身發抖,因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這種冷嘲熱諷的口氣談論的人正是德·夏呂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見你在海灘上跟一個身著深色上裝的瀟灑幽靈散步,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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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菲洛斯為希臘神話中的西風神。

    ②波瑞阿斯為希臘神話中的北風神。

    ③厄俄斯為晨曦女神,古希臘作家一般稱她為“長著玫瑰色手指的女神”。

    “是我舅父,”圣盧回答,他被刺傷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應該避免說“蠢話”。他笑得彎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應猜想得到的,他非�!畮洝�,又長了一張高貴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錯特錯了,他非常聰明,”圣盧怒氣沖天地回擊道。

    “我很遺憾,如果這樣,他就不夠完整了。再說,我很希望與他相識,就這類人我肯定能描寫出合適的機體來�?催@個家伙走過去,真叫人心煩。不過我可以對漫畫式的一面輕描淡寫,對于一個熱愛句子的造型美和镢子的藝術家來說,這漫畫式的一面從根本說是相當令人瞧不起的。請您原諒,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陣。我要突出描寫您舅父那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他給人印象很深,而且繼第一陣大笑過后,他依然給人風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難以忘懷。不過,”這次他是對我開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屬于另一概念范疇,我想問問你�?擅看挝覀冊谝黄饡r,總有一位神祗,奧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記了向你打聽這件事。否則我早就打聽到了,而且這個消息對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遇見你同一個美人在一起,還有一位先生和一個長頭發的小女孩伴著她。這位先生,我想在哪兒見過�?赡莻€美人是誰呢?”

    我早就看出斯萬太太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而且她將我的同學視為某一個部的隨員。后來我也從未想過要打聽打聽他是否進過那個部做事。但是,照斯萬太太那時對我所說,布洛克曾經請人將自己介紹給她。那布洛克怎么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簡直驚訝得呆若木雞,半天回答不上那問話來。

    “不管怎么樣,我恭賀你,”他對我說,“你大概跟她沒有攪在一起。在那之前幾天,我在環城火車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仆,為他寬衣解帶。我從未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刻。不巧,我們剛要制訂各種措施以再次見面時,有一個她認識的人不識時務,在倒數第二站上了車�!�

    我一言不發,似乎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于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對我說,“并且每周數次到她家去品嘗厄洛斯①的快樂,神仙們也珍視這種快樂的。不過我并不堅持,既然你裝模作樣要為一個職業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間,一連委身于我三次,而且非常風流。哪天晚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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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厄洛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即羅馬神話中的丘比特。

    這次晚餐之后,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來訪問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見我時,被弗朗索瓦絲看見。雖然他來過貢布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絲直到那時從未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認識的“先生”來看過我,她不知道“為何而來”,那個人衣著一般,并沒有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絲對社會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對一些詞義的混淆上。一些名詞,她有一次把這個當成那個,從此一直混淆下去。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來在這些情況下我已經不再費力氣去琢磨,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其實是白費力氣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這個姓對弗朗索瓦絲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了不起的東西。

    我剛對她說,她遠遠看見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后退了幾步。她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失望!

    “怎么?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她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似乎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人物應該具有一種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覺得一個歷史人物名不副其實一樣,用激動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懷疑主義即將萌芽的口氣反復地說:“怎么?布洛克先生就這樣!��!看見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樣,似乎對我懷恨在心,好像是我什么時候在她面前“過高樹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過她還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說自己和他一樣俊�!�

    她對圣盧喜歡得不得了。過了不久,她也經歷了一場性質不同的幻想的破滅,但持續的時間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盧是共和主義者。例如談到葡萄牙王后時,她說“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①,口氣不大恭敬,但對老百姓來說,這是最高的恭敬。雖然如此,弗朗索瓦絲仍是個保王黨。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頭暈目眩的侯爵贊成共和國,她似乎覺得太不可思議。她對此很為氣惱,就象我送她一個盒子,她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后來珠寶商向他揭示說這個盒子只不過是鑲金的,她很氣惱一樣。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對圣盧的尊重。不過很快又還給了他,因為她考慮過了:作為圣盧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義者。他是出于利害考慮,只裝裝樣子,因為從現在掌權的政府來說,這樣可以給他帶來許多好處。從這天起,她對圣盧的冷淡,對我的氣惱都停止了。她談起圣盧時,總是說,“他是個偽君子”,并善意地舒暢地微笑著,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樣“看重”他,而且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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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里是指德·巴里斯伯爵的女兒阿梅莉·德·波旁-奧爾良,她生于1865年,1886年嫁給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殺。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與此相反,圣盧的誠懇和不追求物質利害是絕對的。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從愛情這樣的自私情感中無法得到完全滿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沒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使他能夠承受友誼,正象我無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絲說,看上去圣盧對于平民百姓倒沒有瞧不起的樣子。她這樣說又是大錯特錯了。事實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車夫如何大發雷霆就可以明白。確實,有時羅貝爾非常粗暴地斥責他的車夫。這證明,他心中對階級差異的感覺遠遠勝過對階級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責備他對這個車夫有些粗暴時,他回答我說,“為什么我要裝出和他文質彬彬談話的樣子呢?他難道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難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們與我一樣親近嗎?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對他以禮相待,象對一個下等人那樣!你講話完全象一個貴族!”他又輕蔑地加上一句。

    確實,如果說他對哪一個階級有成見和偏見的話,這個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甚至難以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會出類拔萃,卻很輕易地相信一個平民百姓會出眾超群。我對他談起盧森堡親王夫人,說曾經遇見她與圣盧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個,”他對我說,“跟所有她的同類一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表姐呢!”

    對于經常與他來往的人,他抱有某種成見。他難得到交際場合去。他在交際場合所持的那種可鄙的、敵視的態度,又使他的所有近親對于他和一個女“戲子”保有曖昧關系更加傷心。他們認為這種關系對他簡直是致命的,特別是因為這在他身上進一步發展了那種誹謗精神,壞思想,將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墮入底層”了。所以,圣日耳曼區的許多輕浮男子談到羅貝爾的情婦時,嘴上非常無情。

    “妓女干她們那一行,”人們說,“和別人一樣值錢�?墒沁@個女人,不行!我們絕不寬恕她!她對我們喜歡的一個人,干下了太多的壞事!”

    當然,他不是與煙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個人。但是,別的男人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人玩玩,他們繼續以上流社會的人的身分去考慮政治問題,考慮一切。而圣盧,他的家人覺得他“學壞了”。他家里的人意識不到,對許多上流社會青年來說,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他們思想上仍是未開化的,在友誼方面仍是粗糙的,沒有溫情,沒有味道。而他們的情婦常常是他們真正的先生,這種男女關系是他們更高級文化入門的唯一道德學校。在這里,他們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關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價。甚至在下等民眾中(論粗野的話,這下等百姓與上流社會常常是那樣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閑來無事,對于某些高雅的東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對于某些情感美和藝術美也很尊重。她雖然不太理解這些東西,但是她把這些放在金錢與地位之上,而這兩樣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東西。

    不論是象圣盧這樣的俱樂部青年成員的情婦,還是一個年輕工人(例如,電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騎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婦,情夫對她無比崇拜,無比尊敬,必定會將這種崇拜與尊敬擴展到她本人欣賞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對他來說,價值的階梯便倒了一個個。她的性別本身決定了她很柔弱,會有無法解釋的神經混亂。如果是一個男子,甚至是另一個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這些表現都會使這個健壯的年輕人一笑置之。但是,對自己心愛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盧這樣的年輕貴族有了一個情婦,會養都到酒館與她用晚餐時口袋里帶上纈草精的習慣,說不定她會需要;會養成習慣堅決而又不帶諷刺意味地叮囑侍者注意關門不要發出聲響,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濕的苔蘚類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適,而他自己從未感受過這種不適。對他來說,這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她教他學會了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存在�,F在,他用不著自己去感受這種不適的滋味,便可憐起這種病癥來。將來即使遇到別人感到這樣的不適,他也會產生憐憫之情。

    圣盧的情婦——象中世紀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樣——教他學會了可憐動物,因為她酷愛動物,走到哪里都隨身攜帶著自己的小狗、金絲雀和鸚鵡。圣盧懷著母愛照看這些小動物,而把不善待動物的人看成是野蠻人。另一方面,一個女演員,或者所謂女演員,就象與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女人那樣——她聰慧與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會的女人圈子是多么令人厭倦,使他把必須到哪里去參加晚會視為一項苦役,就已經使他免受附庸風雅之苦并治愈了他的輕浮癥。多虧了她,上流社會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過來,如果他只是一個出入沙龍的男子,肯定是虛榮或利害關系來主導他的交友,正如這些友誼關系必然會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樣。而情婦教會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細膩的情感。她更欣賞男人的某些細心周到,如果沒有她,情夫對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盧的朋友中間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對圣盧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更喜歡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盧對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這種感情,注意到什么事情使這位朋友高興,什么事情使這位朋友難過。很快,圣盧便開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應到所有這一切了。她的情婦并不在巴爾貝克,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甚至在信中圣盧可能還沒有談起我,他便主動地將我坐的馬車的窗子關好,把使我難受的花拿走。當他臨走要向好幾個人同時告別時,他能安排好先離開他們一會,以便單獨最后跟我在一起,這樣來顯示那些人與我之間的區別,以表示對我、對別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婦開闊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嚴肅認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這一切,圣盧的家庭是看不見的,他們眼淚汪汪地反復說:

    “這個婊子定會要了他的命,在這以前還要他丟人現眼�!�

    總之,他從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優良品質,這是確切無疑的。而現在,她成了他不斷痛苦的原由,因為她討厭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開始覺得他愚蠢可笑了,因為她在年輕劇作家的男演員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證說圣盧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種狂熱和毫無保留,正是人們接受來自外界的見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風俗習慣時所表現出來的勁頭。她象那些喜劇演員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與圣盧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啊,因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種人哪,她自己是個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詡,天生就是智慧的敵人哪等等。她這種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無足輕重的話語中、最細小的舉動中去尋找證明。此外,還是這些朋友對她說,本來,為她而難得形成的那個圈子的人對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現在,她正在摧毀這些希望,說她的情夫最后肯定會感染她,說與他一起生活,她會毀掉自己藝術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這些人說服之后,便在對圣盧的蔑視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盧非要叫她染上一種致命的疾病,她也不過如此恨他而已。她盡量與他少見面,同時又不斷推遲最后決裂的時刻,在我看來,這最后決裂不大可能。圣盧為她作了這樣大的犧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樣犧牲的第二個男人,看來不那么容易,除非她有傾國傾城之貌(圣盧從來不愿意將她的照片給我看,對我說什么:“首先,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這都是我自己親自用我的柯達克①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給你看了,會使你對她產生一個錯誤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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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最早的柯達克相機出現于1888年。此后,“柯達克”很快就成了“相機”的代名詞。

    我不相信,甚至對于一個輕佻女人,自己根本沒有才華,又有出名的狂熱欲望,加上一些人強加于你的個人尊重(說不定圣盧的情婦還不屬于這種情況),就能成為比賺錢的快樂更有決定意義的動機。圣盧對于自己的情婦腦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對他的不公正的責備也好,永恒相愛的諾言也好,他都認為不完全真誠�?墒窃谀承⿻r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夠與他斷絕關系時,她會斷然實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愛情的本能,這種本能可能比圣盧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實用的一技。這一技與他心中最偉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體。那就是他拒絕給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錢,以便她應有盡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給她。如果她確實想到要離開他,大概也要冷靜地等待到“發財”之后。從圣盧給的錢數來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是無論如何,這又補充了一段時間,可以延長我這位新朋友的幸�!蛲纯�。

    他們關系的這一戲劇性階段現在達到最尖銳的程度。對圣盧來說,這是最殘酷的階段,因為她不許他待在巴黎,她一見他就惱,迫使他到隔離自己駐地不遠的巴爾貝克來度假。這個階段是一天晚上在圣盧的一位姑母家里開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許多客人,圣盧得到姑母同意,讓他的女友前來為客人表演一個象征主義劇本的片斷。她曾在一家先鋒派劇院里演過一次這個戲,而且圣盧也同意了她自己對這個戲的贊美。

    她出現了,手里拿著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裝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說服了羅貝爾,說這套衣服是真正的“藝術眼光”。在這個貴族俱樂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臺,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經一般的單調語氣,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這些字眼又頻繁地出現,將冷笑變成了哄堂大笑。剛開始,人們還強忍不要笑出聲來,后來竟是那樣不可阻擋,以致可憐的朗誦者無法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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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中世紀宗教畫里,圣母瑪麗亞幾乎總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將生一個兒子的時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爾·羅塞蒂的畫《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盧的姑母受到一致譴責,說她竟然讓這樣荒謬可笑的女戲子在她家中出現。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飾地對這位姑母說,她受到批評,是咎由自取。

    “見了鬼了,給我們來個這種勁頭的節目!如果這個女人有點才華,倒也可以,可是她沒有才氣,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一點點!見鬼!巴黎人可不象人們想說的那么愚蠢。上流社會不是光由蠢貨組成的。這位年輕小姐顯然以為她會叫巴黎大吃一驚�?墒前屠杩刹荒敲慈菀壮泽@,畢竟有些事,是無法叫我們忍下去的�!�

    至于說到那位演員嘛,她走出房門時對圣盧說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來了?都是傻瓜,笨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丑!我告訴你吧,在場的男士中,沒有一個向我丟眼風,跺腳,這是因為我拒絕了他們對我的追求,他們現在便設法進行報復!”

    這一席話把羅貝爾原來對上流社會人等的惡感變成了夾雜著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該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親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家里人委派他們去說項,設法說服圣盧的女友與圣盧斷絕關系。女友在他面前將這種活動說成是那些親戚出于對她傾心才這么做的。雖然羅貝爾立即與這些親戚斷絕了來往,但是當他象現在這樣遠離女友時,他想,也許這些人以及其他人會利用他的遠離卷土重來向那個姑娘求愛,說不定已經得到她的青睞;他談起那些欺騙自己的朋友,引誘婦女,竭力將女人弄到妓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時,滿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條狗都比宰了他們還要悔恨,狗畢竟是乖順、效忠、忠誠的動物。這些人就該上斷頭臺!比起那些因為自己貧窮和富人不義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憐人來,他們這些人更壞!”

    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給情婦寄信,發電報。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還在遠距離想方設法與他鬧別扭。每當發生這種事,我都能從他那變了模樣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婦從來不告訴他,她到底對他有什么不滿。圣盧猜想,她之所以不對他講,說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滿的,而只是對他厭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釋,便給她寫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請你告訴我。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那么傷心,結果是確信自己做得不對。

    她總是叫他無限期地等待答復,而那些答復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看見圣盧從郵局回來,幾乎總是眉頭緊皺,又常常是兩手空空。整個旅館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絲到郵局去取信或親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絲則是出于對仆人不信任(為打電報,他不得不走還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進晚餐之后,過了幾天,外祖母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圣盧剛才問她,愿意不愿意在他離開巴爾貝克之前為她拍幾張照。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為幾頂不同的帽子該戴哪頂而拿不定主意�?吹竭@種情況,我感到有點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會有這樣的孩子氣行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錯了外祖母,是否我將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認為的那樣對有關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賣弄風騷,而我一向認為這是與她絕對格格不入的東西。

    要照相,特別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對此那么心滿意足,引起我的不滿�?上У氖�,我這種情緒流露得相當明顯,弗朗索瓦絲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給我來了一套令人感動的情感說教。我根本不想裝出同意那套說教的樣子,她這樣不知不覺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滿情緒。

    “噢,先生,可憐的太太,人家給她照個象,她會多么高興!她還要戴上老弗朗索瓦絲親自給她整理好的帽子。應該讓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親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絲的過敏,我確信我那樣嘲笑她并非挖苦�?墒峭庾婺赴l現了我神色不快,便對我說,如果這次照像會使我不悅,她就不照了。

    我沒同意,向她保證,我認為沒有任何不合適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對她說了幾句冷嘲熱諷、刺人的話,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為拍照而感到的興高采烈,我覺得這樣也就表現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強,也很強硬了。結果是,雖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極的帽子,至少我讓那興高采烈的表情從她臉上消逝了。本來這種表情應該叫我高興,可是只要我們最喜愛的人還活在人世,就常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我們覺得那種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現,叫人著惱,而沒有將那看成是我們多么希望給他們帶來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寶貴表現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個星期外祖母似乎總躲著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時光單獨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館,想跟她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時,人家告訴我說,她不在。要么她就是關起門來與弗朗索瓦絲長時間竊竊私語,不許我去打擾。在外面與圣盧一起度過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著就要重見外祖母并且親吻她的那一時刻。我等待著她在隔壁墻上輕輕敲幾下,叫我過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勞等待,聽不見一點聲音。最后我便上床,有點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剝奪了我看得很重的快樂,這種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樣,心兒劇烈跳動,一直傾聽著墻壁發出聲音。墻壁始終一言不發,我流著淚進入夢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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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面開始,可視為《在少女們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時,下面打有三個星號。此處只以空兩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幾日一樣,圣盧不得不到東錫埃爾去。在他還沒有最終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爾貝克,我很遺憾。我看見一些少婦,遠遠望去,覺得她們令人心醉。她們從馬車上走下來,有的進了游藝場的舞廳,有的進入冷飲店。我正處在年輕人的那樣一個階段,就是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愛戀對象,心里還空著。在這樣的階段,就象一個墮入情網的人向往著、尋求著他鐘情的女人一樣,年輕人到處向往,到處尋求,到處看見美人兒。只要有真實的一筆——遠遠望見一個女子,或只見背影的一個女子,哪怕分辨出一點點模樣——就可以叫我們設想出在我們前頭的美人是什么模樣,我們想象自己認出了她,心兒在劇烈跳動,腳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們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們是大錯特錯。

    再說,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誘惑,將最簡單的享樂更加夸大,因為我很難接觸到女性。風雅標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與她們接近,便覺得隨處可見。如果是在海灘上,則因為我身體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藝場或糖果店里,則因為我過于靦腆。不過,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夠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現實生活中究竟是怎樣造就出來的。不管怎么說,將是我之外的另一個人,抑或竟沒有任何人能夠享受這種供給(事實上,我意識不到,在我這種好奇的根源上,就有著占有的欲望)。如果圣盧與我在一起,也許我就敢進舞廳了。但我是一個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門口,等待著與外祖母會齊的時刻到來。就在這時,幾乎在大堤的盡頭,我看見五、六個小女孩向前走過來,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動的奇異的印痕。無論是外貌還是舉止,她們都與人們在巴爾貝克司空見慣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鷗不知來自何處,正在海灘上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姍姍來遲者飛來飛去,追逐著別的海鷗。鳥兒飛來飛去,目的地似乎與洗海水浴的人一樣不明確。鳥兒似乎沒有看見洗海水浴的人,同時對于它們那鳥類頭腦來說。這目的地又是明確規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鷗大概對這些鳥兒已司空見慣了。

    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個手推著自己的自行車。另有兩個,手里拿著高爾夫球“俱樂部”球衣。她們的短打扮與巴爾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確實也有幾位從事體育運動,但并不因此就采用專門裝束。

    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們每天到堤上來轉一圈的時刻,他們都暴露在對著他們定睛細看的手持長柄眼鏡的無情火力之下,似乎他們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長柄眼鏡非要將每一細部都審視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驕傲地坐在音樂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間。他們自己剛剛從演員變成評論家,走來坐下,該他們對面前走過的人評頭品足了。所有這些人都沿海堤走著,似乎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搖搖晃晃(因為他們不會抬起一條腿時要同時晃動手臂,轉動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動的動作來平衡他們剛才在另一側所做的動作,并叫臉上充血),裝出什么都沒看見的模樣,以便叫人相信他們對這幾個女孩根本不在意。實際上卻在對她們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們。走在她們身邊或從反方向來的人,相反卻撞在她們身上,緊迫不舍,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對象,雖然雙方都用同樣的輕蔑來掩蓋這種注意。

    對人群的喜愛——因此也是對人群的恐懼——在每個人心里都是最強有力的動機之一�;蛘邩O力討別人喜歡,或者叫別人驚奇,或者極力向別人表現出自己很看不起他們。在蟄居者心中,絕對甚至直至生命終結的監禁,其原由常常是對人群有一種失常的嗜好。這種嗜好會那樣壓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時無法得到門房、行人、停車的車夫的贊美,他寧愿永遠不叫他們看見,于是便放棄了一切必須外出的活動。

    這些人中,有幾個正在沿著某個思路思考,但是通過手勢急促,目光走神,與他們的鄰人那考慮周到的搖搖晃晃的步伐不相諧,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動。我遠遠看見的幾個女孩,在所有這些人中,徑直前行,身體完全放松,對其余的人類發自內心的蔑視賦予她們動作自如,毫不猶豫,也不僵硬,準確地作出她們想作的動作,四肢每一部份對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獨立自主,身體的大部份保持不動。華爾茲舞行家就是這樣,那是非常精采的。雖然她們當中每個人都是一個類型,與他人類型不同,但是這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過,說老實話,我看見她們才這么一小會工夫,而且還不敢定睛凝望,我還沒有抓住她們之中哪一個的個性。有一個除外,她那筆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膚與他人形成鮮明對照,與文藝復興時期某一幅畫上朝拜初生耶穌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樣的人膚色相近。我對她們的了解,一個,僅僅是通過那一雙不大靈活、固執而又帶著笑意的眼睛;另外一個,僅僅是通過那粉紅的雙頰。那粉紅中又帶著一抹鍍銅的色調,不禁使人想起繡球花。甚至就是這些面部特點,我也還無法將任何一種特點分別固定在這一個少女而不是另一個少女身上(這個整體是那樣優美動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鄰,各種色彩相聚,又象一首樂曲那樣叫人難以捉摸。樂句一個個過去的時候,我無法將一句句分開,一句句辨認出來,待我分辨出來以后,馬上又忘記了。按照這個整體行進的順序),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橢圓形,黑眼睛,綠眼睛相繼出現,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就是剛才已經對我產生了魅力的姑娘,我無法將看到的東西歸到我從他人中分別出來、辨認出來的哪一個少女身上。在我的視野中,沒有分界線(過了一會我才弄清了她們之間的區別),透過她們這一組人,一種和諧的浮動在擴展,是液體美、集體美和動態美的持續轉移。

    個個挑選得這么漂亮,將這幾個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純屬偶然。估計這幾個少女(她們的態度足以揭示出大膽、輕浮和狠心的天性)對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極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們同齡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對于那些通過靦腆、拘謹、笨拙以及她們大概稱之為“討厭的類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們感到厭惡,而且對她們置之不理。相反,風雅,靈活,體態優美的某種混合,將她們吸引到別一些人身旁,她們與這些人結成友誼。她們那具有誘惑力的直爽和與她們一起度過幸福時光的允諾,只有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才表現出來。她們屬于什么階級,我無法準確判斷出來,說不定那個階級正處于其發展的這個階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閑暇,或者由于進行體育運動(這是一個新習俗,甚至在某些民眾階層也已普遍),但是在體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這個社會階層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現形式的那些和諧而又多產的雕塑學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產出美麗的軀體,優美的大腿,優美的臀部,圣潔而安詳的面龐,表情機敏而又富有智謀。我在這里,面對大�?匆姷�,難道不是人體美高尚而又平靜的模特兒嗎,猶如希臘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雕像?

    她們這一群,如閃光的彗星,沿著海堤,向前行進。即使她們認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個種族組成,甚至他們的痛苦都不會在她們心中喚起同情,但表面上她們似乎沒有看見人群。她們迫使停步的人讓路,好象突然有一臺機器通過,不能期望機器躲開行人一般。對一位年邁的先生,她們是不承認他的存在,拒絕與他接觸的。如果這位先生心懷恐懼或怒氣沖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開,她們最多也就相視而笑罷了。對于不屬于她們這一群的人,她們沒有故作輕蔑,她們內心的輕蔑已經足夠。但是她們每遇障礙,都無法不以克服障礙為快,或者沖過去,或者雙腳并攏,因為她們個個都充滿青春活力,是那樣需要發揮出去,以至即使在悲傷或痛苦的時候,也是更服從年齡的需要而不是當日的心情。她們從不放過一次跳躍或打滑的機會,而又不是有意識地這樣干,只是打斷緩步前行,在緩步前行中撒播上優美的轉彎,心血來潮與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憂郁的樂句中撒播上優美的曲線一般。

    一位年邁的銀行家,他的老伴正在為他尋找好地方,在好幾處都未下定決心。最后,叫他面對海堤坐在一個折疊小凳上,有音樂亭為他遮住海風和烈日。老伴見他坐好了,便離開他去買報紙,準備過一會讀給他聽,叫他消遣消遣。只不過走開一小會,她也就將他單獨留在那里。這一小會從不超過五分鐘,對老頭來說似乎已經相當長。老太太對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經常這樣走開五分鐘,好讓老伴覺得自己還能象所有的人一樣生活,而決不需要保護。他頭頂上的音樂家表演臺,構成了一個天然而又有誘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毫不猶豫地朝表演臺跑過來。她從老頭頭頂上跳了過去,靈巧的雙腳擦著了老頭海軍帽的邊緣。老頭嚇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幾個姑娘覺得實在好玩,特別是綠眼珠、娃娃臉的那一個。她的目光中,表現出對這一行為的欽佩和快活。我似乎從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許的靦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漢的那種靦腆,這種表情在別人臉上是沒有的。

    “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難受,簡直半死模樣!”其中一個少女說道,嗓音嘶啞,半嘲諷的語氣。

    她們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在路中間停步一小會,也不顧擋住了行人的來往,呈形狀不規則、完整、奇特而又嘰嘰喳喳的一個集合體,象起飛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然后她們沿著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繼續漫步下去。

    現在,她們那迷人的面龐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個子最高、從老銀行家頭頂上跳過去的那個為中心,我已經將她們區分和聚集起來(每個人的名字暫缺,我不知道)。小個的從海平面上分離出來,雙頰豐滿而粉紅,綠眼珠;另一個皮膚為棕色,鼻子筆直,與其他人形成鮮明對照;還有一個,面孔雪白象個雞蛋,鼻子形成一個弓形小彎,好似雞雛的嘴,她的面孔與某些年紀很小的人相似;還有一個,大個子,裹著一件斗篷(這件斗篷使她顯得那么窮酸,與她那優雅的舉止那樣不相稱,以至來到人們頭腦里的解釋是:這個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當顯赫,但是他們的虛榮心遠在巴爾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著是否華麗之下,所以讓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對他們來說絕對一樣,小市民才會認為這衣裳穿著太寒酸);還有一個姑娘,雙眸明亮而又含笑,顴骨很高,皮膚無光澤,頭戴一頂黑色馬球運動員式女帽,壓得很低。她推著一輛自行車,臀部扭動得好象骨頭都脫了節,使用的行話俚語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門那么大,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她那些詞語里,我聽見一句難聽的“混他的日子”),便放棄了剛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設,而更傾向于得出結論說,所有這些女孩都屬于經常光顧賽車場的那幫小民,大概是自行車運動員們最年輕的情婦�?偠灾�,我的假設中,沒有一個認為她們可能是貞潔的�?瓷弦谎邸獜乃齻儽舜讼嘁暥Φ臉幼�,從雙頰無光澤那個姑娘那緊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們不是貞潔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過于謹小慎微地悉心照顧我,以至我不會不相信,不可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體,對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從八十歲老翁頭頂上跳過去以外的更有誘惑力的快樂時,決不會驟然間為顧忌之心所阻攔。

    現在,她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個性。她們的目光因自我滿足和伙伴義氣而變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時燃起興致勃勃或狂妄而滿不在乎的火光,視對象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們相互之間了解相當深入,能夠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開的身軀緩緩向前,在這些身軀之間注入了一種聯系。這種聯系雖然肉眼看不見,卻很和諧,好似同一個火熱的身影,同一個氛圍,使她們的身軀合成了一個整體。這整體的各個部分是同質的,而對這一行列在其中緩緩行進的四周人群,又無動于衷。

    我從那個顴骨很高、推自行車的棕色皮膚姑娘身邊經過。有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處,那世界是無法接近的未知數,我是什么人這個想法,肯定達不到那個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這個頭戴運動帽、帽子在腦門上壓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貫注傾聽同伴們說話。她雙眸中閃現出來的黑色光芒與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對她又意味著什么?她辨別出我屬于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好比借助于望遠鏡,在相鄰的一個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說,有人類居住在那里,他們看得見我們,看見了我們又會在他們心中喚起什么想法。

    如果我們認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亮的云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光的東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質結構。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于它了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們還不了解。這個小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貝里①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帶到那些地方去。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續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占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生欲望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占據,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欲望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于這種差異,由于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樣干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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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波斯神話中,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執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魯斯特此處可能想到了根據保羅·杜卡斯的詩作而創作的芭蕾舞《貝里》,1912年由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亞·特魯哈諾娃編導。舞劇中有貝里引誘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奪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國的情節。

    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現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么話。說的什么,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并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發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墒�,就說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并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生陽光照在一堵墻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于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揮的理論中占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的諸神中占據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與這些少女結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中,這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仿佛由希臘神話中的處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也來自她們有些路上行人飛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瞬即逝性。這種轉瞬即逝性使我們處于一種追逐狀態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象。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常來往的女子,最后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去想象這層皮,等于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看到,我并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里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于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象。必須叫想象創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象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去分辨這種快樂,阻止我們去品嘗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范圍之內。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干什么。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在這里,社會地位所占比例發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占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勢,在這里,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為他們大概并不具有這些優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范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范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了解我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里,這種飛逝又回到那么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于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卷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并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象的細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遠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還未來得及看清其余的音節,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現在不可能屬于這種情形。我已經仔細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或者進行修正,或者進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的東西。

    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象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么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嘗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象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并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云散了,也許這只是欲望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怪自然規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律適用于這些少女,也應該適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于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象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①,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于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只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墒呛_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駛去。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一片藍色才起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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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賓夕法尼亞玫瑰”這個名稱在某些植物學家的著作中可以見到,用以指美國東部的某一玫瑰品種。這個名稱在普魯斯特那個時代并不流行,只不過表現了普氏學識的淵博而已。

    我回房間去了,因為我要與羅貝爾一起去里夫貝爾共進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幾天晚上動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時,小睡片刻,這是巴爾貝克的醫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這樣的小睡擴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說,要回房間甚至不需要離開大堤,也不需要從大廳,也就是說從后面進入旅館。在貢布雷,每星期六午飯提前一小時�,F在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長,以至在巴爾貝克大旅社里,根據與此類似的提前規則,人們為晚餐擺放餐具時,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點心的時刻。帶滑輪的大玻璃依然開著,與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過單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廳里,然后我立刻離開餐廳去乘電梯。

    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我向經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來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切已經漸漸地象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到他的臉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象辨認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毫無相象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見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蛘哒f,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判若二人,無法認同了。

    我初來巴爾貝克那天晚上的那種靦腆和憂郁已經消失,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里,我象在沿著脊椎運動的胸腔中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F在,他再不是默默無語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個月以前少了,開始走了,天涼了�!彼@么說,并非因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他在這海濱氣候更炎熱的一個地方又找了個事情做,他希望我們都趕快走,旅館好關門,這樣他“回到”新崗位之前,可以有幾天歸他自己支配�!盎氐健焙汀靶隆边@兩個詞并不矛盾,因為對于一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回到”乃是“進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崗位”一詞,因為他屬于希望在語言中抹掉雇傭制度痕跡的現代無產者。此外,過了一小會,他告訴我,在即將“回到”的“崗位”上,他會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兩個詞,他已覺得陳舊和不適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詞匯不顧一切,仍然比不平等這個概念活得更長久,所以,開電梯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唯一我關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館。開電梯的人搶在我的問題之前對我說:“那位太太剛才從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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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將“entrer”(進入)與“rentrer”(回到)二動詞混為一談。

    我又上當了,以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們家的雇員�!�

    從前的市民語言,確實應該廢除。但是由于在從前的市民語言中,一個廚娘是不叫“雇員”的,所以我考慮了一會:

    “他搞錯了,我們既不擁有工廠,也沒有雇員�!�

    忽然我想起來了,“雇貝”這個詞也和咖啡館的侍者留小胡子一樣,給了仆人一種自尊心的滿足,剛剛出去時太太的貼身女仆作女紅)。

    對于開電梯的人來說,光是滿足自尊心還不夠,因為他在憐憫自己的階級時說“工人家里”或“小人物家里”,象拉辛說“窮人”①一樣,用的是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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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場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剛到時的那種熱情和靦腆早已遠去,平時我已不再和開電梯的人說話,現在是他在上下穿過旅館這個短短過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館像一個玩具一樣,中間鏤定,一層一層地在我們四周展開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處,燈光昏暗,越來越弱。通道的門或內部樓梯的臺階都變得細小,燈光使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黃昏時刻一樣綿軟而又神秘。在黃昏中,倫勃朗只需瞬間便勾畫出窗欞或井上的轱轆。每一層樓上,一縷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余暉和起居室的窗戶。

    我自忖,剛才我看見的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她們會是何許人氏。欲念這樣朝著自己選擇的一個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時候,一切可能與這個小小的部落有關系的人都成了動情的原由,然后又成了夢幻的原由。我曾經聽見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說:“她是小西莫內的一個女友�!蹦欠N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誰在解釋說:“他是小拉羅什富科形影不離的伙伴”一樣。立刻,從聽到這件事的那個人臉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巴不得再仔細瞧瞧作為“小西莫內的女友”的那個受到如此厚愛的人�?隙ㄟ@是一種特權,大概不會賦予隨便什么人。貴族階級是相對的,有些價值不高的小小縫隙,在那里,一個家具商的兒子可以當上風雅王子,并且像一個年輕的威爾士親王一樣統治一個宮廷。自那以后,我經常極力回憶在海灘上西莫內這個名字是怎樣對我產生回響的,那時我還辨別不出它的形式,對這個名字也沒有把握,至于它意味著什么,指的是這一個人抑或是另一個人,也不肯定。這個名字對于我們下面的故事充滿了激動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鮮的感覺,每一個字母、每一秒鐘,都由于我們不斷的重視更深地刻在我們的心上,這個名字變成了(從我對小西莫內的態度來說,只是幾年以后才如此)回到我們腦海中(或睡醒時,或昏厥之后)的第一詞匯,甚至先于“現在是幾點鐘”,“我們在什么地方”這些概念,甚至先于“我”這個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們自己,更勝于我們自己,似乎失去知覺一刻以后,先于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沒有想到這個詞匯的那個過程。

    不知為什么,從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西莫內這個名字大概是這些少女之中哪一個的名字。我不斷地琢磨,怎樣能夠結識西莫內一家。當然是通過她認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煙花女,要叫她不要產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難。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沒有戰勝這種蔑視,對于蔑視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將你納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樣不同的女子形象進入我們心中的時候,除非遺忘,或其它形象通過競爭將前一個形象排擠出去,只有當我們將這些外來人變成與我們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之后,我們的心靈才會得到安寧。在這方面,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的肉體具有同樣的反應和活動。我們的肉體不能容忍異體的侵入,除非立刻將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內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麗的那個——我似乎覺得,她本可以成為我的情婦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兩、三次扭頭顧盼,似乎意識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問開電梯的,在巴爾貝克是否認識什么人,姓西莫內。此人不喜歡說他對什么事不知不曉,便回答說,他似乎聽人提起過這個姓。到了最后一層,我請他叫人將外地人的最新名單給我送來。

    我從電梯里走出來,但沒有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而是在走廊里一直向前走去。此刻,雖然管這一層樓的仆役害怕穿堂風,也已將走廊盡頭的窗戶打開。這扇窗子不向著海,而是朝著小山和山谷,但人們從來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關著。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對這個“景”朝拜一下的時間。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見比小山更遠的地方。旅館背依這座小山,山上,只在遠處有一房舍,但是遠景以及落日的余暉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時,又用精致的雕刻和絲絨般的首飾匣裝飾了它,猶如裝飾微型建筑模型一般。好象圣物,只在難得的日子才拿出來供信女善男們瞻仰的金銀或琺瑯制小寺廟或小教堂�?墒沁@朝拜的時刻已經為時過長,仆役一手拿著一大串鑰匙,另一只手觸到他那教士無邊圓帽上向我敬禮,因為晚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倒沒有將帽子摘掉。他已經走來又把兩扇窗板關上了,就象將圣人遺骸盒的兩扇門板關上一樣,這樣也就為我的頂禮膜拜遮住了小型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隨著季節向前推移,從窗中看到的畫面也變了,首先是室內很明亮,只有天氣陰霾時,室內才昏暗。這里,在海藍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戶的鐵框中,鑲嵌著大海,就象鑲在教堂彩繪玻璃的鉛條中一樣。大海那圓形的波濤使玻璃變得無邊無際。在海彎那整個布滿巖石的深深邊緣上,大海撒開一些三角,三角上裝飾著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來的不動的飛沫,或皮薩內羅筆下的羽毛①,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琺瑯色把這些三角固定在那里。在加萊②的玻璃制品中,這代表著一層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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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可能指皮薩內羅(意大利畫家及木刻家)所作鳥類草圖,保存在盧浮宮中。

    ②加萊(1846—1904),他于1890年創立了一所適用于工業的藝術學�!襄a學校。其玻璃藝術作品在萬國博覽會上獲得極大成功。他的藝術以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研究為基礎,本人作為有實踐經驗的植物學家,又將植物題材用于其裝飾藝術及玻璃制品中。

    不久,白晝漸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溝那僵硬的、幾何圖形的、轉瞬即逝的、閃閃發光的面龐打上了烙�。ê孟翊碇裁瓷衿娴姆�,神秘的鬼怪),沿著地平線的鏈條正向大海彎下身去,猶如主祭壇上方的宗教畫,落日余暉的各個部分,映在沿墻擺開的桃花心木低矮書櫥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將它與由它脫胎而來的名畫聯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師為哪一個宗教團體在一個框架上繪制的幾組場景,后來在博物館的大廳中,人們將它一片一片分開陳列,觀眾只有通過想象才能將它們放到祭壇后部裝飾屏組畫上原來的位置上去。

    幾個星期過后,我上樓時,已經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條火紅的彩帶,與我在貢布雷散步歸來準備下樓到廚房用晚飯時在髑髏地①頂上之所見一模一樣。這火紅的彩帶,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凍一樣可以切開。頃刻大海已經發涼,變成藍色,好似人稱鯔魚的那種魚,天空則像我們過一會在里夫貝爾叫的鮭魚一樣粉紅,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樂心情。沉重的暮靄,煙灰般黑色,有光澤,瑪瑙那樣堅實,肉眼看得見,緊貼著海洋,吃力地從海上升起。這兒幾片,那兒幾片,高高低低,一層一層,越來越寬闊。最后,最高的幾層向已經變形的根莖彎下身來,一直到脫離了直到此刻支持著它們的重心,似乎就要將已到中天高度的腳手架拖走,將它扔到大海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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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髑髏地原指《圣經》中耶穌受難的地方。

    我從前坐在車廂里有一種印象,覺得需要從困倦和關在一間房里受監禁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一艘輪船如夜行者一般遠去,也使我產生同樣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間里,我并不感到受監禁。因為一小時以后,我就要離開這里乘馬車外出。我撲到床上。我看得見距我相當近的船只。奇怪,人們在夜間也看得見船只在黑暗中移動,好似顏色幽暗、默默無聲卻沒有入睡的天鵝。我似乎覺得自己就在一艘輪船的臥鋪上,大海的畫圖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

    不過,確實經常只是一些畫圖而已。我忘記了,在畫圖的色彩下,海灘正在形成凄慘的空曠地帶,夜晚那不安的海風吹遍整個海灘。剛到巴爾貝克時,夜風襲來,我是那樣焦灼不安�,F在,即使在我的房間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從我面前走過的幾個少女身上,我的情緒再也不能平靜,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關己的狀態。在我心中,是不會產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著去里夫貝爾晚宴更使我心浮氣躁起來。在這種時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軀體的表面上。我就要給這軀體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燈火輝煌的飯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盡量顯得討人喜歡。我無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輕輕地翻飛,像噴泉,像生命的火焰,將高噴的間歇與平面方向上長長的軌跡那不動的白色的線條融和在一起。這種地區性的自然現象將我眼前涌現的景色與現實聯系起來。如果沒有這一令人著迷的奇跡,說不定我會認為眼前的景色只不過是每日更新的繪畫選。人們主觀地在我所在的地點展開這個繪畫選,而那些繪畫作品與這個地點并沒有必要的聯系。有一次,我覺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銅版畫展覽:在精雕細刻出來的好似月亮一般滾圓的紅太陽旁邊,有一朵黃色的云,猶如一面湖。湖邊,是黑色利劍,有如湖濱樹木的側影。還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從我有了第一個彩筆盒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兩岸上似乎有船只擱淺在沙灘上,等待著人們前來將它們拖入水中。我懷著業余愛好者或在兩次交際訪問之間到畫廊轉上一轉的女人那種蔑視、厭煩而又輕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語道:“真奇怪,這落日,與眾不同,不過我早已見過和這一樣優美、令人驚異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條船被地平線吸收,又將它變成了流體,顯得和地平線完全是一種顏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畫。船只似乎也與地平線一樣,由一種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們只是在霧濛濛的藍天中勾畫出船體和纜繩。纜繩交錯,船體顯得更加細小,變成了金銀制品。有時,大洋幾乎占滿了我的整面窗戶,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條線,與海一樣的藍,因此我以為那還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繪出來,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滿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結果好象出于藝術家的預謀或專長,那窗玻璃正在介紹“云朵研究”。與此同時,書櫥的各塊玻璃上顯示出相似的云朵,但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線上的云朵,而且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題材的反復。這是某些當代畫家十分珍愛的反復,總是取自不同的時刻。而現在,由于藝術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個房間里一覽無余,呈彩粉畫形式,并且壓在玻璃板下面。

    有時,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細膩精巧地加上一點粉紅。這時,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小蝴蝶,就象將雙翼落在這幅有惠斯勒①風味的、題為《灰與粉紅色的和諧》的畫下方。這是切爾西大師親自簽名的作品。這粉紅色漸漸消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拉上窗簾,再次躺下。從床上,我看見窗簾上方還留有一線光亮。這一線光亮也漸漸暗淡下去,越來越細。平日,這個時刻,我已坐在飯桌上。今天,我就這樣讓這個時刻在窗簾上方逝去,既不憂傷,也不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象黑夜只有幾分鐘打斷白晝的極地的白天一樣,今天比平時更長一些。我知道,從這黃昏的蛹殼里,里夫貝爾飯店的萬丈光芒正在準備經過美好的變形脫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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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他在倫敦安家落戶,住在切爾西區。他對日本藝術和馬奈極為贊賞,尤致力于色彩和諧研究�!痘遗c粉紅色的和諧》是他的一幅畫的題目。

    我自言自語:“到時間了�!蔽以诖采仙焐鞈醒�,起身,梳洗完畢。這樣無用的時光,脫去了物質生活的重負,我覺得自有其魅力。別的人在樓下進晚餐,而我在這里,將下午無所事事積蓄起來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軀、穿一件無尾常禮服、系領帶上。指引這些動作的,已經是期待已久的與某個女子重逢的快樂。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貝爾注意到的一個女子,她似乎對我注視良久。有一會她離席了,也許希望我尾隨而去。我懷著快樂的心情給自己加上所有這一切誘餌,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種新生活。這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要讓圣盧的冷靜來支持我的猶豫不決,并在生物的各個品種和來自各地的物產之中進行選擇。這些菜,我的朋友一點,便構成罕見的佳饌,會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最后,這樣的日子終于來到,我再也不能通過餐廳從海堤回到房間了。餐廳的玻璃窗不再敞開,因為外面夜色已經降臨,而且這個玻璃蜂巢燈火通明,將貧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無法進入這燈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風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樣,扒在玻璃蜂巢那發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門。是埃梅親自給我送來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單。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訴我,說德雷福斯罪該萬死①。

    “人們會得知一切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這是與參謀部關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對我說的�!�

    我問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們還下不了決心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煙卷,”埃梅繼續說下去,模擬著那個人的動作,并且象他的顧客那樣搖著頭,晃著大拇指,那意思是說:“不要要求過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今年不可能。到了復活節,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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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書中年代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參議員史海爾-凱斯杜埃提出重新審理該案件以來,這件事又成為輿論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報》上發表了《我控訴》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準備的文件,據說根據這些文件可以最后確定德雷福斯有罪。后來,亨利上校被確認犯了偽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殺。但在本書中,直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部分中,人們談論德雷福斯事件時,亨利上校還活著。

    ②指第二年四月。

    然后,埃梅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看,你怎么說的,我都原樣告訴您了�!蹦且馑�,要么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對他那么隨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論據的價值和我們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單的第一頁上,看到“西莫內及其家屬”幾個字,禁不住心頭一震。我心中仍藏著童年時代便產生的由來已久的夢幻。夢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個盡量與我不同的人給我帶來。這個人,我現在用西莫內這個名字來稱呼她,并且憶起在海堤上看見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她們展現成可與古代和喬托的名畫相媲美的體育隊形,是多么和諧。我用這個名字和對這優美的和諧的回憶,創造出了這個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這幾個少女中那一個是西莫內小姐,也不知道她們當中是否有哪一個真姓這個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內小姐愛著我,我要靠圣盧設法立即與她結識�?上г谶@個條件下,圣盧只得到允許延長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東錫埃爾去。為了叫他不去盡那個軍隊義務,我本來以為,除了可以指望他對我的友誼之外,還可以指望人類博物學家的那種好奇心。我經常有這種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見過人家說的那個人什么模樣,只要聽到人家說,哪家水果鋪子里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員,我就想與女性美的這個新變種去結識。我希望在圣盧面前談及我那幾個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這種好奇心。誰知我大錯特錯。他是那個女演員的情夫,他愛她,因此,這種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覺,他也將它壓抑下去,因為他很迷信,以為情婦對自己忠實與否,取決于他自己是否忠實。所以我們動身去里夫貝爾晚宴時,他并沒有應允積極地去管我那幾個少女的事。

    最初,我們抵達里夫貝爾時,太陽剛剛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飯店的花園里,燈火尚未點燃。白晝的熱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個花瓶的底部,沿著這花瓶的邊壁,空氣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濃稠的果凍。偌大的一叢薔薇,貼著墻,在暗淡下來的墻上畫出粉紅的條紋,宛如人們在縞瑪瑙石里看到的樹枝狀紋路。

    過了不久,我們走下馬車時,夜色已經降臨�;蚴翘鞖獠缓�,或是希望暫時安靜一會而推遲了叫人駕車的時間,總之我們從巴爾貝克啟程時,夜色就已經降臨。但是這樣的日子,我聽到海風吹拂也不感到憂傷,我知道這并不意味著要放棄我的計劃,并不意味著就要關在一個房間里。我知道我們要在茨岡音樂聲中走進飯店的大廳,那里無數的燈火將用金光燦爛的寬寬的烙鐵,不費吹灰之力地戰勝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坐在圣盧旁邊。馬車在滂沱大雨中等待著我們。

    現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開始一項評論研究或閱讀一本小說,便感到厭倦。貝戈特說,他堅信,我特別是能體會腦力勞動樂趣的材料,雖然我自己并不持有這種看法。在“我以后能干什么”這個問題上,最近這些時候,貝戈特的話倒使我感到,這種厭倦透露出一點希望。

    “歸根結底,”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寫一本小說時體驗到快樂,并非是判斷一篇文字是否美麗、是否有價值的無懈可擊的準則。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常常附帶而來的次要狀態,而缺乏這種快樂并不能就預先斷言文章不美。也許某些杰作就是打著哈欠寫出來的�!�

    外祖母對我說,如果我身體好,我就會寫得很好,而且會懷著快樂的心情去寫。這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墒俏壹业募彝メt生認為,更為謹慎一些的作法,還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狀況可能會使我面臨什么嚴重的危險。他給我列出了應該遵循的各種保健措施,以免發生意外。我認為各種快樂應從屬于目標。與快樂相比,目標無比重要。這個目標便是要變得身強力壯,足以能夠完成可能蘊藏于我自身的大業。自從來到巴爾貝克,我對自己進行周密而經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會使我徹夜失眠,而睡眠對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么,誰也別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里夫貝爾,在新的快樂刺激下,我又處于另一種思想狀況之中了。例外情況才叫我們進入這種狀況之中。這么多天以來耐心織成的、將我們導向明智的網已經撞破,似乎再也不該有什么明日,有什么待以實現的高尚目標了。頃刻間,為了維護這高尚目標而起作用的、整個周密謹慎的保健機制煙消云散。一個跟班小廝問我要不要外套時,圣盧總是對我說:

    “你會不會冷?最好還是穿著,天氣可不太熱�!�

    我總是回答說:“不要,不要�!笨赡墚敃r我并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樣,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寫作重要這些事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們在茨岡人奏出的軍樂聲中進入飯店大廳,在一排排已經上了飯菜的桌子間前進,就像在輕易獲得榮譽的道路上前進一樣。樂隊授予我們軍事榮譽和我們配不上的凱旋曲,我們感到音樂的節奏將快樂的奔放灌輸到我們身上。我們用莊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懶洋洋的舉止將這種情緒掩蓋起來,以便顯出與那些咖啡館音樂會里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女人們不同。她們就著火藥味十足的曲調,唱著輕佻、放肆的歌曲,跑著上臺,那尚武的舉止猶如打了勝仗的將軍。

    從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孫子,只有到出了門的時候,才會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們就餐的小伙計的臨時小弟弟了。

    在巴爾貝克我一個星期也達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說香檳,現在,我一個小時就喝下這么多,還要加上幾滴波爾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靜而清醒的時候,這些飲料的味道意味著明顯可以稱道而又輕易放棄的快樂。我一個月節省下來的兩個“路易”,本來想買一件什么東西,此時再也想不起來要買什么,而賞給了提琴師。在桌子之間撒歡上菜的侍者,有幾個跑得飛快,張開的手心里托著一盤菜,似乎這里就是那種看誰不把菜盤掉在地上的比賽的終點。確實,巧克力蛋奶酥沒有打翻而抵達目的地,英式炸土豆,雖然疾馳快跑本來會搖動,可是抵達目的地時,仍然在波亞克乳羊肉①四周排列整齊如初。我注意到一個侍者,個子非常高,長著一頭烏黑的秀發,臉上象撲了粉一樣,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類。他不停地從大廳這頭跑到那頭,似乎沒有目的,叫人想到一只南美大鸚鵡。這些南美大鸚鵡以其艷麗的羽毛色澤和不可理解的騷動不安填滿了動物園的大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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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亞克為法國西南部紀龍德河上一河港,在波爾多附近。波亞克羊肉為法國一名菜。

    不久,場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靜,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這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活動全集中成為安靜的和諧。我望著那些圓桌,無數的群體將飯店充滿,每一桌有如一個星球,有如從前諷喻畫中的行星。在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間,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著別的餐桌,只有某個闊氣的東道主例外,他有辦法,帶來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于旋轉小桌的特點,極力逗引作家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太太們倒聽得興高采烈。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間的和諧,倒也不妨礙無數侍者不停地運轉。因為他們不像就餐者那樣坐著,而是站著,所以是在高層地區運轉。有的跑著送冷盤,有的換酒,有的添加酒杯。雖然有這些特殊原因,他們在圓桌間不斷地奔跑,最后還是揭示出這令人頭暈目眩而又有規律的運行的法則。兩個其丑無比的女收款員,坐在一大叢鮮花后面,忙于沒完沒了的算帳,好像兩個女魔術師,忙于通過天文計算以預見在這個按照中世紀的科學設計的天體蒼穹中偶爾會發生什么大動蕩。

    我有些可憐起這所有進餐的人來,因為我感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并非星球,他們在辦事中也從不運用什么分類法,以使我們擺脫其慣有外表形式的束縛,能觀察到一些相似之處。他們認為,他們正在與某某人進晚餐,這一餐大概多少錢,他們第二天還要再來。對于年輕侍者服務行列的行進,他們顯得完全無動于衷。這些侍者很可能這會兒沒有什么緊急的活,正排著隊遞送面包小籃子呢!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飯店總管經過時打他們幾巴掌,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憂郁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里出神。他們從前曾在巴爾貝克大旅社干過,如果有哪一個巴爾貝克大旅社來的顧客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搭上幾句話,親自吩咐將無法下咽的香檳酒拿走,他們就非常得意,只有這時才得到點安慰。

    我聽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蕩,其中有舒適的成分,但這是獨立于能使我們感到舒適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體、注意力的極微小的變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這樣的舒適,正像輕輕一壓便足以使一只閉著的眼睛感覺到顏色一樣。我已經喝了很多波爾多酒。我之所以還要喝,主要并不是為了享受再加幾杯能給我帶來的舒適感,而是前幾杯所產生的舒適感的后果。我任憑音樂隨著每一節拍牽動著我的快樂,快樂乖乖地來到每一節拍中停息。多虧有了那些化學技術,能大量地生產出一些軀體,他們在大自然中只是偶爾地很難得地相遇。里夫貝爾的這家飯店,與那些化學技術相似,它在同一時刻內匯集了許多女子。從她們那里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動著我的心�?可⒉交蚵眯械腻忮讼嘤�,一年之內我也不會遇見這么多人。另一方面,我們聽到的音樂——華爾茲,德國輕歌劇,咖啡館音樂會歌曲交相混雜,這一切對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處,它與另一種快活相重疊,又比那另一種快活更醉人。每一個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樣特別,但卻不像女子那樣,將流露出來的感官享樂的秘密只留給某個備受青睞的人。它主動向我舉薦這種快樂,貪婪地望著我,邁著任性的或淫蕩的步伐向我走來,與我攀談,撫摸我,似乎我驟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加強壯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這些曲調里有某種很無情的東西。因為這些曲調對一切脫離物質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輝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對它們來說,只存在肉體的快樂。它們將這種快樂——自己愛慕的女子與另外一個男人去品嘗的快樂——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現在那個可憐的妒者面前對他來說,這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但是,我低聲重復著這曲調的音符,并不給它一個親吻時,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獨有的肉欲,對我又變得那樣珍貴,我甚至會離開自己的父母追隨這旋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會充滿慵懶一會又充滿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起這個奇異的世界。這樣的快活并不能賦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價值,因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們沒有討得注意到我們的女子的歡心時,她并不知道那個時刻我們是否擁有這種主觀的、內心的極度幸福,因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雖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強壯有力,幾乎成了無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覺得,我的愛情再不是什么令人討厭、別人可以嗤之以鼻的東西,而確實具有這音樂的感人之美,誘人之處。這音樂本身好象一個可愛的去處,我心愛的女子與我在這里相逢,頓時變得親密無間。

    這飯店的�?�,不僅是半墮入風塵的女子,也有最風雅階層的人,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吃茶點或者在這里設盛大的晚宴。茶點設在一條狹窄的成過道形的玻璃長廊里。長廊從衣帽間到餐廳一面,走向花園的一側,除了幾根石柱以外,長廊與花園之間只有玻璃門窗。這里那里,門窗敞開著。結果是除了許多處穿堂風以外,驟然射進的強光,令人頭暈目眩和不穩定的光照幾乎使人無法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所以,這些女客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狹窄的細頸瓶一長條坐在那里的時候,她們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個動作都閃閃發光,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個魚池或魚簍,捕魚人將捕來的顏色鮮艷的魚兒堆積在這里。魚兒半身在水外,沐浴著陽光,以其變化不定的光芒在人們的眼前象鏡子一樣閃動。

    過了幾個小時,便到了開晚餐的時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廳里開的。那時,雖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廳里已燃起燈火。從餐廳里向前望去,可見花園中的樓宇,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好似夜間面色蒼白的幽靈。樓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陽正穿過那淡綠的樹葉。從進晚餐的燈火輝煌的廳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邊,那綠樹再不象是在閃閃發光而又潮濕的魚網之中,正如我們形容下午沿著閃射著藍光金光的長廊用茶點的那些婦人一樣,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綠色巨大養魚池中的水草了。

    人們離席了。如果說,在進餐過程中,各位賓客把時間都用在望著、辨認著鄰近各桌的賓客,也叫附近各桌的賓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圍則保持著完美的整體的話,圍繞著一個晚上的東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們到進茶點的那條走廊上去喝咖啡時,便失去了其強大的力量。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經過時,某桌正在進行的晚餐便放棄了一個或數個微粒子。這個粒子或這數個粒子因為受到對方餐桌極大的吸引,便從自己的餐桌分離出來。而前來向朋友問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說:“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兒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庇幸粫し�,人們可以說,這分開的兩束花交換了其中的幾朵。

    然后,長廊本身也漸漸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還有些亮,這長長的走廊沒有點起燈火,沿廊玻璃窗外樹木搖曳,倒象是樹木叢生、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園小徑。偶爾會有一位進餐的女士在陰影中滯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發現美麗的盧森堡親王夫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識的一群人中。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遠遠超過這致意的,是從這個動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幾句話,如仙樂一般�?赡苁禽^長的一句道晚安的話,并非叫我駐足,僅僅是對那點頭致意的補充,以構成有聲的問好。但是這句話說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結果我只聽到了聲音。這聲音那樣柔和地拉著長腔,我覺得那樣富有音樂美,宛如在樹林幽暗的纖細樹枝中,一只黃鶯啼囀起來。

    有時碰巧圣盧遇見了他的哪一伙朋友,決定到附近一處海灘的游樂場去與他們一起消磨時光。如果他與那些人一道走,便將我一個人安頓在馬車里。這時,我就吩咐車夫奮力疾馳,以便讓這沒有任何人幫忙度過的時光不要顯得那樣漫長,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靈敘述到里夫貝爾以來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哪些變化——用回顧和力圖走出已陷入齒輪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動地位的形式。狹窄的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與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相撞。懸崖上經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塊滾下,路面也不平穩。懸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這一切都無法在我心中喚起必需的一點點力量,以將對危險的意識和恐懼拉回到我的理智上來。這是因為,使我們得以創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奮的習慣;幫助我們保護未來的,并不是眼前的歡愉,而是對往昔智睿的思考。幫助我們殘廢的頭腦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抵達里夫貝爾時,早已把這副拐杖扔得遠遠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經,處于任憑精神失調、酒精肆虐的狀態中,就等于我賦予當前的每一分鐘以質量和魅力。其結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夠,也不能使我更有決心去保護這每一分鐘。我聽憑自己將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時候,我的激情就已將這每一分鐘與剩余的生命割裂開來了。我象英雄,象醉漢一樣將自己關閉在現時之中。我的過去已暫時隱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們管這個影子稱作自己的前程。我將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實現往昔夢幻之上,而放在現時這一分鐘的歡愉中,我看不到比這一分鐘的歡愉更遠的東西。結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時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正是在我看來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的時候,我擺脫了至今生活能夠使我設想到的各種煩惱,我毫不猶豫地將生命交給發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瓷先ミ@很矛盾,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說,簡而言之,我只不過將輕率集中在一個晚上而已,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輕率稀釋在他們整個生存過程中。在整個生存過程中,他們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臨著海上旅行、坐飛機或坐汽車游玩所包藏的危險,他們的死亡會使之肝腸寸斷的人正在家中等待著他們歸來�;蛘咭槐緯罱鸵霭媸撬麄兓钪奈ㄒ辉�。這本書還與他們脆弱的大腦聯系著。

    同樣,在里夫貝爾的飯店里,我們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懷著殺死我的動機來到,由于我在一個不現實的遠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于我完全融入了鄰桌那個女子的香水味、旅館侍應部領班的彬彬有禮和正在演奏的華爾茲樂曲的婉轉與悠揚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現時的感覺上,除了與它不要分離,再也不能想得更遠,再也沒有其他目標,我就會緊緊抱著這感覺死去,我就會任人殺害,不去自衛,一動不動,恰似那被煙草的煙霧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無心去保護自己辛辛苦苦積蓄起來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還應該說,在我極度振奮的心情下,最嚴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這使我終于理解了西莫內小姐及其女友們。要與她們結識的大業,現在在我看來似乎輕而易舉但又無所謂了,因為只有我現時的感覺極度強烈又有每一細微的變化,甚至只是這種感覺持續下去會使我快樂,對我才有重要意義。其余的一切,父母,工作,游玩,巴爾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風中的一抹飛沫更有重量,只是與這種內心的強烈感受相對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將主觀唯心主義、純粹的現象論實現了幾個小時。一切都只不過是表象,只是隨著我們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這并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在這種狀態中無法存在——如果我們確實有情,而是我們如同新到一個地方那樣清楚地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壓力改變了這種情感的規模,以致我們對它再也無法同等視之了。這同一愛情,我們還能再次尋找到,但是已經易位,再也不考慮我們自己,滿足于現時賦予它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們已經足夠,因為非現時的東西,我們是不在乎的�?上У氖�,如此改變價值觀的系數,只在酩酊大醉這個時刻才能發生作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樣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會重又具有他們的重量。又得盡力重新開始現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了。更嚴重的是,這種明日數學,與昨日數學一樣,我們將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這些數學題目之中,這便是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也約束我們的數學,只是對我們自己失去了約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們近旁有一位端莊的女子或充滿敵意的女子,前一天還那樣難辦的那件事——即使我們能討她喜歡——現在我們卻覺得一百萬倍地更加輕而易舉。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在我們看來,在我們內心看來如此,只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在當時,如果我們來得放肆,她也會對此不滿,就和我們到了第二天,要為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而對自己不滿一樣。那道理是一樣的:此時已不再酒醉。只不過對我們來說,理智遲來一步而已。

    那晚在里夫貝爾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鏡子的一部分一樣。所以她們顯得比西莫內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欲望,而西莫內小姐對我是越來越不存在了。一個金發姑娘,獨自一人,神情抑郁,戴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出神地望了我好一會,她顯得那樣討人喜歡。然后輪到另一個,再后輪到第三個。最后輪到一個膚色有光澤的棕發姑娘。圣盧幾乎認識所有這些姑娘,我則不然。

    認識現在成為他情婦的這個人之前,圣盧確實在這個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里生活過那么長久。這些晚上到里夫貝爾來用晚餐的女子,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朋友至少和她們睡過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純粹出于偶然,才出現在里夫貝爾飯店。她們來到海濱,有的是來與情夫重聚的,有的則是極力想找一個情夫。如果她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圣盧便不與她們打招呼。她們則比望著自己身邊的男人更多地望著圣盧,看那神情,似乎并不認識他,因為誰都知道,除了那個女演員,他現在對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這些女人眼中,這一點又賦予他一種特殊的威望。

    有一個女子嘁嘁喳喳耳語般地說:“那是小圣盧�?磥硭恢睈壑莻€妓女。真是情意纏綿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覺得他真是了不起!多么帥!不管怎么說,有些女人就是有運氣!而且是多么神氣的男人!我原來和德·奧爾良在一起時,跟他很相熟。他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他那時為她花天酒地!可現在,他再不那么干了。他不做對她不忠的事。��!她可以說自己真有運氣!我真不知道,他從她那里能得著什么�?隙ㄋ彩莻€大傻瓜!她那兩只腳象船一樣大,像美國女人一樣長著唇髭,內衣臟得很!她的褲子,我相信一個小女工都不要!你瞧瞧他那一雙眼睛,為這樣一個男人,往火坑里跳也愿意呀!咦,別說話,他認出我來了,他笑了,啊呀,他從前與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們與他會意地相視,讓我撞見。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紹給這些女子,真希望能夠要求與她們一見,她們也慨然應允,即使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約會也罷。如果不這樣,在我的腦海中,她們的面龐便永遠缺乏自身獨特的那一部分——似乎為面紗所遮掩——,這一部分,是每一個女子都不相同的。沒有見過時,我們無法想象。只有在向我們投過來的目光中,這一部分才顯現出來,那目光對我們的欲望表示贊同,并向我們作出許諾:我們的欲重會得到滿足。

    她們的面目,雖然我只局部見到,對我來說,仍然遠遠勝過我猜想大概會恪守婦道的那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與這些姑娘毫無相象之處,平淡,無底蘊,平板一塊,沒有厚度。這些姑娘的面龐之于我,肯定又不同于之于圣盧。對于佯裝與他并不相識的那種不動聲色,他顯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么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過這毫不在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憶起,眼前浮現出散亂的頭發,癡狂的嘴和半張半閉的眼睛。這整個一幅無聲的畫,恰似畫家為了欺騙大部份觀眾,用一幅得體的油畫將它蓋上的那種畫幅。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絲一毫進入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靈,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被帶到她一生所走的吉兇未卜的道路上去。對我來說,自然這些面龐一直是封閉的。但是,知道這些面龐曾經喜笑顏開過,已經足以使我感到這是一種獎賞。如果她們的面龐不是其下隱藏著愛情回憶的圓形飾物,而只是漂亮的獎章,我是不會給她們找到獎金的。

    至于羅貝爾,他坐著時永遠無法正襟危坐,他用宮廷寵人的微笑來遮掩武將的渴求行動。仔細端詳他時,我意識到,他那三角臉上精力充沛的骨架與其祖先該是多么分毫不爽。這骨架對一位豪情滿懷的弓箭手更合適,而不適合于一位風雅文士。在細膩的皮膚下,顯現出大膽的房屋建筑,封建時代的建筑藝術。他的頭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樓。塔樓上毫無用處的雉堞依然可見,但是在內部,已把這些塔樓改成了圖書室。

    返回巴爾貝克的路上,對于他給我介紹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鐘不停地又幾乎不知不覺地在心中反復說著這句話:“多么甜美的女子!”好象唱疊句一樣。自然,更確切地說,這些話是發自神經亢奮狀態而不是持久的判斷。如果我當時身上有一千法郎,而且到那時還有開門營業的珠寶店,我定會給那個陌生女郎買一個戒指。這是真的。當我們像這樣在極為不同的環境中度過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時,我們常常對各種人過于慷慨相贈。到了第二天,大概又會覺得這些人毫無趣味。但是對于前一日對他們說過的話,人們感到負有責任,而且希望實踐諾言。

    這樣的晚上,由于遲歸,回到我的房間,見到床,我很高興。房間對我已不再抱有敵意。我初來乍到那天,還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在這張床上安歇呢!現在,疲倦已極的四肢要在這里尋求一個支撐。因此,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的肩膀,一個接一個地從各個點上盡量與包著床墊的單子合成一體,似乎我的疲倦有如一位雕刻家,打算取得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具。

    但我無法入睡,我感到清晨即將來臨。平靜的心情,健康的體魄,都不存在。在憂郁中,我似乎感到這些東西再也不會失而復得。我必須安睡多時才能重新得到這些。即使小憩一會,再過兩個小時也要被交響音樂會吵醒�?墒俏殷E然入睡,墮入了夢鄉。夢中,回到了青春時代,逝去歲月重返,失去的感情重來,靈魂脫離軀體,到處游動,對亡人的回憶,荒唐生活的幻想,倒退到大自然作為最原始主宰的時代(據說我們在夢中經�?匆妱游�,卻忘了我們自己在夢中幾乎總是個沒有理智的動物,是這種理智對事物放射出確實性之光。相反,我們在夢中對于生活中的景象只是提出一種不可信的看法,每一分鐘這看法又被遺忘摧毀,前一個景象在后一個景象面前煙消云散,就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張片子,下一個景出來,前面一個景煙消云散)。所有這些奧秘,我們以為不了解,實際上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初步接觸,同時也接觸另一個大奧秘,就是消滅與重生。自己往事中某些已經暗淡下去了的地方,又逐個被照亮,里夫貝爾的晚餐難以消化,使這種光亮更加游移不定,這使我成了這樣一人人:似乎最高的幸福就是與勒格朗丹相遇,因為我剛才在夢中與他聊天。

    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也完全被一個新布景擋住了視線,恰似舞臺上所置的布景。后臺換景時,一些演員在前臺演出一個逗人開心的節目。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滑稽節目,是東方故事味道。由于所置布景極其接近東方色彩,我在戲中對自己的過去,甚至對自己都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個因為犯了過失身遭棒打和受各種懲罰的一個人物。是什么過失,我沒有發現,實際上這個過失便是喝了太多的波爾多酒。

    我忽然醒來,發現多虧這一大覺,竟沒有聽到交響樂音樂會的喧鬧。時已下午。我用力起身想看看表,想知道是否確實如此。一開始,怎么使勁也毫無成效,頭又沉沉落在枕頭上,半途而廢。這是繼困倦以及其它的醉態而來的短暫的下沉,或由飲酒或由大病初愈而引起。何況,甚至就在看時間之前,我也肯定中午已過。昨天晚上,我不過是一個被掏空了心肝的、無重量的人(就象非得先躺下才能坐起來,非得睡醒才能住口一樣),我不停地翻騰,說話,再也沒有重量,沒有重心,我被拋擲出去,似乎可以繼續這悶悶不樂的奔跑,一直跑到月亮上去。雖然睡著了,我的眼睛沒有看見時間,我的身體卻能計算出來。它不是在表面繪制出時間的表盤上量度時間,而是通過逐步稱量我的力氣恢復了多少。象一個大鐘一樣,我的身體讓力氣從頭腦向身體的其余部份一級一級走下去,現在這力氣已經將其積蓄的充足數量實實在在地堆積到了膝蓋以上。如果說,從前,大海是我們生命所系的環境,必須將我們的血液重新投入大海之中才能恢復我們的力氣,就遺忘和精神空虛而言,情形也是如此。有時,在幾個小時之內,似乎脫離了時間。但是,在這個時間內積聚起來而沒有花費的力氣,通過其數量衡量了時間,與時鐘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時間一樣準確。

    何況,從這樣的睡眠中醒過來,并不比長時間熬夜后再想睡著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續下去的傾向。如果說,某些麻醉劑確實會催人入睡,那么長時間睡眠則是更厲害的一種麻醉劑。長時間睡眠之后,要醒過來很困難。我就象一個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船只繩纜系在碼頭上,但是船只仍被海浪搖來搖去。我確實想看看時間,想起床,但是我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再次被投進睡眠中。著陸很困難,我又倒在枕頭上兩、三次,然后才立起來,走到我的表跟前,將表上的時間與我那軟綿綿的雙腿所擁有的豐富的物質所指示的時間加以對照。

    最后我終于看清楚了:“下午兩點!”我按了鈴,可是我立刻又睡著了。從我再次醒來時感到的平靜和對已經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的感覺來看,這次大概睡的時間長得多。然而,我之醒來乃由弗朗索瓦絲走進室內而引起,而她進來又是我按了鈴的緣故。所以這次睡著,我自己覺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長,而且給我帶來這樣的愜意和忘卻,而實際上只持續了半分鐘的工夫。

    外祖母推開我的房門,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問題。

    只說我恢復了平靜和健康,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已經遠遠超出與前一天相比平靜與健康與我距離有多遠這樣一個簡單問題。我一整夜都在與逆流搏斗,然后,不僅僅我又回到平靜與健康身邊,而是平靜與健康又回到我身上。頭空空的,有一天大概會粉碎,頭上有幾處位置明確,還有些難受。頭腦任憑我的思想馳騁。思想再次各就各位,并與生命重逢�?蓢@的是,時至今日,我的思想還不會好好利用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逃脫了無法入睡的困難,躲過了宇宙洪荒,躲過了歇斯底里發作的覆沒。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得到安寧時威脅著我的一切,現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現出新的生活。雖然我已經很舒服,但是仍然象骨頭散了架一樣。我一動不動,懷著喜悅品味著我的疲倦。疲倦將我雙腿、雙臂的骨頭都拆散了,折斷了,現在我感到,這些骨頭都集中在我面前,隨時準備重新接合起來。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筑師那樣唱起歌來,我寫上就能將骨架重新豎立起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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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宙斯與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從赫耳墨斯處得到豎琴這個禮物后,一心一意沉醉于音樂,經常與其兄仄忒斯爭吵。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們的母親(陷呂科斯及狄耳刻之手),并在底比斯稱王。他們想在底比斯周圍筑起城墻來。仄忒斯背石頭時,安菲翁演奏豎琴將石頭引到自己身邊。拉斯金在作品中數次引用這個神話,認為它象征著各社會階級之間的和諧。

    突然,我憶起了在里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郁的金發少女。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別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記憶的深處升起。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料里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圣盧不認識她,但是認為她還象樣。與她見面,經常與她見面,可能很困難。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著她。

    哲學經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一個行為,由于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于休整狀態,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將它與其他回憶拉平——并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我們當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后我們才發覺。比這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慣性的性質。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個人的形象單獨復活。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么情況。此后,一張照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好似隱隱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云中,也立即會將她忘掉,并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F在,她們雖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確實已經脫離了那個年齡。誰又能認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的那些年代里,肯定她們并不象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那時節,這些小毛孩子還太小,還處于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確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成。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有時,一個小孩將身旁的小孩弄倒了,于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人人前仰后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著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光,顫顫巍巍。在她們后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的群體與日后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是同樣數目。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跡,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但是人們還只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去變,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占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與鬈曲的頭發并存,這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干癟黃瘦的小毛丫頭。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里有了那么大的變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標準。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么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把這一個認作那一個。要消除疑團,只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那個時節與我剛剛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么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么近。那個時節以來,她們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覺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年時期那種斷斷續續幾乎是自發的笑聲了。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松隨時能叫這些腦袋去扎個猛子,猶似維沃娜①河中的鱥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成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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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流過普氏故鄉貢布雷的河。

    現在,她們的容貌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著自己追逐的目標。只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將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將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何況,記憶很快將她們遺忘,很難再找到她們的面龐�?赡芪覀兊难劬︖€沒有認出她們的時候,已經望見別的少女經過了。這些新出現的少女,我們將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象這狂傲的一群出現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將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形成、發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對于占有某些形像,事后我們會認為這是天注定的,而這種偶然將我們對某些形像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后——則是很殘酷的事。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圣盧的勾留已接近尾聲。我并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圣盧下午只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識。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里夫貝爾。在這些飯館中,正象在公園里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隱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里夫貝爾飯店里,已經有兩、三次,在圣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著天。一天晚上,我們問老板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姍姍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么,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識?”

    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怎么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把握不定,反而促進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我對圣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顫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家,名人。然后,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們多么激動。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但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身處地想到隱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于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在信中,我們向埃爾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余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個侍者擔當了將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板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后,他才大有名氣。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莊一樣時,最早來到這里居住并帶來一群藝術家的人(那些藝術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檐下露天吃飯的農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別處去了。埃爾斯蒂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象。不止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莊的老板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這時老板更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別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裸體擺出姿勢來。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出掛在里夫貝爾入口處的木制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么多累沒有白費,游人的贊美也并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復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后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梢允挚隙�,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愿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并非如我們自己想象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是沒有內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我們還是孩子。然而埃爾斯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復加。如果是幾年之后,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我數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我開始認為他并不認識斯萬。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去看他。這個邀請,他并沒有對圣盧發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為我很喜歡藝術而贏得的邀請。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也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圣盧還要過之,正像圣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個小市民的殷勤一樣。與一位大藝術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的和藹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圣盧千方百計討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給予和獻身。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為次之又次之的其余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態,沒有教養;當權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家人稱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于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了解。說不定他獨自生活,并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他們之中。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不論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藝術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我們以當初的心態決定放棄什么的時候,一開始并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后來,由于反作用,才對我們發生影響。如果說他曾經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么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自己活著,遠離他已經漠然視之的社會。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象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將小事看得很重。大事并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在沒有經歷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么程度上將其與某些小小的快活調和,一旦我們經歷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并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我準備那之后兩、三天內到他的畫室去。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她低著頭,像一頭被人驅趕而很不情愿回圈的牲口,手里拿著高爾夫球棒,身后跟著一個盛氣凌人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國女家庭教師”。那人與賀加斯①《杰弗萊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紅紅的,大概他最喜歡的飲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著花白而濃密的唇髭,沒嚼完的嚼煙支出黑黑的一個彎鉤。把唇髭又加長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與那一小幫少女中那個戴著馬球運動員式的黑色女帽、面頰豐滿、面孔呆板卻有著含笑的雙眸的那個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這一個也戴著一頂黑色馬球帽,但我覺得她比那一個更漂亮,她的鼻子線條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寬,肉更多。其實,那一個在我面前顯得是一個面色蒼白而又傲氣十足的姑娘,而這一個則顯得是一個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紅潤。不過,由于她推著一輛一樣的自行車,也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結論說,所見之差異可能是我所處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為不大可能在巴爾貝克還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樣特點的第二個姑娘。她飛快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此后的日子里,當我又在海灘上看見這一小幫人,甚至以后我認識了組成這一幫的所有少女之后,我都從未敢絕對肯定,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當中,與她最相像的那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灘盡頭、街角上看見的那個少女。那個少女與我在這一幫子中注意到的那個,雖然差別不大,但畢竟是有些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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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木刻家,生于倫敦。其作品常具諷刺性,他希望創造出一種性格和風俗畫派。其肖像畫《杰弗萊一家》畫的是律師杰弗萊,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種“版本”,不是律師杰弗萊,而是杰弗萊將軍。此處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別想那個高個子姑娘。但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那個持高爾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內小姐的這個姑娘重又攪得我六神無主了。她與別人在一起時,常常停下腳步,迫使她的女友們——看上去她們對她很尊重——也中止行進。我現任眼前仍然浮動著她停下腳步,馬球帽下閃光的雙眸,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后為她構成的屏幕上,她與我之間,隔著透明的碧藍的空間和自那時以來流逝了的時間。這面龐的第一個影像,在我的記憶中非常單薄,我向往著、追尋著,后來又將它遺忘,然后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后,我常常將這面龐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對一個在我房間里的少女時,心中可以這樣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結識的,可能還是那個面色如繡球花、有綠色眸子的姑娘。何況,不論哪一天我更希望見哪一個,即使沒有這一個,其余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蕩。我的欲望,即使這一次基本撲在這個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撲在那個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視覺一樣,我的欲望繼續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繼續將她們當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個共同的生命使這個小世界活躍起來,大概她們也企望構成這個單獨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個的男友,我大概就能進入——就象一個細膩的異教徒或一個小心謹慎的基督徒到了蠻夷之中——一個令人更加年輕的圈子里去。這個圈子洋溢著健康,無意識,肉欲,狠毒,非智性和快樂。

    我向外祖母講述了與埃爾斯蒂爾的匆匆一晤,她為我能從埃爾斯蒂爾的友情中得到各種精神收獲而感到高興,認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既荒謬絕倫,又對人缺乏熱情�?墒俏乙恍闹幌胫且恍妥�,對于這些少女何時從海堤上經過沒有把握,我不敢遠離。外祖母對我衣冠楚楚也大為驚訝,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直到那時一直扔在箱底的禮服。我每天更換一件,不重樣,甚至給巴黎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新帽子和新領帶來。

    在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濱休養勝地,如果一位美麗少女,一個賣海鮮、糖果或鮮花的女郎,其面龐在我們的心中用鮮艷的色彩描繪出來,對我們來說每天從清晨開始,便成為在海灘上度過的那些游手好閑而又陽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標,生活便增加了極大的魅力。這樣的日子雖然無事可干,象某些工作日一樣輕松,但是給引到了某個方向上,受到了磁鐵的吸引,朝某一即將到來的時刻稍微翹起了一點,這就是人們一面買油酥餅、玫瑰花、菊石,一面由于在一個女性面孔上見到了猶如純潔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鮮艷色彩而興高采烈的時刻。但是,首先,這些小商販,人們至少可以與她們講話,這便免得用想象去建造簡單視覺向我們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創造她們的生命,去夸大她們的魅力,如在一幅肖象畫面前那樣。特別是,正因為跟她們講話,便可以得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刻,可以再次見到她們�?墒蔷湍且恍蜕倥�,對我來說,卻絕非如此。她們的習慣,我不知曉。某些日子,不見她們的蹤影,不知道她們不出現是何種原因。我便想找出一個規律,是否她們不出現有固定的時間,是否只能每兩天看見她們一次,或者是與天氣如何有關,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遠也見不到她們。我事先將自己想象成她們的朋友,并且對她們說:“哪天哪天,你們不在嗎?”

    “哪,對,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們從來是不來的,因為……”我還想尋找一個答案,即:如果知道凄涼的星期六,怎么玩命也沒有用,你盡可以在海灘上東奔西竄,坐在點心鋪子門前,裝作吃奶油糕點,走進稀奇小玩藝兒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時刻到來,音樂會開始,漲潮來到,日落,夜幕降臨,反正看不見心中向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樣簡單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個星期內不只是重來一次�?赡懿灰欢ǚ窃谛瞧诹蹬R�?赡苣承夂驐l件對此也有影響,抑或與氣候條件完全無關。對于陌生世界表面上這些不規則的運動,必須收集多少耐心卻絲毫不平靜的觀察的資料,才能肯定自己沒有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們的估計不會錯,才能對這激動人心的天文現象歸納出確切的規律來��!這可是通過痛苦的體驗換來的呀!有時我想起與今天相同的那個星期幾沒有看見她們,心中暗想,她們,我以為有些規律決定著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來這天應是一個黃道吉日,可是她們竟沒出來。我會不會看見她們,這還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一件更嚴重的沒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后會不會與她們重逢,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要動身到美國去或返回巴黎。這便足以叫我開始愛上她們了。對一個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讓作為愛情前奏的那種悲哀,感到無法彌補,焦躁不安一發而不可收,則必須有“不可能”這個危險才行�!安豢赡堋边@個危險焦躁不安地尋找一個目標去擁抱狂熱,說不定目標正在這里,而不在一個人身上。相繼談戀愛過程中不斷反復的這種影響,已經在這樣起著作用(相繼談戀愛是可以發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對女工而言,不知道她們哪天放假,生怕她們走出車間時沒有看見她們),至少這些影響在我相繼談戀愛時是不斷反復的�?赡苓@與愛情密不可分�?赡芩袠嫵傻谝淮螒賽厶厥獾牡胤接滞ㄟ^回憶,啟示,習慣,通過我們生活前后銜接的一個個階段,補充到后來的戀愛中去,賦予其各個方面以一種普遍性。

    在希望能與她們相遇的時刻里,我找到各種借口到海灘去。有一次,我們正在用午餐,我遠遠望見了她們�?上业降臅r候已經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們走過。此后我在餐廳里只待一小會,眼睛在藍色的玻璃窗上搜尋。還沒上餐后點心,我便站起身來,怕她們換了另外一個時間,而把她們錯過。外祖母叫我與她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我認為最有利的時機時,我對她便很惱火,這成了她自己未意識到的壞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盡量延長視野。如果我偶然瞥見了這群少女中的無論哪一個,既然她們全都屬于同一特殊品種,我就像在眼前移動的魔怪般的幻覺中看見了幻夢的影子。這幻夢跟我作對,我又狂熱地貪戀著它。這一刻之前,這幻夢還只存在于我的腦海中,此后卻又經常在那里滯留了。

    我不專愛哪一個,我個個都愛,盡量與她們相遇對我打發日子又構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與她們相見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礙的希望。如果我沒有看見她們,繼這種希望之后而來的,便是狂怒。這種時刻,在我心中,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這時,如果說到什么地方去,她們會在那里,我立刻會高高興興奔了去。我自以為考慮別的事情,或什么都不想時,實際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們身上。當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覺地,更加無意識地想到她們時,對我來說,她們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隊而過的側影。如果我到她們所在的哪個城市去,我定希望與大海重逢。對一個人最排他性的愛,總是對其物的愛。

    我現在對高爾夫球和網球極有興趣,而放過了觀看一位藝術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作畫和聽他大發宏論的機會。外祖母為此很瞧不起我,我認為這種瞧不起乃源于某些狹隘的看法。從前我在香榭麗舍大街觀察到,從那時起我自己更意識到,我們鐘情于一個女子時,只是將我們的心靈狀態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并不是這個女子的價值,而是心態的深度;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女賦予我們的激情,可以使我們自己心靈深處最隱蔽、最有個人色彩、最遙遠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們的意識中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談話,甚至滿懷欽佩地注視他的作品所能給予我們的愉快,卻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我最后只好服從外祖母。更叫我心煩的是埃爾斯蒂爾住在巴爾貝克最新開辟的一條街上,離海灘相當遠。有電車從海灘街經過,白晝的炎熱使我不得不乘電車前往。為了想象我是處于西梅里安的古王國之中,瑪克王的國度中或波勞斯良德森林遺址中①,我極力不去注視在我面前伸展開去的建筑物那蹩腳的豪華。埃爾斯蒂爾別墅可能是這些建筑物當中最難看而又豪華的了。盡管如此,他還是租了下來,因為在巴爾貝克現存的別墅中,唯有這一棟能提供一間寬敞的畫室。

    我穿過花園時,也是眼睛望著別處�;▓@中有一片草地,象巴黎郊區隨便哪一位布爾喬亞的家中都擁有的一樣,但是更小一些:有一個風流園丁的小雕象,從中可以端詳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邊飾和一個小小的涼棚。涼棚下,一張鐵桌子前,幾張搖椅排開。接觸到這些充滿城市丑陋的東西之后,待我到了畫室里,便不再注意覆蓋接縫板條那巧克力顏色的條紋了。我感到很高興,通過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將自己的情感升華到充滿喜悅的詩意般的認識中去,形式多樣,直到那時為止。我還沒有把這些作品與現實中的整個情景分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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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特里斯丹和綺瑟》這個傳說中,公主綺瑟許配給了瑪克,他是高爾努阿耶國王。但是在船上,特里斯丹與綺瑟欽了魔酒,雙雙墮入愛河,他們逃進了波勞斯良德森林。這個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于伊爾-維蘭省,大部分騎士文學中的愛情故事發生在這里。

    埃爾斯蒂爾的畫室在我眼中,猶如世界上某種創新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里,從我們見到的各種雜亂無章的事物之中,他從這里抽出在沙灘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濤,從那里抽出一個著白色人字紋布上裝、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將它們畫在各個長方形的畫布上。這些長方形橫七豎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裝和飛沫四濺的浪濤,雖然失去了人們認為存在的內容,波濤再也不能濺濕,上裝再也不能給任何人穿,但它們仍然繼續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嚴。

    我走進去的時候,創作大師手中正握著畫筆完成落日的形狀。

    四面的窗板幾乎完全關閉著,畫室相當涼爽,只有一個地方,強烈的陽光在暗色的墻上印上那鮮艷而又轉瞬即逝的裝飾;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小窗開著。小窗四周忍冬環繞,朝著一條大街,下面是花園一角。因此畫室的絕大部份暗淡無光,空氣透明,結成完整的一團,但在陽光將它嵌鑲的裂縫處,既潮濕暗淡又閃閃發光,好似一大塊水晶巖,其中的一面已經經過雕琢,磨平,此處彼處像一面鏡子在閃爍,放出七色光,應我的要求,埃爾斯蒂爾繼續作畫,我則在這半明半暗中轉來轉去,在這幅畫前停留一會,又在另一幅畫前停留一會。

    我四周的畫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屬于我最期望看到的類型。這些畫,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著的一本英國藝術雜志所說,屬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畫法,即神話畫法和受日本影響的畫法①。據說,這兩種畫法,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體現。當然,他畫室中的作品,幾乎全是在這里,在巴爾貝克取的海景。但我從中仍能辨別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現的事物有了某種變化,類似詩歌中人們稱之為的暗喻。如果說天父創造了每一事物,同時又給了它們一個名稱,埃爾斯蒂爾則重新創造了它們,脫去了其名稱,或者賦予它們另一個名稱。表示事物的名稱總是與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應,而理性與我們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這又使我們不得不把一切與這個概念不相關的東西從事物中排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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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藝術首次在法國出現是1855年的萬國博覽會。在利沃里街開了一個叫《中國之門》的店鋪,中國的小玩藝兒突然盛行起來。1867年與1878的萬國博覽會,日本館得到極大成功,日本藝術在法國風行。有的學者認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國定居)對于日本藝術在法國的發展起了重要影響作用。

    在巴爾貝克旅館里,早晨,弗朗索瓦絲將遮住陽光的毯子拿掉時,晚上,我等待著與圣盧一起外出的時刻到來時,我佇立窗前。由于光線的作用,有時我錯把大海顏色更深的那部份當成了遙遠的海岸,或者滿懷欣喜地凝望著藍色的流動的一片,不知那是海還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將各個成份重新區分了開來,而我的印象則又取消了這種區別。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時我在自己房間里聽到一場爭吵,幾乎是騷動,直到我將這聲音與其原因聯系上為止,例如一輛馬車行駛到近前,我才能將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聲從這個聲音里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確實聽到了那尖厲刺耳的斥罵,而我的理性知道,車輪不會產生這樣的聲音。人們一如其本色富有詩意地見到大自然的時刻是罕見的,埃爾斯蒂爾的作品正是由這樣的時刻組成。此刻在他身邊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較之一,正是海天對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間的任何分界線。正是在同一幅畫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復這種對比,才在他的畫中引進了形式多種多樣的高度和諧。埃爾斯蒂爾的繪畫在某些愛好者心中引起熱烈反響,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時這些人自己反倒沒有明確認識到這一點。

    最近幾天他剛畫完一幅畫,這幅畫表現的是卡爾克迪伊海港,我對這幅畫凝望良久。例如在這幅畫中,埃爾斯蒂爾就讓觀眾對這種比較有思想準備,他對小城只使用與海洋有關的語匯,而對大海,只使用與城市有關的語匯。要么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么捻縫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陸地成為海灣,在這巴爾貝克一帶常有這種情形。從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邊,房頂上露出桅桿(就象房頂上露出煙囪或教堂的鐘樓一樣),好似屋頂構成了船只,成了船只的一部份。然而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陸地上修建起來的。其它沿防波堤�?康拇桓訌娏诉@種印象。船只那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這只船上與另一只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們是分開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間隙,這捕魚的船隊還不如克里克貝克的教堂那樣好象屬于大海�?死锟素惪说慕烫�,遠遠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圍,因為人們看不見城市。在陽光和海浪有如塵土飛揚之中,教堂好象從水中鉆出來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詩意的彩虹腰帶上,構成一幅不真實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圖畫。在前景的海灘上,畫家想到了辦法使人們的眼睛習慣于在陸地和大洋之間辨認不出固定的界限,絕對的分界線。幾個壯漢正在把船只推向海中,他們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灘上奔跑。黃沙被打濕,仿佛成了水,映出船體。就是海水也不是齊平地往上漲,而是循著海岸的曲線上溢。遠景更將沙岸撕成條條縷縷,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駛的船只,被軍艦修造廠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巖石中撿拾海蝦的婦女,因為四周都是水,又由于她們置身于巖石筑成的堡壘后面,地勢較低,海灘(在最接近陸地的兩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們倒像在海內巖洞之中了。這海內巖洞上部伸向船只和海浪,本身卻在奇跡般分開的波濤翻滾中開辟出來并受到保護。雖然整個畫面使人對海港產生海洋進入陸地之中,陸地具有海洋性質,人則成了兩棲動物這樣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處迸發出來。在防波堤入口處,巖石旁,大海喧囂的地方,從水手的辛苦中,從船只傾斜成銳角臥在高聳的船塢、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從城市出海打魚中,人們感覺到他們艱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騎在馬背上一般。這匹馬性情暴躁,健跑如飛,但是,如果他們不夠機敏和靈巧,那牲口一抖擻,就會將他們掀翻在地。

    一群游人興高采烈地乘坐一只小船出海,小艇搖搖晃晃,像一輛蹩腳的馬車。一個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時又很聚精會神,猶如用韁繩駕駛馬匹一樣駕馭著小船,張開有力的風帆。每個游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只不要一側過重而傾翻。在陽光燦爛的田野里,在綠蔭覆蓋的名勝區,人們也是這樣奔跑著滾下山坡的。雖然下過暴雨,但是風和日麗的上午。甚至人們還能感覺到平穩不動的船只享受著陽光和蔭涼,在大海那樣平靜的部份,要保住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么樣的強大阻力!大海那樣平靜,比起由于陽光的作用似乎已經蒸發的船體來,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結實,更真實。遠景更使船體顯得鱗次櫛比�;蛘吒_地說,我們還沒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這些部份之間,差異很大,就和某一部份與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后面的船只之間差異很大一樣。這邊暴風雨,漆黑一片;稍遠一些,色彩鮮艷,有天空,而且與天空一樣如同涂上了釉彩;那邊,陽光、云霧和泡沫使大海那樣雪白,那樣連成一片,那樣具有土地氣息,那樣具有房屋的假象,人們甚至會以為那是一條石路或一片雪原�?墒侨藗冇挚吹侥鞘坊蜓┰嫌幸粭l船,不免嚇了一跳。船只懸在陡坡上,停在旱地里,好象一輛馬車剛剛走出涉水而過的地段正在晾干�?墒�,過了一會,人們又在這結結實實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遼闊平面上,看見了一些搖搖晃晃的船只。這時人們才醒悟過來,這還是海,而這各種景象都是真實不爽的。

    人說在藝術上無進步無發現可言,只在科學上才有;每個藝術家都得自己重新開始個人的努力,任何別人的力量既幫不了他的忙,也阻礙不了他。雖然這么說不無道理,但是還必須承認,在藝術揭示了某些規律的范疇內,一旦某種技巧將這些規律普及,回頭一看,先前的藝術就失去了一些其新穎獨特之處。自埃爾斯蒂爾開始作畫起,我們已經經歷了人們稱之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攝影階段。業余愛好者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個形容詞到底指的是什么呢?要想說明白,我們就會看到,這個形容詞一般是用來指一個熟悉的事物所呈現的奇特形象。這個形象與我們司空見慣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實的,因此對我們來說倍加引人入勝,因為這個形象使我們驚異,使我們走出了常規,同時又通過喚起我們一種印象使我們回歸到自己。例如,這些“精采”攝影中的某一幀,體現了遠景的一個規律,給我們看的是我們的城市中司空見慣的某一大教堂,卻從精心選擇的一個點上來拍攝。從那個點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與江邊成突角,實際它與江邊距離很遠。埃爾斯蒂爾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動地——他知道原是什么樣的——將事物擺出來,而是按照我們原始視覺賴以構成的光學幻覺將其呈現出來。這種功夫正好使他要闡明某些遠景規律,這就更叫人驚異,因為是藝術首先揭示了這些規律。一條江,由于水流的曲折,一海灣,由于表面上看靠近懸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絕對封閉的一湖泊。從巴爾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個夏日畫的一幅畫中,大海凹進來的一塊,由于封閉在粉紅花崗巖巖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從稍遠的地方才開始。大洋的連續性只通過一些海鷗暗示出來。海鷗在觀眾以為是石頭的東西上面飛旋,吮吸著波濤的潮濕氣息。

    這同一張畫,還揭示出其它的規律。例如,在高高聳立的懸崖腳下,點點白帆映在藍色明鏡中,宛如沉沉入夢的蝴蝶,極盡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陰影暗與光線之亮的強烈對比等。攝景藝術已使陰影的變化無窮家喻戶曉,但是埃爾斯蒂爾對陰影的變化無窮那樣感興趣,從前他竟專心致志地喜歡畫真正的海市蜃樓。在海市蜃樓中,頂部有塔樓的古堡顯出一座完全圓形的古堡模樣,頂部有一塔樓將其延長,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樓,也許是天空格外清朗賦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質的堅硬和光澤的緣故,也許是晨霧使石頭與影子變得一樣煙霧縹緲。同樣,遠處,大海之外,一排遠樹之后,另一大海開始,落日將它染成玫瑰色,而這正是天空。陽光,如同一種新的固體被創造出來,推動著它直接照射的船體,后面另一船體則籠罩在陰影之中,猶如將水晶樓梯的一級一級擺在一個表面上。從物質構成說,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將這表面折斷了。一條江從一座城市的橋下流過,從那樣一個視角取景,這條江竟然顯得完全支離破碎了,這里擺成湖,那里細如網,別處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樹木覆蓋山頂的小丘而折斷,城中的住戶晚上到這山頂的樹林中來呼吸夜晚涼爽的空氣。這座動蕩的城市,其節奏本身,只通過鐘樓那不折不彎的垂直來表現。鐘樓并不伸向天空,通過沉重的直線,就象在凱旋進行曲中一樣表明生活的節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軀下懸掛著沿著折斷、壓碎的江流籠罩在薄霧之中的樓房那更模糊的整個一大片(由于埃爾斯蒂爾最初的作品產生于用一個人物點染風景畫的時代)。在懸崖上或在山中,道路,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樣,受到遠景的侵蝕�;蚴巧椒�,或是瀑布的煙霧,或是大海,使人無法沿著道路持續向前,這道路對于游人是可見的,對我們卻并非如此。著過時服裝的小小人物,迷失在這荒涼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淵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腸小道這里已是盡頭。而在再過去三百米高處的松林中,我們看見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細細的一條又在游人腳下出現,真是叫我們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動。是山坡環繞著瀑布或海灣,為我們掩住了小路中間銜接的九曲十八彎。

    埃爾斯蒂爾下功夫在現實面前脫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畫前要讓自己變成一無所知,出于正直而忘掉一切(因為人們所知道的事物并不屬于自己),而這正是有高度修養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認我站在巴爾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時,他對我說:

    “怎么,那大門使你感到失望嗎?這可是民眾永遠讀不明白的歷史化了的最美的圣經��!那圣母像和所有敘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紀為歌頌圣母所展開的長卷贊美詩最美好、最有詩意的體現。除了要細致準確地表現圣經以外,年邁的雕刻家又有怎樣崇高的發現,進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賦予其怎樣的優美的詩意��!天使們運送圣母軀體的裹尸布,太神圣了,他們不敢直接觸及(我對他說,在圣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這個主題。他見過圣安德烈教堂大門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農民,所有的人都同時在圣母的周圍奔跑,與此處的兩位幾乎意大利式的那么苗條,那么溫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將圣母的靈魂攝走以便與圣母的肉體合在一起的那個天使;在圣母與伊麗莎白相遇那一節①,伊麗莎白觸到瑪麗亞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驚異的那個動作;沒有親手摸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相信無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著的手臂;圣母為了向圣徒多馬證明她已復活而向他擲過去的腰帶;還有圣母從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兒子赤裸的身體的那塊細麻布——在其子的一側,教會收集鮮血,那是圣體圣事的飲料;另一側,是統治已結束的會堂,蒙著雙眼,手握折斷一半的權杖,王冠從頭上落下,同時任憑前朝法版滾落在地;最后審判時節,丈夫幫助自己年輕的妻子從墳墓中走出來,將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為的是叫她放心,并向她證明那心臟確實在跳動,這不也是相當費心思找到的不錯的想法嗎?還有那個將太陽和月亮帶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輝將比星辰的光輝強七倍,太陽和月亮不是毫無用處了嗎!還有將手浸在耶穌的洗澡水里,看看水是否夠熱的那個天使;從云端里降下將花環戴在圣母前額上的那個天使;還有所有從天上耶路撒冷圣殿的欄桿之間俯身向下,看見惡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別由于恐懼或快樂揚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這些,就是天上的各個團體,就是神學和象征性的整個偉大詩篇!這簡直荒唐,簡直神妙至極,比你將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見好上一千倍!何況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為遜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動抄襲來的。你一定明白,所有這些玩藝,無非是一個天才問題。人人都有天才的時代,并不曾有過。這么說,全是胡說八道,那要比黃金時代還厲害。雕了這樣的門面的家伙,請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厲害,與現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們一樣深刻。如果我們一起去意大利,我會把這些指給你看。圣母升天節宗教儀式的某些歌詞在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現,就是勒東②也無法與之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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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新約全書》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奧狄龍·勒東(1840-1916),從一開始就強調想象在藝術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畫家,又是水彩畫家,石板畫家,粉畫畫家。作品中宗教題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畫家如鮑那爾,維亞爾,莫里斯·德尼等將他視為大師。

    他與我談到的這個廣闊仙界,龐大的神學詩篇,現在我終于明白是這樣譜寫出來的了。當初我在正門前張開充滿渴望的雙目時,卻沒有看見這些。我與他談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像,豎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條大道。

    “這條大道從遠古時代開始,最后達到耶穌·基督,”他對我說�!耙贿吺且d精神上的祖先,另一邊是猶大之王,是耶穌肉體上的祖先。每一世紀都集中在這里了。你視為底座的那東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處的人的名字了。因為在摩西腳下,你會認出金牛來;在亞伯拉罕腳下,你會認出羊來;在約瑟夫腳下,你會認出給皮蒂法爾老婆出主意的惡魔�!�

    我還對他說,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所幾乎是波斯式的建筑,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說,“有許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東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樣準確地重現了一個波斯題材,東方傳說無所不在這一點竟然不足以解釋這種現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襲了航海家從東方帶來的一匣子東西�!惫�,他給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從柱頭上看見幾乎是中國式的龍相互吞噬。但是在巴爾貝克,在建筑物總體中,這一小塊雕刻未引起我們注意就過去了,而建筑的總體與“幾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幾個字向我展現的情景并不相似。

    在這個畫室里,雖然我體會到精神上的快樂,但是這絲毫擋上住我感覺到透明涂料的溫熱,房間那火星四濺的半明半暗,忍冬環繞的小窗外完全鄉下氣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燒灼的土地那持續的燥熱。這一切包圍著我們,我們已無法自主。只有遠方的樹蔭才給太陽蒙上一層面紗�?吹健犊柨说弦梁8邸愤@幅畫叫我十分快樂。這個夏日使我感到意識不到的舒適,可能又象一條河流的支流一樣,擴大了我的快樂。

    我本來以為埃爾斯蒂爾很謙和�?墒窃谝痪浔硎靖兄x的話里,我用了“榮譽”一詞時,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變了樣,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大錯特錯了。認為自己的作品永世長存的人——埃爾斯蒂爾正屬于這種情形——慣于將自己的作品置于他們本人已化成塵土的時代之中。所以,“榮譽”這個概念使他們不得不對這個虛無世界進行思考,叫他們悲傷,因為這個概念與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無意間使這高傲感傷的烏云升上埃爾斯蒂爾的眉宇,我趕緊改變話題以驅散這片烏云。

    “人家勸我不要到英國去,”我想到從前在貢布雷與勒格朗丹的談話,而且希望就這一席談話得知他的見解,便對他說,“說是這對一個已經愛好幻想的頭腦不利�!�

    “哪里!”他回答我說,“一個人的頭腦已經傾向于幻想的時候,不應該讓它離開夢幻,不應該對它進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頭腦離開夢幻,你的頭腦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夢幻了。你將為千百種表象所捉弄,因為你沒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質。如果說有點幻想是危險的,那么醫好這一病癥的,決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個成為幻想。為了不再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大有益處,以至我自忖,是否應該象某些外科醫生主張應該將所有兒童的闌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將來罹患闌尾炎那樣,早早就預防性地將幻想與生活適當分開�!�

    埃爾斯蒂爾和我一直走到畫室的盡頭,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園后面,朝向一條狹窄的橫街,幾乎是一條鄉間小路。我們來到這里呼吸將近傍晚的清新空氣。我認為自己離開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遙遠,正是下定決心犧牲一次看見她們的希望,我才終于聽從了外祖母的請求來看埃爾斯蒂爾的。你尋找的東西在哪里,你并不知道,而且常常長時期回避由于別的原因每個人都請我們去的地方。但是我們料想不到,正是在這里我們會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無目的地望著這條鄉間小路。小路從畫室外緊擦畫室而過,但已不屬于埃爾斯蒂爾。

    突然,那里出現了一小幫子中那個推自行車的少女。她快步沿著這條小路走來,烏黑的秀發上,戴著她那馬球帽,帽子壓得很低,下面是她那豐滿的面頰和快活而又有些執拗的雙眼。我看見在這條奇跡般幸運、充滿柔情的許諾的小路上,從樹下向埃爾斯蒂爾送過一個友好微笑的問候。這簡直是一道彩虹,對我來說,它將我們的地球世界與迄今為止我們認為無法企及的地域連接了起來。她甚至走過來將手伸給畫家,但沒有停下腳步。我看見她下巴上有一顆美人痣。

    “先生,您認識這位姑娘嗎?”我問埃爾斯蒂爾,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紹給她,請她到他家來。于是,這間鄉間景色環繞的寧靜的畫室,充滿了更多一層的詩意。好比在一所房子里,一個孩子已經呆得很高興,當他又得知,漂亮的東西和高貴的人非�?犊蠓�,要無限增加他們的饋贈,正在為他準備一席精美的茶點時一樣。

    埃爾斯蒂爾告訴我,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同時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對這些女孩描寫得相當準確,他道出她們的名字無甚猶豫。對她們的社會地位,我想錯了,但是與一般在巴爾貝克的判斷錯誤并不屬于同一類型。店鋪掌柜的兒子騎在馬上,我輕易地將他們當成王子�?墒沁@一次,我倒把屬于相當富有的小布爾喬亞、工商業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給安到一個可疑的階層里去了。這個社會階層問題,一開始時我最沒有興趣。對我來說,無論是下層民眾,還是蓋爾芒特之家那樣的上層社會,都沒有什么神秘�?隙�,如果海濱生活那色彩斑斕的空虛沒有在我看花了眼的雙目前事先賦予她們某種魅力,而且她們再也不會失去這種魅力的話,說她們是大批發商的女兒,我大概也不會與這個概念勝利地抗爭到底�,F在,我只能對法國布爾喬亞是一個絕妙的最豐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欽佩了。多少出人意料的類型!從面部特征上,是多么了不起的發明!面部線條上,又是怎樣的決斷,怎樣的新鮮,怎樣的質樸!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嗇的老布爾喬亞階級,我真覺得這些老布爾喬亞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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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安娜為希臘神話中之獵神。

    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在她們那流里流氣的面孔后面,又一個想法已經扎下了根。原來我認為她們是自行車運動員、拳擊冠軍的情婦,現在又覺得她們很可能與我們認識的某一律師家庭關系非常密切了。這些發現的錯誤,對一個人觀念的改變簡直具有化學反應般的瞬時性!

    阿爾貝蒂娜·西莫內是什么樣的人,我所知甚少�?隙ㄋ龑τ谀骋惶焖谖胰绾�,也毫無所知。甚至我在海灘上早已聽人說過的西莫內①這個姓,有人叫我寫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寫成兩個“n”,一點也料想不到這個家族對于只有一個“n”看得很重。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下,時髦玩藝越抓住一些雞毛蒜皮不放。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貴族的那些標記更毫無意義,但是,這些玩藝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詫�?赡苡羞^姓Simonnet的人干過壞事,甚至比這還糟�?偠灾�,據說,別人若是將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這西莫內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猶如受了誹謗一般。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們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個“n”的西莫內、而不是兩個“n”的西莫內,大概感到同樣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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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莫內Simonet。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爾貝克的。有一個姑娘家的別墅就在海灘的盡頭,就是卡那維爾懸崖開始的地方。由于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的摯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個姑娘正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當然,有那么多條與海灘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無法準確無誤地認出那是哪一條街。人們希望記憶準確無誤,但是就在當時,視覺就是模糊的。然而,阿爾貝蒂娜與走進女友家的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實際上可以肯定。雖然如此,此后,棕色頭發的高爾夫球運動員在我面前呈現的無數形象,不論此形象與彼形象多么不同,全都重疊在一起。如果我沿著回憶的線索上溯,在這個特征掩護下,就象在一個內部通道中一樣,我可以從所有這些形象面前經過,而無法從同一個人中繞出來。反過來,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與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個少女,我必須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確信又找到了阿爾貝蒂娜,她與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間,在散步中經常停下來,高出大海地平線的那個,是同一個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與最初的那一個形象相分離,因為我無法在事后賦予她給我的雙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對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點。不管概率計算能給我什么保證,在小街與海灘的轉角處那樣大膽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為可能會愛上我的那個雙頰豐滿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與她重逢過。

    我在這一小幫子的各個少女之間猶疑不定,她們每個人都保留了一點首先使我心蕩神馳的集體魅力。這種猶疑是不是又給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條,給我后來,即使在我最熱戀阿爾貝蒂娜——是我第二次談戀愛——的期間,留下一種間歇的而且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呢?由于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間游蕩,后來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愛情有時在愛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某種“游戲”性質,這種游戲,象沒有對準的光束一樣,使愛情先落在別人身上,然后才回來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與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必要的聯系,說不定與另一個人的形象也能聯系在一起。這種想法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使我能夠將現實化為烏有,不僅是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樣的外部現實(我承認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是一種內心狀態,在這種心態中,完全從自己心中引出我愛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別性格,使得愛情對我的幸福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內心的純主觀的現實。

    “沒有哪一天,她們當中這個人或那個人不從畫室前經過,不走進來稍微拜訪我一下的,”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如果外祖母叫我來看他的時候我立刻就來,很可能我早就結識阿爾貝蒂娜了。想到這里,埃爾斯蒂爾的話真叫我傷心。

    她走遠了。從畫室里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會女友們去了。如果我早能和埃爾斯蒂爾一起到海堤上去,也會結識她們了。我編出一百樣借口來,好叫他同意跟我到海灘上去轉一圈。那個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里出現之前,我的心是平靜的�,F在我失去這種平靜。那面小窗,直到那時為止,在忍冬的包圍中是那樣動人,現在卻變得空蕩蕩了。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他要去跟我走幾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畫完正在畫的那幅畫。這叫我感到快樂,快樂中又夾雜著折磨。他畫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花,矢車菊,蘋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訂一幅畫,我更希望訂畫這些花的畫,而不是一幅人物肖象,以便通過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經常在這些花前尋覓而始終不可得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埃爾斯蒂爾一面作畫,一面與我談植物,但是我聽不進去。光是他一個人已經再也不夠,他現在只不過是那些少女與我之間必要的中介。他的天才,一小會以前對我來說,還賦予他以威望。而現在,只有在他即將把我介紹給她們的那一小幫子人眼中,他將這種威望給我一點點,這威望才有價值。

    我踱來踱去,巴不得他趕快畫完。我抓住一些習作仔細端詳。許多習作靠墻翻過去,一個壓一個地摞在那里。我就這樣碰巧發現了一幅水彩畫。這幅畫大概是埃爾斯蒂爾繪畫生涯中很久以前某個時代的作品,使我特別著迷。一些作品不僅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樣不同尋常,那樣誘人,我們竟然會將作品魅力的一部份歸之于立意,似乎這種魅力,本來在大自然中就已經具有物質存在形式,畫家只要去發現,去觀察,去描摹出來就行了。這樣的作品使人特別著迷。這樣的物品能夠存在,甚至將畫家的表現形式拋開不談也是美的,這就滿足了我們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來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論,而且為美學的抽象充當砝碼。

    這幅水彩畫,是一位少婦的肖像。她并不美麗,卻屬于一種莫名其妙的類型。她頭上戴著一頂包頭軟帽,與帽沿上飾有櫻桃紅綢帶的瓜皮帽很相似。兩只手戴著露指手套,一只手擎著一支點燃的煙卷,另一只手將一頂純粹為了遮陽用的果園大草帽樣的東西舉到膝蓋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滿了玫瑰花①。這類作品妙就妙在它們是在特殊條件下完成的,而我們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這種情形,這幅畫即是如此。例如我們不知道一個女性模特兒那奇異的裝束是不是化裝舞會上的化裝,抑或一個老頭身著紅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這件衣服以迎合畫家的異想天開,可是我們不知道這是他的教授袍還是董事袍,還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這張肖象畫,畫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這是一位昔日的年輕女演員,半化裝,而我不明白。她那短發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絲絨上裝沒有大翻領,中間是白色的硬胸。這瓜皮帽和上裝叫我拿不準這時裝是何時期之物,這模特兒是男是女。結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畫家最明快的一幅畫以外,我什么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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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下兩處則說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

    這幅畫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擔心所擾亂,我怕埃爾斯蒂爾又磨磨蹭蹭,叫我錯過了那些少女,因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經傾斜而偏低了。這幅水彩畫上,沒有哪一件東西可以簡簡單單地加以證實就算了事,之所以畫出來,那是因為在這場景中有用。畫衣著是因為那女子必須穿衣,畫花瓶是因為有花�;ㄆ康牟AП旧砭驼腥讼矏�,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莖插在瓶中,猶如浸在與水一樣清澈、幾乎與水一樣液態的物質中。女子的服裝以獨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親切的魅力籠罩著她,似乎工業產品可以與造物主的奇跡相媲美,這些奇跡就和母貓皮,石竹花瓣,鴿子羽毛一樣嬌嫩,視覺接觸時感到那樣甜美,畫得那樣鮮艷。硬胸雪白,細如雪霰,那輕盈的褶皺呈鐘形小花狀,恰似鈴蘭的花朵,在房間明亮的折射光中開放。這折射光本身本來很強烈,但是正象花束會在被單上映出縷空的花朵一樣,這光線也稍稍減弱了一點。上裝的絲絨閃射著珠光,這里那里有什么豎起來,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亂的石竹花。但是人們特別感覺到的,是埃爾斯蒂爾對一位年輕女演員的這身化裝服飾會表現出什么樣的道德敗壞完全不在乎,對他來說,她會對某些觀眾那已經麻木或已經墮落的感官產生什么樣的刺激,與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著力于這些模棱兩可的特點,就像著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極盡所能加以強調的美學成份一樣。

    循著面部線條看,似乎就要承認其性別是一個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了�?墒蔷驮谶@時,那性別又消失了,再過去,重又出現,而暗示給人的,毋寧是這樣的想法:這是一個女性化的、有惡習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別又逃走了,始終無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種耽于幻想的憂郁,與屬于花天酒地的階層和戲劇界的那些細節形成強烈對比,這個特點并不是最不會使人心緒動蕩的。此外人們會想,這是假扮的,著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裝似乎主動送給人家去撫摸的這個年輕人,很可能覺得再加上點保留在內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憂郁這樣浪漫主義的表情,會更有刺激性。肖象的下方寫著:MissSacripant①,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來。

    “噢,這算不上什么,是年輕時候匆匆畫成的東西,那是給雜耍劇院②演出畫的服裝。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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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克里本特小姐�!度死锉咎亍窞榧獱柡投挪祭嘤�1866年創作的一部喜歌劇。劇中男主角男扮女裝出現。

    ②雜耍劇院始建于1807年,位于蒙馬特大街7號,第二帝國時代因上演輕松的喜劇及歌劇而名氣大振。后來主要在這里上演通俗喜劇。普氏本人曾于1909年11月27日去該劇場觀劇。

    “那模特兒后來怎么樣了?”

    我的話先是叫他一怔,過了一秒鐘,他的臉上現出一副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表情。

    “喂,快把那張畫給我,”他對我說,“我聽到埃爾斯蒂爾太太的腳步聲,她來了。雖然戴甜瓜帽的那個年輕人在我的生活里沒有起過任何作用,我向你保證,但是叫我妻子看見這幅水彩畫毫無益處。我之所以保存這幅畫,不過作為那個時代戲劇一個很好玩的材料罷了�!�

    可能埃爾斯蒂爾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幅水彩畫了。他向畫注視了一下,然后將它藏起來。

    “我必須只保存頭部,”他自言自語地說,“下部畫得太糟糕了,那雙手簡直是商人的手�!�

    埃爾斯蒂爾夫人來到,更要耽擱我們,我心里真難受。窗戶的邊邊很快就成了玫瑰色。我們即使出門去,大概也要一無所獲了。再沒有看見那些少女的任何可能了。因此,埃爾斯蒂爾太太離開我們是快是慢,也再沒有任何意義。她并沒有呆很久。我覺得她特別令人生厭。小上二十歲,在羅馬鄉間牽著一頭牛,她很可能是個美人兒。但是現在,她的黑發正在變白。她很普普通通,卻又不樸素自然,因為她認為舉止莊重、態度莊嚴乃為她那雕塑美所必需,而她的年齡已使她的雕塑美失去全部魅力。她的服飾極為樸素。埃爾斯蒂爾每時每刻都用含有敬意的柔情蜜意說:“我的美人加布里埃爾!”似乎只要說這句話,就會使他動情,使他滿懷尊敬。聽到他這樣說,人們很受感動,但也感到驚異。后來,當我見識了埃爾斯蒂爾的神話題材繪畫以后,倒也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姿容增加了幾分。我明白了,既然他將自己的全部時間、整個的思考功夫,一句話,自己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更好地分辨這些線條,更忠實地重現這些線條,那么事實上,他早就將幾乎天神般的性格歸之于某種理想類型,某種準則了。這種理想類型可歸結為某些線條,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反復出現的阿拉伯花紋。這樣的理想給予埃爾斯蒂爾的靈感,確實是那樣嚴肅、那樣要求很高的迷信,這種信仰竟然從不允許他感到滿意。這個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份,所以他無法將這理想看得很淡漠,無法從中得到激情,直到他遇到了這個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個女郎的軀體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實現的這個理想。這就是后來成了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那個人的軀體。從她身上,他得已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對不是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有這種感受。直到那時為止,必須千辛萬苦從自身開發的美,頃刻,神秘地化成了肉身,主動獻身給他,以結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碩果。將雙唇按在這美上,啊,心靈會得到怎樣的寧靜!

    那時的埃爾斯蒂爾,已不再處于只期待思維旺盛就可以實現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時代,他已接近指望通過肉體的滿足來促進精神充沛的年齡。我們精神疲勞了,往往傾向于物質至上;活動減少了,往往傾向于被動接受影響。精神的疲勞與活動的減少開始使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那就是可能確有某些得天獨厚的軀體、行業、節奏能那樣自然而然地實現我們的理想,以致即使沒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動作,某一脖頸的緊張,我們就能創造出一幅杰作來。這是我們喜歡用目光去撫摸美的年齡,這美在我們身外,在我們身邊,在一幅掛毯上,在舊貨商店里發現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畫稿中,在與提香畫稿同樣美麗的情婦身上。我理解了這一切之后,每次見到埃爾斯蒂爾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樂,她的身軀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腫,因為我用一個想法充滿了她的軀體,那就是她是非物質的造物,是埃爾斯蒂爾的自我寫照。對我來說,她也是一幅肖象畫,對他大概也是如此。對藝術家來說,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數的,只是顯露其天才的一個機會而已。將埃爾斯蒂爾創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畫排列在一起去看,人們會清楚感覺到,首先,這些人跟埃爾斯蒂爾全是一家人。天才洶涌澎湃覆蓋住生活,只有大腦疲勞了,漸漸失去了平衡時,生活才又占上風。好比一條大江,大潮漲來,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復正常水流。在第一個階段中,藝術家逐漸摸索出自己意識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規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說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畫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這素材本身無關緊要,但對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間實驗室或一間畫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線所產生的效果,用對某一過失改變看法而產生的內疚,用站在樹下或半潛入水中美如雕象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杰作。終于會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腦已經衰退,面對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無力進行心智活動,只有心智活動才會產生作品。然而他會繼續尋找這些材料,為置身這些材料身旁而興高采烈,因為這些材料在他身上喚起精神上的快樂,精神上的快樂乃是工作的激發劑。他會將這些材料籠罩在迷信的氛圍之中,似乎它們高于一切,似乎藝術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于其中,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便蘊含著已經現成的藝術作品。與模特兒經常來往、對模特兒寵愛之極,如此而已,他不會走得更遠。他會與一些已經翻然悔悟的殺人犯無止無休地聊下去,這些殺人犯的悔恨和墮落昔日曾構成他小說的題材;他會在薄霧使陽光變得輕柔的國度買上一處鄉間住所;他會連續幾小時地注視女人洗��;他會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種程度上是毫無意義的詞,尚處于藝術境界之下。我見過斯萬就停留在這個階段上。生活美好是一個階段,由于創作天才速度減慢,由于對促進創造天才的各種形式懷有偶象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功夫,像埃爾斯蒂爾這樣的人,有一天大概就會漸漸蛻化到這樣的階段上去。

    他剛才終于給他的花卉畫上了最后一筆。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費了一會功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會在海灘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費時間,也就沒什么了不起。即使我認為她們還在海灘上,浪費這幾分鐘就會使我錯過與她們見面的機會,我也還是會看的,因為我心中暗想,埃爾斯蒂爾畢竟對他的花卉比對我與這些少女相見更有興趣。我外祖母的天性與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與我毫不相干的一個人,我對他一直裝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臨著危險,而他只有點小麻煩時,我只會對他的煩惱深表同情,象什么大事一樣,而將自己面臨的險境視為小事一樁,因為我感到在他看來,這些事大概是這樣的比例。如果實事求是地講,甚至還有過之,我不僅不為自己所處的險境而悲嘆,而且還要迎著這風險走上去;而對于事關別人的危險,則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為危險擊中,也要盡量使別人免遭這種危險。這樣做原因很多,說起來并不能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雖然我一味思考時,覺得自己將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過程中,每當我為道德上的憂煩,或僅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時(有時這些精神不安是那樣孩子氣,我竟然不敢明說出來),如果突然出現什么意外情形,給我帶來生命危險,這種新的思想負擔與其它思想負擔相比,是那樣輕快,以致我會懷著輕松的感覺甚至是歡樂去迎接這種危險。雖然我是世界上最膽怯的人,但我領略過這樣對危險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時,看上去這與我的本性是那樣格格不入,那樣不可想象。即使在一個完全平靜而幸福的階段,當出了某種危險而且是生命危險時,例如我與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仍然不會不將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為自己選擇危險的位置。相當數量的實踐體驗叫我明白了,我一直會這樣做而且會高高興興這樣去做時,我發現,與我一向自認為和肯定的相反,原來我對別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這真叫我感到羞愧。

    這種不可告人的自尊,卻與虛榮、狂妄毫無關系。因為能使虛榮心與狂妄得到滿足的東西,一點也不會使我感到快樂,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虛榮、力戒狂妄的。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隱藏起自己小小的長處,一旦他們知道這些小小的長處,對我的看法就會不那么平庸。對這些人,我從來無法剝奪自己的快樂,向他們表明,我更加熱心的是從他們前進的道路上移開死亡的威脅而不是從我自己前進的道路上。由于我的動機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做法與此相反,我都覺得極其自然,我根本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們。如果我自己的動機是出于一種義務感,我大概會感到,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他們,還是我自己,都必須這樣做,可能就會因他們不這樣做而責怪他們了。相反,我覺得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時也無法阻止自己將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炸彈即將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后來我發現了,在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的生命更沒有價值。自那時以來,我覺得這樣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惡了。

    話又說回來,拜訪埃爾斯蒂爾那天,距我意識到這種價值差距時間還很遠,何況也談不上有任何危險,只不過作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號,要求自己對于本人那樣熱切向往的快樂,不要顯得比對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畫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這幅畫終于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發現——

    這個季節白晝是多么長——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晚。

    我們到海堤上去。我以為那些少女可能還會從那里經過,使出了多少詭計,才叫埃爾斯蒂爾呆在那個地方��!我將我們身邊高聳入云的懸崖指給他看,不斷地要求他與我談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記時間,叫他留在那里。我似乎感到往海灘的盡頭走,截住這一小幫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因為我發現這些少女中有一個常常往那邊去�!耙贿呑�,您一邊跟我談談卡爾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爾克迪伊去��!”我又加一句,并沒有想到,在《卡爾克迪伊港》這幅畫中那么強有力表現出來的嶄新特點,說不定更多地是來自畫家的視覺,而不是來自這片海灘真有什么特別價值。

    “自從我看了這幅畫以后,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見識的地方了,而海嘯角從這里去,又路途遙遠�!�

    “即使卡爾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還是會更傾向于建議你去卡爾克迪伊,”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昂[角當然很精采,不過歸根結底不過是諾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種大懸崖罷了,你已經見識過。而卡爾克迪伊,低矮的海灘上巖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國,我不曾見過與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憶起佛羅里達的某些景觀。又奇,又極其有野趣。它位于克利杜和納奧姆①之間,這些海域是多么荒涼,你是知道的,海灘曲線優美動人。這里,海灘曲線平平常常�?墒悄抢�,那曲線多么優美,多么柔和,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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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兩個地方似乎為作者所杜撰。

    夜幕降臨,必須歸去了。我送埃爾斯蒂爾回別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驟然在浮士德面前顯現,在大街的盡頭——有如與我的氣質截然相反的氣質和幾乎野性而又殘酷無情的生命力非真實而又魔鬼般地具體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軀、病態的敏感以及過度的動腦子正缺少這樣的生命力——出現了精靈的幾顆斑點,人們絕不會將這些精靈與其它東西相混淆,出現了少女植蟲類群體的幾顆孢子。她們裝作沒有看見我,但是毫無疑問,正在對我進行冷嘲熱諷的評頭品足。我感覺到她們與我們勢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便象一個泳者看到浪峰即將襲來那樣轉過身去。我驟然停步,任憑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繼續向前,我則留在后頭。當時我們正走過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櫥窗俯下身去,似乎這櫥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裝作不在想這些少女,而能夠想別的事,頗為得意。而且我已經隱約知道,待埃爾斯蒂爾呼喚我以便將我介紹給她們時,我會露出詢問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驚異,而是希望裝出的驚異——每個人都是蹩腳的演員,或者說,每個人身邊的人都是善于根據外表判斷性格的人——我甚至會用手指指著胸脯問:“您是叫我嗎?”并且一溜小跑奔過去,乖乖地低著頭,臉上冷冷地掩藏起煩躁,因為我正在聚精會神欣賞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斷,要把我介紹給我并不希望認識的人。

    這時,我打量著櫥窗,等待著埃爾斯蒂爾呼喚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顆期待已久而又沒有殺傷力的子彈打到我身上這樣的時刻到來。確信一定會把我介紹給這些少女,結果不僅是叫我裝出對她們毫不在意的樣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結識她們的快樂已經不可避免,這種快樂反而受到壓抑,縮小,反而沒有與圣盧談話,與外祖母一起進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對古跡不大感興趣,后來由于與這些人關系微妙,我不得不錯過一些郊游的機會,我非常遺憾。此外,使我即將得到的快樂大大遜色的,不僅是來得這樣突兀,而且是這樣前后不相連貫。有些規律與流體靜力學規律一樣準確,使我們頭腦中按固定順序形成的形象保持著層次�?墒�,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現,便打破了這些規律。

    埃爾斯蒂爾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灘上、在房間里所設想的與這些少女的結識,完全不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即將發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無準備。從這件大事中,我既認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別不出這向往的目標。我幾乎后悔與埃爾斯蒂爾一起出來了。特別是,我本來以為會感受到的快樂,現在反倒因為肯定再沒有任何障礙可以剝奪這種快樂,而大大縮小了。我下定決心扭過頭去,見埃爾斯爾蒂站在距這些少女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與她們說再見時,根據彈力定律,這種快樂便又整個恢復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個少女,大大的臉兒,雙眸熠熠生輝,面孔好似一塊大蛋糕,上面還給天空留了點位置。她的雙眸,即使目不轉睛,也給人以動態的感覺,正如狂風怒吼的日子,雖然肉眼看不見空氣,卻能感覺到它在空中流動的速度。有一瞬間,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風雨日子里天上那風馳電掣的烏云挨近了一塊行進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與這塊云朵擦肩而過,觸著了它,又超過了它。但是,它們互不相識,各自遠去。我們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天國對將來來說蘊含著什么承諾,什么威脅。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沒有減緩速度正好從我的目光下經過時,那目光輕輕遮上了一層薄霧,有如明朗的月夜,風兒卷走了月亮,一塊云彩將月亮遮住時,有一瞬間,月光便被迷霧遮掩,然后很快又顯現出來。埃爾斯蒂爾并沒有叫我,就已經離開了這些少女。她們從一條街斜穿過去,埃爾斯蒂爾向我走過來。一切都錯過了。

    我曾經說過,那天,在我眼中,阿爾貝蒂娜與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覺得她一次一個樣。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到,一個人外表、肥瘦、身長的某些改變,也可能來自這個人與我們之間某些狀況的變化。在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還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堅信就要與阿爾貝蒂娜結識,后來這種堅信又煙消云散。幾秒鐘之間,在我眼中,先是將她變得無足輕重,繼而又變得寶貴無比。幾年以后,先是堅信阿爾貝蒂娜會忠實于我,后來這種堅信又消失,也引來相似的變化)。

    當然,在貢布雷,根據不同的時間,根據平分我的最敏感之處的兩大方式,我進入哪一種,我早已感受過不在母親身邊那種痛苦會縮小抑或是增大。整個下午,母親就象紅日高照時誰也感覺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臨,便只有她占據我這顆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時,就連新近的往事也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

    但是那一天,當我看到埃爾斯蒂爾沒有呼喚我,正在離開那些少女時,我又明白了;一種快樂或一種憂傷,在我們眼中,其程度變化不同,也可以不僅僅源于兩種狀態的轉換,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見的信仰移位。例如這種看不見的信仰可以使我們視死如歸,因為這種信仰為死亡撒下了脫離實際的光輝。也是這種信仰使我們對赴一次音樂晚會看得很重�?墒�,一宣布我們就要上斷頭臺,音樂晚會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籠罩著晚會的信仰便會突然消失了。這種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頭腦中某些東西對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繼續無視這種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沒有用。理性和感性認為我們想離開一個情婦,只有我們的意愿知道我們的心還系在她身上。在這種時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賴的。正是因為信仰將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們要在這些時候才能恢復信仰。但是,只要這種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這個情婦已經一去不復返,這時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針對性,就變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樂便擴大到無限。

    愛情的虛無也是信仰的變種。愛情早已存在,正在四處游動,它停在哪一個女子的形象上,無非因為這個女子幾乎無法企及而已。從這一時刻起,對這個女子想得并不多,腦海中很難現出她的模樣,而考慮更多的是用什么辦法能夠把她搞到手。一連串的憂思滋長起來,這就足以將我們心中的愛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們幾乎還不熟悉的愛的對象。愛情變得偌大無比,那個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們并不考慮。如果突然間,就像我看見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少女們說話那個時刻一樣,我們停止焦慮,停止不安,由于我們整個的愛就是她,在我們終于將獵物抓在手里時,可能驟然間那愛就煙消云散了,對于這獵物的價值,我們并未足夠地考慮過。

    我對阿爾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兩個身影,肯定不如委羅內茲筆下那些女郎的側影漂亮。如果我服從某些純美學的原由,我本會喜歡那些女郎勝過喜歡阿爾貝蒂娜。然而,我能服從別的原由嗎,既然丟掉焦慮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這些無聲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別無其它?

    自從我見了阿爾貝蒂娜,每日就她進行過千百種思考,與我稱之的“她”,進行著內心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我叫她提問題,回答,思考,行動。在我心中,每時每刻,無窮無盡的想象的阿爾貝蒂娜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這一長串里,真正的、在海灘上遠遠望見的阿爾貝蒂娜,只出現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長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現一般。這個阿爾貝蒂娜只是一個側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當然。在愛情上,我們內心產生出的添枝加葉,遠遠勝過從所愛的人身上來到我們心中的東西——哪怕從數量上來說,也是如此。最最實際的愛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僅能自我培養情緒,還能靠一點點東西活著——即使已經得到過肉欲滿足的人當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從前有一位圖畫教師,他跟一個身份不明的情婦生了一個女兒。孩子出生以后不久,那母親就死了。圖畫教師傷心難過得自己也沒再活多久。實際上他并未與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與她發生關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貢布雷的幾位太太,在她們的老師面前甚至從不愿意提到這個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中,她們想到要給這小姑娘一生的命運提供一個保證,每人出了一份錢,給她搞了個終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議,她的某些女友則頗為勉強,她們認為:這個小姑娘難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興趣,她到底是不是那個自認為是她的父親的人所生呢?對于那個小女孩的母親那種人,人們一向是拿不準的。最終她們還是下定了決心。小女孩前來致謝。她長得其丑無比,與上了年紀的圖畫教師一模一樣。頓時一切懷疑都煙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長得好的是頭發。一位太太對帶小女孩前來的父親說:“她的頭發長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覺得,既然那戴罪的母親已死,圖畫教師也將不久于人世,對于一向諱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無關緊要,便加了一句:“這大概是隨家里。她母親是不是頭發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天真地回答道,“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戴著帽子�!�

    該追埃爾斯蒂爾去了。我從一面大鏡子里看見了自己。除了沒有得到被介紹的機會這大災大難之外,我又發現自己的領帶完全歪了,長頭發也從帽子里露了出來、顯得很難看。但是,不管怎么說,就是這樣,她們也遇到了我和埃爾斯蒂爾在一起,不會將我忘記。這已經運氣不錯。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著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點換上另一件難看的背心。這又是好運氣一樁。我們期望的重大事件從來不會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發生,因為缺少我們以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條件;而我們并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卻接踵而至,相輔相成。我們是那樣擔心最壞的事,最后我們竟會認為,就總體而言,偶然對我們還算是幫忙。

    “若是結識了她們,我該多高興!”我走到埃爾斯蒂爾跟前,對他說。

    “那您為什么躲在十里開外呢?”

    這就是他說的話。他之所以這樣說,并非因為這表達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滿足我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聲,豈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這樣說,可能是因為他曾經聽別人說過這一類的話,讓人揪住了錯的凡夫俗子是常常這么說的。他之所以這樣說,還因為即使是偉人,在某些事情上,與凡夫俗子也是一樣的,他們也從與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尋找日常的遁詞,就像總到同一家面包鋪子里去買每日的面包一樣。要么,這樣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從反面去理解,既然這些字眼的意義與真實情況相反,這種話便是某種反應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反面的圖象。

    “她們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個人對她們不大熱情,她們阻止他去叫這個人。如果不是這樣,他決不會不叫我。就這些女孩,我向他提過那么多問題,他明明看出我對她們有興趣嘛!

    “我剛才正與你談卡爾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門口與他分手時,他對我說道,“我曾經畫了一張草圖,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灘的輪廓。那張油畫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并論。如果你允許,為紀念咱們的友情,我把那張草圖送給你,”他接著加了一句,“拒絕給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給你點別的東西�!�

    “如果你有的話,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墒沁@個名字是怎么回事呢?”

    “這是那個模特兒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輕歌劇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點也不認識她,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樣子似乎事實上與此相反�!�

    埃爾斯蒂爾沉默不語。

    “那總不是婚前的斯萬太太吧!”我說,突然不幸而言中。這種情況是相當少見的,但卻足以給預感理論提供某些根據,如果有意將可以把這種理論歸之無效的種種錯誤忘記的話。

    那確是奧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這幅畫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顯,也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畫象時間較早,此后,奧黛特訓練了自己的線條,將自己的面龐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這個造物。年復一年,她的理發師,她的裁縫,她自己,在她坐臥的姿勢,怎么談話,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傳遞,怎么思考上,都得遵從這個造物的大致輪廓。非得是一個饜足了的情郎墮落下去,才會像斯萬那樣,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①的奧黛特不可勝數的照片中,唯獨喜愛自己臥房中那張小照。那張照片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相當丑陋而瘦削的少婦,戴一頂飾有三色堇花的草帽,頭發蓬松,形銷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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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永不改變。

    話又說回來,即使這幅畫像并非像斯萬心愛的小照那樣,是在奧黛特的線條系統化,成為一個威嚴而又令人著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畫就,而是在那之后畫成,只要有埃爾斯蒂爾的眼光,也就足以將這個類型拆散。極高的溫度可以將原子結構打散,根據另一種類型將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組合起來。藝術天才也能這樣動作。這個女人強加于自己各部分線條的那種矯飾的和諧,每日出門之前,她要在穿衣鏡中嚴加審視,一定要它堅持下去。改變帽子的傾斜度,頭發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潑度,以保證這種和諧持續下去。這種和諧,大畫家的目光在一秒鐘之內就能將它摧毀,而以女子線條的另一種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種女性理想美、繪畫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滿足。同樣,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從某一年齡起,一位偉大研究家的目光到處能找到構成某種關系的必要成份,他只對這種關系有興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賭徒,他們不會犯難,手上來什么就是什么,對隨便什么東西,他們都可以說:行,這就行。盧森堡親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從前愛上了一種藝術,這種藝術在那個時代還是新東西。她請一位最偉大的自然主義畫家為她畫像。藝術家的目光頓時找到了他到處尋找的東西。在畫布上,出現的不是貴婦人,而是一個跑腿的女店員,身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寬闊背景,使人想到比加爾廣場①。一位偉大藝術家所作的女子肖象,不僅根本不去考慮如何滿足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開始蒼老,卻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裝要人家給她拍照,這小女孩的服裝叫她顯示出仍然少女般的體型,顯得似乎是自己女兒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兒的女兒,而她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倒按照這種場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難看”——反而將她極力掩飾的短處突出表現出來,例如發燒一般的臉色,甚至是發青發紫的臉色。正因為這些短處“極有個性”,就更對畫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這些也就足夠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觀眾幻想破滅,并粉碎他的理想。那個女子那樣自豪地支持著這種理想的骨架,也正是這種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將她置于人類之外,人類之上。而現在,這個女人遭了貶,離開了她穩坐金鑾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對她的出類拔萃,我們已失去任何信心。對這種典型,一般來說;我們是那樣下苦功夫,不僅表現出奧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現出其個性、特點,以至站在這幅剝去了奧黛特式美貌、個性、特點的畫象前,我們不僅要大叫一聲:“比她丑多了!”而且要大叫:“一點也不象!”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我們沒有認出她來。這個人,我們確實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經見過。但是這個人,又不是奧黛特。這個人的面龐,體態,神情,我們都非常熟悉。這一切使我們憶起的,不是奧黛特這個女子,她從來不采取這種姿勢,她慣常的姿態絕不會勾畫出這樣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圖案。使我們憶起的,倒是別的女子,所有埃爾斯蒂爾畫過的女子。雖然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爾斯蒂爾總是喜歡叫她們擺出正面姿勢,足弓彎彎,露出裙外,寬大的圓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與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圓形——面孔成對稱呼應�?偠灾�,一幅天才的肖象畫不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賣弄風騷及其利己主義的美的概念所決定的類型,在畫象上,標志時間的不僅是女子怎樣著裝,還有藝術家怎樣作畫。這種作畫方法,也就是埃爾斯蒂爾最早的作畫方法,那便是提煉出對奧黛特壓力最大的出身問題,因為這幅畫不僅像奧黛特那時期的照片一樣,把她表現為著名風流女郎中的一位后來人,而且這幅畫像成了馬奈或惠斯勒繪的許多肖象畫的同時代作品。馬奈或惠斯勒這些作品所依據的模特兒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已經屬于為人遺忘之物或歷史的陳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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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加爾廣場在巴黎蒙馬特區,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爾斯蒂爾回家,一邊在他身旁默默咀嚼著這些想法。剛剛對其模特兒身份的發現,將我引至這些思考之中。這第一個發現又導致第二個發現,那就是對藝術家其人的發現,這更加使我心慌意亂。他為奧黛特·德·克雷西畫過肖像。這位奇才,這位智者,這位孤獨者,這位談吐驚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從前維爾迪蘭家收留的那個可笑而又惡習不改的畫家呢?我問他是否認識維爾迪蘭一家,是否湊巧他們那時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比施先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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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施意為母鹿。

    他回答我說是的,并不覺得難堪,似乎這是他一生中已經相當遙遠的一段,似乎預料不到他在我心中會喚起極其失望的情緒。他抬起眼來,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這種情緒。他的面孔現出不滿的表情。這時,我們已經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門口。換一個理智和情感不這么高尚的人,大概就會簡簡單單地道一聲有些干巴巴的再見,此后便避免再與我見面了。埃爾斯蒂爾對我并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真正的導師——從純創作觀點來說,說不定為人之師這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藝術家,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邊,應該保持孤獨,而不要揮霍自我,哪怕是對一些弟子——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對年輕人最有裨益,他總是極力去開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這真理對他或對別人都是相對的。與其說上幾句可能會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話,他寧愿說幾句可以對我有教育意義的話。

    “一個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對我說,“在年輕時的某一階段,沒有說過什么話,甚至過著某種生活,事后回憶起來覺得很不愉快,希望將其抹掉,這樣的人恐怕是沒有的。但是他不該絕對地為此而悔恨,因為,只有經過所有的可笑、丑惡之現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圍內變成一個賢哲。這一切可笑、丑惡的現形應該是這最后現形的先導。我知道有些年輕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孫,他們的家庭教師從他們中學時代起便教導他們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赡芩约旱纳钪袥]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們說過的話,都可以發表,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是,這是一些精神貧乏的人,是理論說教者軟弱無力的后代,他們的明智是消極的,是不能開花結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來,必須自己去走一段路親自去發現,任何人不能代替我們去走,不能免了我們這趟差,因為明智是對事物的一種觀點。你欽佩的世人,你覺得端莊的儀態,并不是家長或家庭教師佈置停當的。這些東西的先導,是完全與此不同的人生開端,受到周圍占統治地位的惡或俗的影響。這些代表著一場戰斗,一次凱旋。我們在最初某一階段是什么模樣,那形象已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不管怎么說,是不討人喜歡的。這我明白。但是我們不應該否認這個形象,因為它是我們確實經歷的見證,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規律,我們從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個畫家,就還從畫室生活、藝術小團體中——提煉出來超越這一切的某些東西�!�

    這時我們早已走到他家門口。沒有結識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現在終于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們的一線希望。她們已不再象從前那樣只從天際閃過,我想再不會望見她們從那里出現了。在她們周圍,那將我們隔絕的巨大漩渦已不再漂浮。這大漩渦不過是她們可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溜掉而在我心中喚起的欲望的表現而已。這種欲望時時在心中活動,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對她們的渴望,現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與其它許多欲望一起儲備起來。一旦知道這些欲望可以實現,我便將實現的時刻推遲下去。

    我離開埃爾斯蒂爾,又是獨自一人了。這時,驟然間,盡管我很失望,仍在頭腦中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巧合。這些巧合的出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爾斯蒂爾正好與這些少女關系密切。這些少女,就在當天早上,對我仍是一幅以大海為背景的油畫上的人物,現在她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與一位大畫家過從甚密。這位畫家現在也了解我有與她們結識的欲望,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所有這一切都在我心中喚起無比的快樂。但是這快樂對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來到,也叫人稟報過了。但是他們要等別的客人離開,沒有別人在場時才走出來。于是我們看見了他們,我們可以對他們說:“我們就來見你”,并且聽他們談話。這種快樂即屬于這樣的客人之列。有時,在這快樂走進我們心中的時刻與我們自己可以走進這快樂之中的時刻之間,又過去了許多時刻,我們在這個空隙里又見了那么多人,以致我們擔心,這快樂大概不等待我們了。但是,它們很耐心,并不厭煩,一旦所有的人都離去,這快樂立即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有時,是我們自己太疲勞了,以致覺得我們頭腦衰竭已經精神不夠,無法將這些回憶、這些印象牢記心中了。而對這些回憶、這些印象來說,我們那個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們也許會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只有在現實的灰塵與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里,在某個平平常常的變故成了傳奇的契機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這時,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個岬角突然從夢幻的光照中涌現出來,進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則象一覺醒來便見到了我們日夜熱切向往的人一樣,本來以為只有在夢幻中才會見到他們呢!

    后來的幾天,時間都被圣盧離去的準備工作占去,我無法繼續窺視這些少女�,F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時刻與她們結識,這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平靜。這種平靜尤其可貴。我的朋友對外祖母和我那樣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訴過外祖母,說圣盧對普魯東極為欽佩。這倒叫她有了一個主意,便吩咐將她從前購買的這位哲學家的許多親筆書信送來。這些東西到的那天,正是圣盧動身的前夕,他前來旅館觀看。他貪婪地閱讀了這些書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撫摸每一頁紙,極力將每一個句子牢記在心。然后他起身告辭,請我外祖母原諒呆了這么久。就在這時,他聽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著,拿走吧,這是給你的。我吩咐人送到這里來,為的就是要送給你�!�

    他不禁喜形于色,并不比對一種不以意志為轉移的身體狀況更能控制自己。他滿面通紅,好像剛剛受了處罰的一個孩子。他一再道謝,并極力(并未做到)控制激蕩全身的喜悅心情。我外祖母見他如此這般控制自己,更為感動�?墒鞘ケR一直擔心自己沒有表達出應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當地的小火車返回他所在的部隊駐地時,還將身子探出車窗外,請求我原諒。實際上,他的駐地并不遠。他本來想坐馬車去。他晚上還要回來,并不是一去不復返時,常常坐馬車。但是這一次,必須將許多行李放進車廂。他覺得坐火車走更簡單些。在這件事上,他采納了站長的意見。他征求站長意見時,那站長說,馬車或者小火車,“幾乎意義不清�!笨伤詾檫@句話的意思是“幾乎相當”(總而言之,這與弗朗索瓦絲說“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昂冒�,”圣盧作出結論說,“我就坐這九曲十八彎的小鐵路火車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纏身,也會坐上小火車,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東錫埃爾的。我們呆在巴爾貝克車站的時間里——小火車的司機不緊不慢地等一些姍姍來遲的朋友,他們不來,他是不想開車的。同時他也不緊不慢地喝著清涼飲料——我答應每周至少去看他數次。布洛克也到車站來送行——圣盧很討厭。圣盧見我們這位同學聽見了他要我到東錫埃爾去吃午飯,吃晚飯,去住,最后也對他說:

    “如果你哪天下午湊巧路過東錫埃爾,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來找我。不過,要說有空嘛,我幾乎從來就沒空�!笨跉鈽O為冷淡,使命是糾正發出邀請時那迫不得已的熱情,防止布洛克對邀請認真對待�?赡芰_貝爾也擔心,如果我一個人,我不會去。他以為我與布洛克的交情要勝過我自己之所言,這樣就叫我能有一個同路的伙伴,一個帶動人。

    我真怕這種口氣、這種一面邀請一面又勸人家不要來的邀請方式會使布洛克不快,覺得圣盧干脆什么都不說也許還更好些�?墒俏义e了�;疖囬_走以后,我和布洛克一起離開車站,一直走到我們必須分手的兩條大街交叉處。一條大街通旅館,另一條通向布洛克家別墅。整個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問我,我們哪一天到東錫埃爾去,因為“圣盧對我那么好”,如果不應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興,他竟然沒有發現,那邀請是用怎樣毫不迫切、勉強算得上彬彬有禮的口氣發出的�;蛟S他還沒有不高興到那種程度,還愿意裝作沒有發現。不過我還是為他著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東錫埃爾,以免成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圣盧遠不如他那樣追不及待,也不敢給他出個主意。那主意只會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雖然他這類缺點完全可以由一些杰出的優點來補救,換上更內向的別人,是不會有這些缺點的。但他這樣的冒昧,確實叫人惱火。照他說,我們這個星期之內非去東錫埃爾不可(他說“我們”,我想,他有點指望我去,好給他去當借口)。整整這一路,走到綠樹掩映的體育場前,走到網球場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賣海鮮的小販前,他都停下來,求我定一個日子。我不干。他離開我時,生氣了,對我說:“請便吧,先生。不管怎么樣,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請了我�!�

    圣盧特別擔心對我外祖母感謝得不夠。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這封信里,他再次委托我向外祖母致謝。這封信是從他駐防的城市寄來的,在信封上郵局蓋上了郵戳,上有那個城市的名稱。這封信似乎向我飛奔過來,對我說,在路易十六騎兵團軍營的四堵墻內,他思念著我。信紙上印著馬桑特的家徽,我從上面分辨出一頭雄獅高踞于一花環之上,花環下方由一頂法蘭西元老帽構成圓形。

    “旅途順利,”他在信中告訴我,“一路閱讀在車站上購買的一本書。這本書的作者叫阿費德·巴麗納①(我估計這位作者是俄國人,一個外國人能寫得這么好,我覺得真了不起。告訴我,你對此書如何評價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無書不讀的淵博學者)。我現在又回到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覺得在這里自己簡直是被流放。我留在巴爾貝克的一切,在這里是沒有的。在這種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溫馨的回憶,任何智慧的魅力。你一定會蔑視這樣的生活環境,不過這種生活也并非沒有任何動人之處。自我上次離開這里以來,我好像覺得一切都變了樣。因為在這期間,開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也就是我們的友誼所開始的時代。我希望這個時代永遠不要結束。我只向一個人談到這個時代,談到你,這個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來到我身邊,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小時。她很希望與你結識,我想你們一定會談得很融洽,因為她也非常愛好文學。相反,為了回憶咱們的交談,為了重溫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些時刻,我倒躲開我的同伴。他們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但是我對他們說這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對于與你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第一天,我幾乎更喜歡自己單獨回憶,不給你寫信�?墒�,你思維細致,性情極為敏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亂想。你肯于俯就這個粗野的騎兵,但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細膩一些,更與你相稱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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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費德·巴麗納是露意絲·塞西爾·萬桑(1840—1908)的筆名,她是《辯論報》的撰稿人,著有研究貝爾納丁·德·圣-彼埃爾、繆塞的書籍,也是向法國讀者介紹易卜生、斯賓塞和托爾斯泰的人。

    這封信,從充滿柔情來說,與我自己憑空想象的他給我寫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時尚未結識圣盧。后來,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從幻想中清醒過來,讓我面對冰冷的現實。這冰冷的現實倒沒有永遠那般一成不變。

    我收此信以后,每當午餐時刻信件送到時,哪一封信如果是他來的,我立即會認出來,因為這信總具有一個人不在時所顯示出來的第二張面孔。從這張面孔的線條上(筆跡的特點),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我們抓不住一個人的心靈,正象我們從鼻子的線條或聲音的抑揚頓挫上能抓住人的內心一樣。

    現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盤碗盞時,我心甘情愿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能經過的時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邊凝望了。依然料放著的刀叉那中斷了的動作,凌亂的餐巾那鼓起的圓形,陽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塊黃色的絲絨,半空的酒杯更加顯示出其形狀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闊,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著目光的杯底,殘酒顏色很深卻熠熠生輝;移動容器,光照引起液體飲料的嬗變;在已經半空的高腳水果盤里,李子從綠到藍,從藍又變成金色;已老舊的椅子移來移去、每天兩次來到桌布四周落坐;桌布鋪放停當,好比在祭壇上鋪放停當,在這里舉行美食慶典一般。桌布上,牡蠣殼底還殘留著水晶般清澈的幾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圣水缸中的幾滴水。自從在埃爾斯蒂爾繪的水彩畫上看見了一些這樣的東西之后,我極力在現實中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我喜歡這些東西,正如我喜歡具有詩情畫意的某些東西一樣。在我從未設想過有美的地方,從最常用的物件中,從“靜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極力尋找美。

    圣盧走了幾天之后,我終于促成埃爾斯蒂爾舉辦一次小小的招待會。招待會上,我將會遇到阿爾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時,人們感到我魅力無窮,風度翩翩。這完全是一時性的(而且由于經過長時間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將這魅力與風度保留下來(也未能將埃爾斯蒂爾的信任保留下來)去征服某一更有意義的他人,我深以為憾�;ㄙM那么多心血,就是為了得到與阿爾貝蒂娜相識的快樂,我也深以為憾。自從這一快樂有了保證以后,我的理智就認為這一快樂并不珍貴了。但是在我內心,意愿無時無刻不在分享這一幻覺。意愿是我們不斷變幻、接踵而至的個性堅韌不拔、永恒不變的奴仆,他躲在暗處,受人蔑視,不倦地忠誠,不顧我們的自我千變萬化,不斷地為使我們永不缺少必需之物而辛勞。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即將變為現實的時候,理智和感性開始自忖這次旅行是否確實值得一去。意愿知道,如果這趟旅行無法成行,這些無所事事的主人立刻又會覺得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憑這二位主人在車站前無止無休地說下去,更加躊躇不決。但是,他負責買票,并按開車時間將我們安頓在車廂里。正如理智和感性變化無常一樣,意愿則是永恒不變的。但是,由于他默默無言,并不道出自己的原由,看上去他似乎不存在。我們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別出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卻不知不覺地遵循著意愿堅定的決心。當我從大穿衣鏡中望著毫無用處、不堪一擊的各種裝飾物時,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開了一場辯論,辯論的是結識阿爾貝蒂娜的快樂究竟有什么價值,說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將這些東西完好無損地保留起來,為另一場合所用。但是我的意愿不允許應該出門的時刻過去,他將埃爾斯蒂爾的地址交給了車夫。既然抽簽已經完畢,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閑工夫感到這很遺憾。如果我的意愿給的是另一個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當受騙了。

    過了一會,我到了埃爾斯蒂爾家。最初我以為西莫內小姐不在畫室內。確實有一位少女坐在那里,身穿絲綢長裙,頭上沒戴帽子。但是,她那秀發,那鼻子,那面色,我都不認識。我從一個漫步海灘、頭戴馬球帽的騎自行車少女身上歸納出的那個實體,在這些地方我沒有找到�?墒�,她確是阿爾貝蒂娜。甚至得悉了這一點之后,我也沒有顧及她。一個年輕人,走進一處社交聚會時,這個人的自我就已經死亡,他變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整個沙龍是一個新天地,在這個新天地中,人們受著另外一種精神環境規律的制約,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這些人和事對我們永遠至關重要,實際上,到了第二天便忘個一干二凈。

    為了向與阿爾貝蒂娜交談幾句這個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條根本不是由我開辟出來的路線。這條路首先停在埃爾斯蒂爾面前,然后又經過其他好幾群客人。有人向這些客人報出我的名字。此后這條路沿著冷餐臺延伸,在那里,有人給我送上草莓餅。我將草莓餅吃掉,一面一動不動地聽著開始演奏的一首樂曲。對這個階段,恰巧我都賦予將我介紹給西莫內小姐同樣的重要性。將我介紹給她,無非是這各個階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幾分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我前來的唯一目的。再說,在實際生活中,我們真正的幸福時刻以及我們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刻,不也是如此嗎?在許多他人中間,從我們心愛的人口中,得到了我們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復或者要命的答復。但是必須繼續與人聊天,各種念頭相繼涌來,形成了一個表面。災難已降臨到我們頭上,這個深而狹的記憶,只能不時地在這個表層之下無聲地顯露出來。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則可能只有過了數年之后,我們才憶起,我們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來發生在一次社交聚會中,我們就是懷著對這件大事的期待去參加那次社交聚會的。而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對這件事給予長時間的注意,幾乎沒有時間意識到其重要意義。

    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以便將我介紹給坐在稍遠些的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先將一個咖啡奶油小糕點吃完,然后很有興味地請我剛剛認識的一位長者詳細給我談談某些諾曼底地區集市的情況。這位老先生對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賞,我想可以把這朵花贈送給他。這并不是說,接踵而來的介紹沒有引起我任何快樂,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說快樂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時候才體會到,是我回到旅館,一人獨處,又變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樂與拍照相似。心愛的人在場時,拿到的只是一張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內部暗室時,才將這底片沖印出來。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關閉”著。

    我的快樂體驗雖然這樣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介紹時,盡管我們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賞賜,握著了一張“券”,適用于今后的快樂。我們朝思暮想希望得到這張“券”,已經好幾個星期。我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我們來說,得到這張“券”不僅僅結束了艱苦的尋找——這只能使我們充滿歡樂——而且也結束了某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我們的想象將他歪曲了,我們惴惴不安,擔心他永遠不會認識我們,又使他變得格外高大。我們的名字在介紹人口中響亮道出的時候,特別是如果介紹人又像埃爾斯蒂爾那樣把我們的名字夾在贊揚之辭之中的時候——這個行圣事的時刻,與鬼怪故事中妖精一聲“變”,一個人驟然變成另一個人那個時刻很相似——我們熱切希望接近的那個女子驟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從前她本人一樣,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視我們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們這個人——在昨日還位于無限遠的雙眸中(我們以為,我們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傷心失望、漫不經心的雙目永遠也不會與她相對而視),我們原來尋找的有意識的目光,無法辨認的思緒,頃刻間就被我們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簡單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繪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鏡子深處。如果我們本人化成了與我們最不相像的人,這種轉化也會極大地改變人家剛把我們介紹給他的那個人,他的形狀就更相當模糊。我們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還是臉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開口對我們說的幾句話,就和那些五分鐘之內在我們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蠟像家一樣靈巧。這幾句話使這個形狀明確了起來,而且賦予這個形狀某種決定性的因素,會將前一天我們的欲望和想象力發揮出來作出的全部假設一掃而光。無疑,即使來參加這個招待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已不再完全是那個值得擾亂我們生活的唯一幽靈。我們一無所知、勉強看清模樣的一個過路女郎,一直是幽靈。她與邦當太太是親戚,這已經限制了那些美麗的設想,已經堵住了美麗設想能夠傳播的一條路。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這個少女,對她了解越來越多,這種了解反倒要以減法計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為一個價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確實,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種在生活方面,與財團歸還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東西,財團稱之為本金已還股。她的姓,她的親戚,給我的設想加上了第一個邊框。我站在她身邊,又在她眼下的面頰上看到了那題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一個界限。最后,我聽到她該用“完全”這個副詞時卻使用“完美”這個副詞,真叫我大吃一驚。她是在談論兩個人,對一個人她說:“這個人完美得瘋瘋癲癲,但待人依然非常熱情�!睂α硪粋€人,她說:“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厭倦�!边@樣使用“完美得”一詞令人不快,但是這表明一個人的教養、文化程度。我還真無法想象一個騎自行車的蕩婦、玩高爾夫球飲酒縱樂的繆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此外,這也不妨礙阿爾貝蒂娜經過這第一次變形之后,在我看來又變了好多次。一個人擺在你眼前所顯露出來的優缺點,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這些優缺點會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來。正象在一座城市中,從某一條線來看,其名勝古跡分布得很零亂,而從另一觀點來看,它們則錯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偉而交相輝映。剛一開始,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驁不馴,反而很膽怯。對于我與她談到的每一個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風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這樣的形容語。由此判斷,我似乎覺得她很象樣而不是毫無教養。最后,她面孔上的瞄準點是有一側太陽穴相當火紅,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異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忘不了這眼神。但這還只是第二眼,肯定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正是這樣,并非不經過摸索,只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確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我們對這個人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并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標,他自己又變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我們以為終于將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僅是從前的影象。我們終于將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這時,這些影象已經再也不代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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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個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塊大理石是這樣的漂亮,一個雕刻家去把它買下。他說:‘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桌子還是臉盆?’”

    然而,朝著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著有功夫想象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于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于怠惰或靦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里去。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向往的東西就停一停。這些人的生活該是多么單調乏味��!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著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出我乖乖跟隨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對我們來說,經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幾個月以后,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我認為的一切,當然我不能說這只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F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么魔術,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魔術師技藝高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么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將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要實踐自己向想象中的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情諾言。由別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后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度,“完美地平平常�!钡恼f法以及那火紅的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貞涍@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欲望。這種欲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隨時隨地感到需要將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她那得體的舉止,靦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隨和,使我想象力那毫無用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產生了動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的底片系列中,將底片上顯現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聯,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面對著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頦上�?偠灾�,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記憶隨后又帶著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游,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內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但是,正象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相遇。結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滿足于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這真叫人擔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里,我每天反復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態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后,天氣很涼。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她戴著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截然不同,以致頭腦怎么也轉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經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過來了。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并沒有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此外,太陽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并不總是發炎。

    “這是什么天��!”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么,你在這什么也不干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游藝場參加舞會。你也不騎馬。你該多煩悶��!你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你喜歡當蜥蜴①?你倒是有時間。我看出來,你跟我不一樣,我對各種運動都酷愛!拉索尼賽馬,你沒去吧?我們坐火車去的。我明白,坐這樣的破車,你不會覺得好玩!我們路上花了兩個小時!有那功夫,騎我的破車,已經打上三個來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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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曬太陽。

    因為這鐵路彎彎曲曲,圣盧將這條地方性的小鐵路自然而然地稱之為“九曲十八彎”,我對他已經十分佩服�,F在阿爾貝蒂娜輕而易舉地說什么“破車”,又叫我嚇了一跳。我感覺到她在指稱方式上運用自如,我真怕她發現我在這方面是個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無能。不過,到那時為止,那一小幫子用來指這條鐵路所用的豐富同義詞,尚未在我面前顯露出來呢!

    阿爾貝蒂娜說話時,頭部保持不動,鼻翼緊縮,只活動雙唇。結果是帶著拖腔,鼻音很重。這種聲調的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遺傳,年輕人故意模仿英國人的冷漠和外國女教師上課,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種因素。這種腔調,待她對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變得孩子氣時,很快就后退了。這聲調本來可以叫人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別有風味,令我著迷。每當一連數日與她沒有見面時,我就心浮氣躁起來,一面還用她說這話時那種鼻音很重的腔調,人站得筆直,頭部一動不動,自己反復說:“從來沒見過你玩高爾夫球�!边@時我便認為沒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們一對一對,聚攏,停步,以此裝點海堤,交談幾句馬上又散開,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線走去。那天早晨,我們也構成了這樣的一對。我利用靜止不動的時刻仔細觀看,終于確切知道了那顆美人痣位于何處。凡德依的《奏鳴曲》中有一段樂譜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段樂譜從行板到樂曲游蕩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著樂譜,我才找到了這個段落,并在我的記憶中將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是在諧謔曲中。與此相同,我一會憶起那顆美人痣在面頰上,一會又記得是在下巴上�,F在,這顆痣永遠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們倒背如流的詩句,忽然我們在一個劇本里碰到,太出我們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這時,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顯露出她們這一群的身影,雙腿動人,身材苗條,彼此又那樣各不相同。這一群身影越來越大,依傍著大海,成平行線朝我們走來,仿佛這些沐浴著陽光和海風,既身披霞光又紅光滿面的處女展開美麗的隊形,構成豐富多彩而又富有裝飾美的整體,要以其形狀的千變萬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長。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會�?上幌蛩齻儞]了揮手打招呼。

    “對你的朋友們這樣不理不睬,她們會埋怨的,”我對她說,心里希望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玩紙牌時其荒唐行為令法院首席審判官的太太氣憤不已的人。他態度冷淡地、無動于衷地向阿爾貝蒂娜問好,顯然自以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現在這種神情中�!皧W克達夫,你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她問道,“一切順利嗎?體力好不好?”

    “噢,真惡心,我暈暈乎乎的�!彼卮�。

    “安德烈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這是個記錄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佟�

    此人是一位工業巨富的兒子,據說其父在下屆萬國博覽會②的組織工作中要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這個小伙子以及這些少女十分罕見的幾位男性朋友,對于一切有關服裝,著裝,雪茄,英國飲料,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識真是極善其詳,無所不知,令人驕傲,已達到學者那默默無言的謙虛程度。但是這些知識單獨擴展,并未伴隨著哪怕一絲一毫精神文化修養,實在叫我吃驚。他對于無尾常禮服或睡衣怎樣適宜,絲毫無需猶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況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個詞,甚至對于最簡單的法語規則也搞不清楚。兩種文化如此不調和,在他父親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是巴爾貝克房地產主聯合會主席,在致選民的一封公開信中,竟有這樣的詞句:“我本想見見市長與他聊聊這個問題。他不肯聽取我的正確的不滿�!彼痪们胺愿涝诿恳幻鎵ι隙假N上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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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段話暴露出作者對高爾夫球戲的規則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們肯定普氏此次巴爾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屆萬屆博覽會”便是1900年那一屆。

    奧克達夫在游樂場中,在波斯頓牌戲、探戈等各種比賽中都經常得獎。如果他愿意,這會使他在“洗海水浴”這個階層中結成一門好親事。在這個階層中,說少女嫁給她們的“舞伴”,那是本義,而不是引伸意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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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這個詞用在引伸意義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給她們的舞伴”也可理解為“與她們的舞伴配合默契”。這里說的是真正嫁給某人,所以說“是本來意義”而不是“引伸意義”。

    他一面對阿爾貝蒂娜說:“對不起”,一面點燃一支雪茄,那樣子似乎是請求對方允許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結束一件要緊的工作。因為他從來無法“待在那兒什么事都不干”,雖然他實際上從來什么事都不干。完全無所事事,到最后與辛勞過度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奧克達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額遮掩著他從來不動腦筋的事實,盡管神情安詳,最后還是使他毫無效益地渴望思考。這種渴望使他深夜難以成眠,正如一位勞累過度的玄學家也會難以入睡一樣。

    我以為,如果我認識這些少女的朋友,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她們,于是立刻準備要求將我介紹給奧克達夫。奧克達夫嘟噥著“我暈暈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談了上述想法。我希望這樣她會牢記在心,下次就會這樣做。

    “可是,”她大叫起來,“我不能將你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地方,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無法跟你談話。這一位玩高爾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絲毫不是你這種人�!�

    “你這樣拋下你的女友們,她們該埋怨了,”我對她說,心中希望她會向我提議與她一起去追她們。

    “不會的,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我們與布洛克走個頭碰頭,他對我機智地意味深長地笑笑。見到阿爾貝蒂娜,他又有些難堪。他不認識阿爾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他作了一個僵硬的叫人討厭的動作,將頭朝衣領方向低了下去。

    “這個怪物叫什么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認識我。所以我沒還禮�!�

    我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布洛克已經直沖我們走過來了。

    “請你原諒我打斷你的話,”他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到東錫埃爾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禮貌了,圣盧-昂-布雷對我不知已經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兩點鐘的火車去。請你安排�!�

    我這時一心想著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并設法結識她的那些女友。東錫埃爾,她們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時已經錯過了她們到海灘上去的時刻。所以我覺得東錫埃爾簡直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魯埃老爺①兩句可笑的亞歷山大體詩,對圣盧說:

    你要知道,我的義務不取決于他的義務。

    如果他愿意,他不盡義務好了。但我應盡我的義務。

    這樣以便引誘他的教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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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魯埃為伏爾泰之本姓。但這幾行詩并非伏爾泰所作,而是高乃依,為其劇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臺詞。布洛克在這里暴露出他既“學究氣”——因為他稱伏爾泰為“阿魯埃老爺”,又很無知——將高乃依的詩句安到伏爾泰頭上。

    “我承認他是相當漂亮的小伙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于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于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于衷,由于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故。后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于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里,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傍,一方面對一個“雙手干干凈凈”的人應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既有別于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蹦巧ひ羲圃诔靶ψ约旱莱龅脑捳Z,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于一個并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意”一樣),然后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詞,然后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呆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于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球之間�!边@無非是“文學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與阿爾貝蒂娜分手,相互許下諾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與她談過了話,但是不知道我的話語落在何處,不知道我的話語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將石頭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樣。一般來說,傾聽我們話語的對象,用他從話語要旨中提煉出的意義來充實這些話語,而這個意義與我們賦予這些話語的意義又很不相同。這是日常生活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一個事實。更甚之,如果就在一個人的身旁,而我們對這個人所受的教育覺得無從想像(如阿爾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對他的愛好,讀的書,作人原則都不了解,我們就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話語會在他身上喚起某種感覺,這與要在動物身上喚起某種感覺更為相似,因為對動物,還是可以叫它們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設法與阿爾貝蒂娜交往深厚起來,在我看來,似乎是與未知數接觸,如果不說是與不可能接觸的話。這似乎是與馴馬一樣艱難,與養蜂或栽種薔薇一樣叫人費勁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阿爾貝蒂娜以后只會對我的招呼遠遠應答。剛才我們分手時已經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計劃。我在內心里向自己許下諾言,以后再遇到阿爾貝蒂娜時,我要對她更大膽一些。我要對她說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輕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樂,我全都提前訂出了計劃。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細胞,象化學原素一樣,是可以受影響的。如果將思想深入環境之中,那么改變思想的環境,便是情境,一個新的環境。當我再次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時,由于她的在場這個事實本身,我便與平時不同了,結果我對她說的話與我事先計議中的話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憶起那發炎的太陽穴,我又自問是否阿爾貝蒂娜會更欣賞另一種殷勤,她會明白那是不圖什么的殷勤�?偠灾�,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尷尬。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風輕浮,也可以意味著一個天性活潑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臉上同一個表情,語言上同一表達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義,我簡直就象一個學生面對拉丁文翻譯練習的重重困難一樣猶豫不決。

    那一次,我們幾乎立刻就遇到了那個高個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從首席審判官身上跳過去的那個女孩。阿爾貝蒂娜不得不將我介紹給安德烈。她這位女友雙眸極為清澈明亮,仿佛在綠蔭遮掩的一套房間里,從一扇敞開的門走進面向陽光和陽光普照的大海那綠瑩瑩的反光的一間臥房一樣。

    五位男士走過去,自從我來到巴爾貝克,經�?匆娝麄�,非常面熟。我心里經常琢磨他們是什么人。

    “他們不是很闊的人,”阿爾貝蒂娜現出蔑視的神情冷嘲熱諷地對我說,“那個染頭發的小老頭,帶黃手套,長得還可以,是不是?他很會作怪相,他是巴爾貝克的牙科醫生,人很正直。那個胖子,是市長。不是那個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見過,他是舞蹈教師。他長得怪難看的,對我們很受不了,因為我們在游藝場大吵鬧,不是把椅子弄壞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從來不讓我們得獎,雖然只有我們會跳舞,牙科醫生是個正直的人,我本應該跟他們打個招呼好氣死那個舞蹈教師�?墒遣恍�,因為還有德·圣克瓦先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長,出身于貴族家庭,可是為了金錢,這個家庭和共和黨站到一邊去了。沒有哪一個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內閣的關系,他認識我叔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個穿風雨衣的瘦子,是樂隊指揮。怎么!你不認識他?他彈琴簡直是仙樂。你沒去聽CavalleriaRusticana①。��!我覺得那真是盡善盡美!他今晚還舉行音樂會,可是我們不能去,因為今晚的音樂會是在市政府大廳舉行。和游藝場沒關系,但在將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廳,如果我們要去,安德烈的母親說不定會氣得中風的!你會對我說,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職嘛!可是,那有什么辦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我就得喜歡她!她從來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給我當對親,而且具有雙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為她與我一點親戚關系也沒有,我就象愛母親一樣愛她。以后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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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鄉村騎士》。這是意大利作曲家瑪斯卡尼的作品。普魯斯特在此突出阿爾貝蒂娜對意大利歌劇的熱衷,以顯現其趣味不高,因當時法國的高等人物對意大利歌劇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陣,高爾夫球冠軍和玩巴卡拉紙牌戲的奧克達夫走過來和我們說話。我以為發現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關聯,因為從談話中我得知,他與維爾迪蘭家沾點親,而且還相當為他們所喜愛。但是他談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時,滿懷蔑視地加上一句:維爾迪蘭先生根本不知道穿無尾常禮服,他還說:在某些雜耍歌舞劇院碰到他,真叫人難堪。在那種地方,可真不喜歡聽到一位身穿平時的上裝、系著黑領帶、鄉村公證人模樣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對你說:“你好啊,淘氣的孩子!”

    后來,奧克達夫離開了我們。過了一小會,我們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話也未對我講。走到她家那木屋別墅前,她便進去了。我要阿爾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對我是多么冷淡,并且阿爾貝蒂娜好象很難在我和她的女友們之間建立起親密的關系與埃爾斯蒂爾為了實現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敵意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正在這時,一些少女經過,這是昂布勒薩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們打招呼,阿爾貝蒂娜也向她們問好。這種情形,使我對安德烈的離去更感遺憾。

    我想,在與阿爾貝蒂娜的關系上,我的地位會即將得到改善。這幾位小姐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位親戚的女兒,這位親戚也認識德·盧森堡親王夫人。德·昂布勒薩克夫婦非常富有,在巴爾貝克有一所小小的別墅,但是他們過著最簡樸的生活,丈夫總是穿著同一件上裝,妻子總是穿一件深色長裙。夫妻二人見了我外祖母總是恭恭敬敬地問候,但并無所圖。女兒們,天生麗質,衣著更為華麗,但那是城市的華麗而不是海濱的華麗。她們身著長裙,頭戴很大的草帽,與阿爾貝蒂娜相比,那樣子屬于另一種人類社會。她們是誰,阿爾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認識昂布勒薩克家的小姑娘?嘿,你還真認識一些很棒的人呢!不過,他們很簡樸�!彼a充一句,似乎這二者是相當矛盾的�!斑@些姑娘對人很好,但是家教那么嚴,不許她們去游藝場。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我們太不像樣子。這些女孩討你喜歡嗎?天哪,說不準。她們完全是小白鵝。說不定她們有她們的魅力。如果你喜歡小白鵝,你算是如愿以償了�?瓷先�,她們也會討人喜歡,既然有一個已經與德·圣盧侯爵訂了婚。那妹妹也愛上了這個小伙子,這可叫她夠難受的。我呀,她們講話那嘴唇幾乎不動彈的樣子就夠叫我膩味的了。她們的衣著也真可笑。她們穿著絲綢長裙打高爾夫球。小小的年紀,衣裳穿得比一些很會打扮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還要自命不凡。你看埃爾斯蒂爾太太,人家才是衣著華麗的婦女呢!”

    我回答說,我似乎覺得埃爾斯蒂爾太太衣服穿得簡樸得多。阿爾貝蒂娜聽了,大笑起來。

    “確實,她衣服穿得很簡樸,可是她穿得叫人心里快活。

    為了達到你認為的簡樸,她花好多錢呢!”

    埃爾斯蒂爾太太的長裙,在一個對于衣服飾物沒有踏實而簡樸的審美觀的人眼中,不會引起注意。我正缺乏這種審美觀。照阿爾貝蒂娜的說法,埃爾斯蒂爾具有這種審美觀,而且達到了最高的程度。這我倒沒有料到。我也沒有料到,充塞他畫室的那些華麗而又簡樸的東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貴文物。他密切注視這些物品屢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個的歷史,直到有一天,他攢到了足夠的錢,才終于把這些東西買到手。但是在這些事情上,阿爾貝蒂娜與我一樣無知,不能教我學會什么東西。而對衣著打扮,出于愛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于貧苦姑娘的遺憾心情,更能以無利害關系的觀點,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賞自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東西。她能夠將埃爾斯蒂爾的講究談得頭頭是道。埃爾斯蒂爾是那么挑剔,以致他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細微的差別擺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給自己的老婆制做陽傘,帽子,大衣。他教阿爾貝蒂娜學會了欣賞這些東西的迷人之處,而一個沒有審美能力的人則不會比我更能注意這些。此外,阿爾貝蒂娜也搞過一點繪畫,雖然她自己承認沒有任何“天份”。她對埃爾斯蒂爾佩服得五體投地。多虧了埃爾斯蒂爾對她之所言以及給她看的東西,她在欣賞繪畫上很是在行,這與她對“CavalleriaRusticana”的熱衷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因為,雖然現在還不大看得出來,實際上她非常聰穎。她談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個環境和她的年齡所致。埃爾斯蒂爾對她產生了很好的影響,但不過是局部的。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達到了同一開發水平。對繪畫的欣賞能力幾乎趕上了對衣著以及華麗高雅的各種形式的欣賞能力,但是對音樂的欣賞能力則沒有跟上,遠遠落在后面。

    阿爾貝蒂娜知道昂布勒薩克一家是什么人毫無用處。正像一個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樣,我向這家的各位小姐施禮之后,并未感到阿爾貝蒂娜就比從前更積極準備叫我與她的女友們相識。

    “你對她們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過,不要注意她們,不值得。對于你這樣有身份的人來說,這些小丫頭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聰穎過人的。她是一個善良的小姑娘,雖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幾個確實愚蠢到家了�!�

    離開阿爾貝蒂娜,我驟然感到一陣心酸,因為圣盧向我隱瞞了他訂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干出與自己的情婦并未斷絕關系就結婚這樣的壞事來。

    沒過幾天,我被介紹給了安德烈。她談了不少時間,我利用這個機會對她說,我很想第二天再與她見面。但她回答我說不行,因為她母親身體很壞,她不想讓母親一個人留在家中。兩天以后,我去看望埃爾斯蒂爾,他對我說安德烈對我極有好感。我回答他說:“是我從第一天起便對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與她見面,可是她不能來�!�

    “對,我知道,她對我說了,”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她為此十分遺憾。但是她先答應了人家到十里以外①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須坐四輪大馬車去,無法再取消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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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古里,一里約等于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了解我。這種謊言雖然無關緊要,但是,一個竟然干出這種事的人,我是絕不應該繼續與之來往的。干得出來第一次,還會干無數次。你每年去看一個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約或者說他傷風感冒了。下一次,你會發現他又感冒了。再與他約會,他又沒來,原因總是同一個,而他以為這是根據情況臨時想出來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對我說她不得不留在母親身邊的那天早晨之后,又一天早晨,我遠遠看見阿爾貝蒂娜手上牽著一段絲繩,上面吊著個莫名其妙的物件。這使她與喬托筆下的《偶象崇拜》那幅畫很相象①,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對手里拿著這個玩藝兒的少女肖像,未來的評論家們對于她手里的這個玩藝兒,可以像面對競技場圣母院②那幅寓意圖一樣,發表長篇大論。我與阿爾貝蒂娜走上幾步。過了一會,她們那位看上去較貧困、表情嚴峻的女友走過來對阿爾貝蒂娜說:“你好,我是不是打擾你們?”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過那個老先生頭頂時,惡意諷刺“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的那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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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里指的是喬托《善與惡寓意畫》,為帕多瓦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又稱競技場圣母院)中之壁畫。此畫也稱《不忠》,表現一個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將一根繩子繞在他的脖頸上,使他背離了俯身向著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魯斯特在威尼斯小住時,曾專門到帕多瓦去欣賞喬托的壁畫。

    ②斯克洛維尼小教堂建于一古競技場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礙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頭發,有如豐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四處散開,精巧優美地貼在前額上。阿爾貝蒂娜大概見她光著頭,而心中有氣,一言不發,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雖然如此,那個女孩仍留下未走。阿爾貝蒂娜總叫她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她一會設法單獨和她在一起,一會又設法跟我一起走,將她甩在后面。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將我介紹給這個女孩,我不得不當著那女孩的面向阿爾貝蒂娜這么請求。待阿爾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時,剎那間,我看見那女孩的臉上和碧藍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熱情、愛戀的笑容。她向我伸過手來,而在她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那句話時,我覺得她的神情是那樣冷酷!她的頭發閃著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頭發。她那粉紅的雙頰和碧藍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紅遍的天空一樣,到處閃著金光。

    頓時我渾身發熱,心中暗想,這是一個愛戀起來很靦腆的姑娘。阿爾貝蒂娜那么粗暴無禮,她依然留下來,為的是我,是出于對我的愛。她終于能夠用那含笑而充滿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認,她既能對我十分溫柔,也能對別人十分兇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大概早就在海灘上注意到我,從那時起心中就想著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說不定就是為了讓我好佩服她;說不定后來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為她無法與我結識。傍晚,我從旅館里經常望見她在海灘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著與我相遇。正如過去整個一小幫人在場使她局促一樣,現在,阿爾貝蒂娜一人在場。她也感到局促。盡管阿爾貝蒂娜的態度越來越冷漠,她仍然緊跟我們不放,很顯然,她指望著留在最后,與我訂個約會,找個她能溜出來的時間,而又不讓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彌撒之前或玩高爾夫球之后,與我在一個可靠的地點幽會。出于安德烈與她關系不好而且很討厭她,要與她見面就難上加難。

    “對她那可怕的偽善、卑鄙,以及對我干的卑鄙勾當,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來對我說,“為了別人,我全都忍下來了。但是,終于有一次,我忍無可忍了�!庇谑撬o我講了那個女孩掀起的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確實可能有損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爾眉目傳情,期望看阿爾貝蒂娜會讓我們聚在一起好對我講的話,始終無法道出,因為阿爾貝蒂娜固執地置身在我們兩人中間,繼續越來越簡短地回答女友的話,后來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話了。最后希塞爾只好放棄了這個位置。我責備阿爾貝蒂娜為何如此別扭。

    “教訓教訓她,要她放謹慎些。她不是壞女孩,可是叫人討厭。用不著她到處管閑事。又沒請她來,她干嘛死纏著我們?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叫她滾蛋了!再說,她頭發那個樣子,我很討厭,看上去很不正經�!�

    阿爾貝蒂娜與我說話時,我凝望著她的雙頰,心里琢磨著:她那臉蛋會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頰不是鮮艷,而是光滑,連成一片的粉紅,稍帶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帶著一層蠟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對某一品種的花朵極為熱衷一樣,我對那雙頰產生了狂熱。

    “我從前沒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說。

    “你今天倒對她看得很仔細,人家簡直要說,你想給她畫像呢!”她對我說。明明我此刻仔細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這也無法叫她情緒平息下來�!安贿^,我不認為她會討你喜歡。她一點不會調情。你大概喜歡會調情的姑娘吧,你!無論如何,她再也沒有機會耍粘乎,也沒有機會叫人甩開她了,她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別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嗎?”

    “不,就她一個人。她和Miss①,因為她要補考。她得悶頭用功了,這可憐的孩子。我向你保證,這可不是什么開心的事�?赡軙采弦粋€好題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個女友就碰到過《敘述一下你目擊的交通事故》這樣的題。嘿,真是好運氣!可是我也認識一個姑娘,她要闡述(而且還是筆試)的題目是:《在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②之間,你更喜歡誰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這個題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說吧,就不該向女孩提這樣的問題。女孩應該和別的女孩關系密切,而不應該認為她們應該找男士作朋友(這句話向我表明,接納我進那小幫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渾身顫抖)。不過,不管怎么說,即使向一些年輕人提出這個問題,人家能找出什么話來說呢?有好幾位家長都給《高盧人報》③寫了信,抱怨這類題目太難了。更不象話的是,在一本得獎最佳學生作業集中,這個題目竟然作了兩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決于考官。有一個考官要求回答說菲蘭特是個交際老手,溜須拍馬,騙子;而另一個考官則要求回答說,不能不贊美阿爾賽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尋釁,脾氣太壞,要作朋友嘛,最好還是挑菲蘭特。連老師之間意見都不統一,你怎么能叫可憐的學生搞清楚呢?這還不算,問題是一年比一年難。希塞爾恐怕非得走后門才能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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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英國女家庭教師。

    ②莫里哀喜劇《憤世嫉俗》中的兩個人物。

    ③該報的思想傾向為反動和�;�。自1882年阿爾圖爾·梅耶重任該報社長以來,在使君主主義者歸附布朗基主義上起了重要作用。阿爾貝蒂娜的這句話,除了告訴我們邦當家里閱讀這份報紙以外,還給我們一個信息,就是她的排猶主義思想從何而來,因為《高盧人報》是堅決反對宣布德雷福斯無罪的。

    我回到旅館,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來,我央求她讓我出去遠游一次,條件很好,時間大概是四十八小時。與外祖母吃了午飯,叫了一輛馬車,吩咐將我拉到火車站去。希塞爾在車站看見我,大概不會感到驚訝。待我們在東錫埃爾換上了去巴黎的火車,便有帶單獨過道的車廂。待Miss打盹時,我就可以將希塞爾帶到僻靜的角落去,與她訂我回巴黎以后的約會,我盡量趕快回巴黎。然后根據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說不定我會一直將她送到岡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車回來�?墒�,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間曾經長期猶豫不決,又想鐘情于她,又想鐘情于阿爾貝蒂娜,又想鐘情于那個明眸少女、又想鐘情于羅斯蒙德,她會怎么想呢!既然我與希塞爾彼此有情,即將結為同心,我對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況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已經不喜歡阿爾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見她對我扭過頭遠去,為的就是我與希塞爾說話。在她那賭氣垂下的頭上,腦后的頭發與別處不同,顏色更深。頭發閃著光,似乎她剛剛出水。這使我想到一只落湯雞,這樣的頭發使我從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種心靈的體現,與迄今為止那略顯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腦后閃亮的頭發,有一陣,我能從她身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我繼續看見的也只有這個。有的商店在櫥窗里這次陳列著某一個人的這張照片,下次又陳列出她的另外一張照片。我們的記憶與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來說,在一段時間內只有最新的照片擺在那里供人觀看。

    車夫揚鞭催馬,我傾聽著希塞爾對我道出的細言軟語,這完全是從她那嫣然一笑和伸過來的手中衍生出來的。這是因為我在生活中處于還沒有鐘情于人而希望鐘情于人的階段,我不僅心懷肉體美的理想——諸位已經看到,我從每個過路女子身上遠遠辨認出這種理想美,但這過路女子距離要相當遠,以便她那模糊的線條與這種認同不要發生矛盾——而且心里懷著一個精神幽靈。這幽靈隨時準備化身為人,那就是即將鐘情于我,即將向我道出愛情喜劇臺詞的那個女郎。這出愛情喜劇,自童年時代起,在我頭腦中已全部寫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愛的少女全都一樣愿意扮演這出戲,只要她們外形過得去。在這個戲中,不論我召來創造這個角色或重演這個角色的新“星”是誰,劇本,劇情變化,甚至戲文,都保持著不變的形式。

    雖然阿爾貝蒂娜并不熱心為我們介紹,過了幾天,我還是認識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幫子人。除了希塞爾之外,她們依然齊集在巴爾貝克(由于在車站道口前馬車停留時間很長,加上列車時刻表的變化,我沒有趕上火車,我抵達車站時,火車已開走五分鐘了。再說,這時我已經不再想著希塞爾了)。此外,我也認識她們的兩、三位女友,是應我的要求,她們給我介紹的。這樣,通過一個少女再認識另一個少女,希望與這個新認識的少女一起得到快樂,于是那剛剛認識的一個,便好似通過另一品種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種的玫瑰花了。在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個花冠一個花冠地溯源而去,認識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樂,又使我轉回到通過哪朵花認識了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夾雜著向往和新的希望。

    過了不久,我就終日與這些少女相伴了。

    可嘆!在最鮮艷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無法覺察的小斑點來。今日綻成花朵的果肉,經過干燥或結實的過程,會變成籽粒。對于一個老練的人,這無法覺察的數點已經勾畫出籽粒那不變的、事先已經注定的形狀。人們的目光追隨著一艘船,如醉如癡。漣漪以其優美的姿態吹皺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動不動,可以入畫,因為大海是那樣平靜,根本感覺不到海潮的洶涌。那船只猶似漣漪。在注視人的面孔的一瞬間,人的面孔似乎是不變的,因為這面孔演變的進程太慢,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這些少女身旁的她們的母親或姑母,就能衡量出這些線條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內走過了多少距離。一般來說,其丑無比的家伙在內部引力下,這些線條已經到了目光無神,面龐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再也沐浴不著陽光的時刻。即使在那些自認為完全擺脫了自己種族束縛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基督返祖遺傳都是根深蒂固而且無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那盛開的玫瑰花之下,與上述思想根深蒂固,無法避免一樣,隱匿著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腫的身軀。這個,她們自己也不知不曉,將來是要伺機出現的。那時會叫人大吃一驚,但是實際上已在后臺隨時準備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場了,正像什么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和封建英雄主義,一俟時機呼喚,便驟然從先于本人個性的本性中跳出來一樣。一個人中將這本性分辨出來。甚至在精神上,我們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其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思想,象某種隱花植物,某種禾本科植物一樣,事先便擁有某些特點,而我們以為這些特點是選擇而來的。我們只抓住次要的觀念,而意識不到首要的原因(猶太人種,法蘭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產生出次要的觀念來,到了希望的時刻我們會將這首要的原因表現出來。有的觀念我們覺得似乎是思考的結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衛生而得來。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狀來源于其種子一樣,說不定不論我們賴以生存的觀念也好,我們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從我們的家庭傳下來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時間各異的植物,在這巴爾貝克的海灘上,我從那些老婦人身上,看到了堅硬的籽實,柔軟的塊莖。我的女友們有一天可能就要成為這般物品。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此刻,正是開花時節。所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時,我總是尋找借口說我不得空閑。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時才去。我甚至無法找出一個下午按照我對圣盧許下的諾言去東錫埃爾看望他。交際聚會,嚴肅的談話,甚至友好的閑聊,如果要占去我與這些少女外出的時間,對我產生的效果,簡單就和到了早餐時間,不是帶我們去吃飯,而是去看畫冊一樣。我們以為和他們在一起得到樂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婦女,對我們來說,只觸及到一個不堅固的表平面,因為我們只通過壓縮為這個表平面的視覺感受去認識他們。這種視覺感受朝少女奔去時,則是作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將到她們一個個身上去尋找色、香、味的各種優點,將品嘗這各家之長,甚至無需借助于雙手和雙唇。借助于情欲十分擅長的移植藝術和綜合天才,各種感官足以在雙頰或酥胸的色彩下還原成手的接觸,初次品嘗和嚴禁的接觸的感受,會賦予這些女郎甜蜜蜜的堅固形態。在玫瑰園采美或在葡萄田里用眼睛吞食著一串串葡萄時,也是如此。

    壞天氣嚇不住阿爾貝蒂娜,人們有時見她在飄潑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騎著自行車飛奔。雖然如此,如果下雨,我們則到游藝場去度過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藝場簡直就不行。我對從來不進游藝場的各位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蔑視到了極點。我心甘情愿地幫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師。我們一般總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領導權的雇員的申斥,因為我這些女友從衣帽間到禮堂去,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從所有的椅子上跳過去不可;回來的時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來不可。她們用美妙的手臂動作保持平衡,一面唱著歌,猶如古老年代里的詩人那樣將各種藝術形式揉進這青春年少的時光。對于古老年代里的詩人來說,各種文學體裁尚未分開,他們在一首史詩中可以將農諺和神學訓示混雜在一起。我說“我這些女友”,就連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為如此,我第一天時還以為她是充滿激情的女孩呢!實際上與此相反,她瘦弱,聰穎,那一年身體極為不適。即使如此,她仍不顧自己的健康,為那個年齡的特點所驅使。在這種年齡,不顧一切,快活時將病人與身強力壯的人混為一談。

    這個安德烈,第一天時我覺得她最為冷淡,實際上她比阿爾貝蒂娜文雅、多情、細膩多了,她對阿爾貝蒂娜表現出大姐姐那種撫慰、溫存的疼愛。她來到游藝場,坐在我的身邊,與阿爾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絕跳一場華爾茲,甚至在我疲倦時,放棄去游藝場,到旅館里來看我。她表示對我的友誼,對阿爾貝蒂娜的友誼,都有著細微的差別,證明她對內心情感體會極為聰慧,令人心情舒暢。這種聰穎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體。她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原諒阿爾貝蒂娜的孩子氣�?旎畹氖聦Π栘惖倌犬a生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現出來,她不會象安德烈那樣,堅決拒絕,而寧愿與我談天……

    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的時刻即將來臨,如果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阿爾貝蒂娜自己作好準備,然后朝安德烈走過來,說:

    “喂,安德烈,你還等什么,為什么還不走?你知道的,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

    “我不去,我留下來和他聊天,”安德烈指著我,這樣回答。

    “可是,迪里歐太太請了你,你是知道的,”阿爾貝蒂娜大叫起來,似乎安德烈打算與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請了她這一點來解釋。

    “你看,我的小姑娘,別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爾貝蒂娜并不堅持,生怕人家也勸她留下聲。她搖搖頭:

    “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她回答,“對一個喜歡慢性自殺的病人,就是這么說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說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著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說道,用微微一笑環視她的女友。這微笑既撫慰她,又對她作出評斷。

    在愛好消遣娛樂這一點上,阿爾貝蒂娜與少年時期的希爾貝特有些相似。在我們相繼愛戀的各個女子之間,總存在某種相似之處,雖然也有所變化。這種相似,與我們氣質的固定化有關系,因為這些女子是我們的氣質所選擇的,而將所有與我們既不相反,也不相輔的女子,也就是專門既滿足我們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們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這些被選中的女子,是我們氣質的產物,是我們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個小說家,在描寫他筆下主人公的生活時,可以將他歷次的戀愛描繪成幾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給人以自我抄襲的印象。相反,給人的印象是他在創造,因為虛假的革新總不如旨在暗示一個嶄新真理的重復更有力量。在墮入情網者的性格中,小說家還應該指出變異的跡象,隨著進入人生其它緯度上新的地區,這種變異的跡象更加突出。如果對自己筆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繪出不同的性格,而對自己心愛的女子,則沒有賦予她任何性格,說不定這位小說家就再次表達出了另一條真理:對于無關緊要的人,我們了解他們的性格。但是對一個人與我們的生命合而為一的人,很快我們就再不能將她與我們自己分開的人,對于她的動機,我們不斷地作出各種令人不安的假設、對這假設又不斷作出修改,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么能夠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對于我們愛戀的女子,我們的好奇心是從理智之外升騰起來的,其馳騁大大超越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們想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也做不到。我們惴惴不安調查研究的目標,要比這些性格上的特點更為緊要。這些性格上的特點與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變化豐富的組合構成了肌肉花紋般的特點。我們直覺的輻射穿透了這些,帶給我們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張特殊的臉的影象,而代表著一副骨架那陰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爾貝蒂娜則貧窮而又孤苦無依,因此安德烈懷著極度的慷慨讓她分享自己的奢華。說到安德烈對希塞爾的感情,則與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果然不久阿爾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爾的來信,大家便有了這位女大學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爾專門寫來,要將她旅途和抵達的消息告知這一小幫子人,同時也請大家原諒她的怠惰,尚未給其他人寫信。安德烈說:

    “我明天就給她寫信。如果等她先來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么粗心大意�!�

    本來我以為她與希塞爾齟齬得要死,聽到她道出這番話來,我真是大為驚異。

    安德烈朝我轉過身來,補充了一句:“顯然你大概不覺得她如何出類拔萃,可她是一個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對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結論,安德烈與人齟齬時間不長。

    除了這些下雨的日子,我們應該騎自行車到懸崖上去或到鄉間去的時候,提前一個小時,我就要極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絲沒有將我的衣物準備好,我就要嘰哩咕嚕地埋怨。弗朗索瓦絲受到夸獎,自尊心得到滿足的時候,她是謙恭,謙虛而又可愛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點點錯,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驕傲而氣惱地挺起腰板——年邁已開始使她彎腰駝背了。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發條,她滿意和快樂的情緒與要她做的事的難度成正比。她在巴爾貝克要做的,都是那樣輕而易舉的事,以致她幾乎總是現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會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沒有刷,或者我的領帶沒有整理停當時,她那不快的神情會突然增加一百倍,還要加上冷嘲熱諷的表情。本來她能做到千辛萬苦而并不因此就覺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現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裝不在應在的地方,她就不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樣精心將這件上裝“收藏起來,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塵”,而且還要對自己的活計照理夸獎一遍,抱怨她在巴爾貝克可不是度假,在這里就找不著第二個人過她這樣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東西這么亂,你去瞧瞧,是不是換個別人,在這亂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個頭緒來。就連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暈頭轉向�!�

    要么她就擺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著我,一言不發�?墒且魂P上房門,進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話語響徹走廊,我猜想那是罵人的話,可是又跟劇中人上場以前在邊幕上道出的頭幾句臺詞一樣,叫人聽不清楚。何況我這樣穿衣打扮準備與女友們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絲情緒也很好的話,她也要表現出叫人無法忍受的樣子。在我感到有一種需要,要對人談談這些少女的時候,我在她面前曾就這些女孩說過一些開玩笑的話�,F在,她利用這些笑談,擺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樣子。其實,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伤f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這種性情永遠不會與一條筆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彎彎曲曲令人驚異。別人發現不了這些彎路,我們要從這些彎路走過,很困難。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處”,“安德烈或阿爾貝蒂娜的名字”這個點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就要強迫我走上彎彎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遲遲動不了身。我吩咐給我準備夾chester①和生菜的三明治和買點心時,也是這樣。這是準備到了吃茶點的時候,我和這些少女們在懸崖上吃的�?墒歉ダ仕魍呓z宣稱,她們如果不是這么看重物質利害的話,本可以輪流出錢買嘛!外地的貪婪和庸俗這整個返祖現象倒來救了弗朗索瓦絲。在她看來,簡直可以說,死去的歐拉莉那分裂的靈魂在我的女友這一小幫子人那迷人的軀體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羅瓦身上更優美的化身②。聽到這些譴責,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這種地方,從這里開始,這鄉間熟悉的小路竟變成無法通行的死胡同。幸虧時間不太長。這鄉間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絲的性情。后來,上裝找到了,三明治準備好了,我便去找阿爾貝蒂娜,安德烈,羅斯蒙德,有時還有別人。于是,我們動身,步行或騎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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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柴郡乳酪。

    ②見《貢布雷》,女圣徒歐拉莉在勃艮第變成了圣埃羅瓦。

    如果是從前,也許我更喜歡天氣不好時這樣去散心。那時,我極力在巴爾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鄉”,風和日麗的天氣在那時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時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這個為云霧籠罩的古老地區�,F在,我從前鄙視的、視野中避開的一切,不僅是陽光的變幻,甚至還有競渡、賽馬,我都狂熱地追求了。與我過去只希望看見風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樣的,這些都與美學觀念相關。這是因為,我和女友們有時去拜訪埃爾斯蒂爾。少女們在場的時候,他更喜歡拿出來給大家看的,是根據駕駛快艇的俏麗女郎畫的幾幅速寫或取材于巴爾貝克附近一個跑馬場的一幅草圖。我首先靦腆地向埃爾斯蒂爾承認,說我從前不愿意參加那種地方的集會。

    “你錯了,”他對我說,“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個特別人物,騎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著他!他穿著鮮艷奪目的綢上衣,在遛馬場前,神情抑郁,面色發灰,與他緊緊牽住的旋轉跳躍的馬化成了一體。分析出他那職業性的動作,顯示出他構成的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該是多么有趣!在賽馬場上,馬衣也形成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在賽馬場這個光芒四射的廣闊天地上,各種事物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陰影,反光,這么多,光看見這個,簡直叫人驚異!女人在賽馬場上可以顯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場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種類似荷蘭有些濕氣的光線里,感覺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氣在陽光里上升,這里還有衣著極為華麗的女子。這樣的光線大概來自海濱的濕氣。我從來沒見過在這樣的陽光中,坐馬車前來或將望遠鏡按在眼睛上的女子。��!我是多么希望將這陽光表現出來呀!我看賽馬歸來,就像發了瘋一樣,有那樣強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對游艇盛會發出贊美,比對賽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裝女子沐浴在海濱賽馬場那海藍色的陽光之中的競渡,體育比賽,對一個當代藝術家來說,可以是與委羅內塞或卡帕契奧這樣的畫家那么喜歡描繪的節日同樣有趣的題材。

    “他們作畫的城市,”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這些節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質,所以你的比喻就更準確了。只是那個時代登船的美經常存在于其沉重、復雜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樣,一般這是為招待某使節舉行的,與卡帕契奧在《女圣徒厄休爾的傳說》中所表現的相仿①。船體龐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陸兩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鋪著深紅色錦緞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動船橋,船只停泊了。就在鑲嵌著各色大理石的陽臺旁,載上身著櫻桃紅織錦或綠色花緞的婦女。陽臺上方,別的婦女身著黑袖白衩、綴著珍珠或鑲著鏤空花邊的長袍,探身觀望。人們再也不知道陸地在哪里終止,大海從哪里開始,什么是宮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槳大木船和彩船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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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九幅油畫組成的畫卷,第一幅《女圣徒厄休爾來到科隆》完成于1490年,五、六年之后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節》及《情侶話別》等場景。此畫卷自1812年起屬于威尼斯美術學院畫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時欣賞過這些油畫。

    ②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穌升天節這天所乘的船只。

    對埃爾斯蒂爾為我們描述的這些服飾細節,這些奢華的形象,阿爾貝蒂娜聚精會神、十分起勁地聽著。

    “啊,我真想看看你說的那鏤空花邊,威尼斯花邊,太漂亮了!”她大叫起來,“我真想去威尼斯!”

    “說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賞到從前那里人們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爾斯蒂爾對她說,“現在只能從威尼斯畫派畫家的畫幅上見到這些,或者難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見,有時甚至會有一種衣料拿出來銷售。不過,據說有一位威尼斯藝術家,叫福迪尼①的,他找到了織這些衣料的竅門。再過幾年,婦女們就可以身著錦緞出來散步,尤其是身著錦緞待在家中了,與威尼斯為其貴族婦女設計的用東方圖案裝飾的錦緞一樣精美華麗。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對于今日之婦女,這種服裝是不是太不符合時代,哪怕是為競渡招徠看客。咱們那些現代化的游船,可與往昔那‘亞得里亞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時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內部陳設,艇上人的衣著打扮,最動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簡易、樸素,我是多么愛大海!我向你們坦率承認,比起委羅內塞,甚至卡帕契奧時代的服裝式樣來,我更喜歡如今的式樣。咱們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簡單,明亮,漆成灰色,陰天時,顯得藍瑩瑩的,奶油一般線條模糊�!绕涫窃谥行陀瓮Ю�,我不喜歡龐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這就跟帽子一樣,得有個尺寸。人活動的艙室必須像個小咖啡館模樣。一艘游船上婦女的打扮,也是一樣。最優美動人的,是輕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細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紋布,在陽光下,在碧藍的大海上,變得跟白帆一樣雪白耀眼。話又說回來,會穿衣服的婦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賽馬場上,萊婭小姐戴一頂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陽傘,真是迷人!為了得到這把小陽傘,多少錢我都愿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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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個福迪尼全名為瑪麗亞·福迪尼·德·瑪德拉佐(1871—1949),為西班牙畫家瑪麗亞·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所中,數年潛心研究,力圖復活威尼斯歷史上最美的服飾。前文談到的卡帕契奧的畫《女圣徒厄休爾的傳說》亦為他的樣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幫助下,他設計出不少服裝,也創作了一些畫,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飾等等。普氏對他極為佩服。

    這把小陽傘與其它陽傘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于別的原由,是女人愛俏。正象弗朗索瓦絲談到蛋奶酥時說“這是耍魔術”一樣,原來那差別就是剪裁不同。

    “小極了,圓極了,像一把中國陽傘!”埃爾斯蒂爾說。

    我提到某些婦女的陽傘,埃爾斯蒂爾都說完全不是那樣,他覺得我說的那些陽傘都其丑無比。他是一個鑒賞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陽傘,他都覺得難看得嚇死人。這些人的陽傘與叫他著迷的一個小巧玲瓏的玩藝兒之間小小不然的差別,他就能將這個說成了不得。在我看來,一切奢華都會使人思想貧乏。他與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種“極力畫出與這一樣美的東西”的繪畫欲望。

    “你們看,這個小姑娘已經明白那帽子和陽傘是什么樣的了,”埃爾斯蒂爾指著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的雙眼閃爍著覬覦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發財,好買一艘游艇��!”她對畫家說,“內部裝修,我一定向你請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競渡該多美!有一輛汽車怎么樣?女子汽車服裝式樣,你覺得漂亮嗎?”

    “不漂亮,”埃爾斯蒂爾回答說,“不過,將來會漂亮的。再說,時裝大師很少,也就一、兩個:加洛②,雖然花邊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謝呂伊④,有時還有巴甘⑤。其余的全都嚇死人�!�

    “如此說來,著卡洛店的服裝與著普普通通的裁縫做的衣裳,差別很大嘍?”我問阿爾貝蒂娜。

    “當然大極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說,“噢,對不起。只是,唉!別處三百法郎的東西在他們那就要兩千法郎。但是確實不一樣,對于完全外行的人來說,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確,”埃爾斯蒂爾答道,他倒沒有說,那差異之大,就和蘭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與圣奧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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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考斯是英國懷特島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場及競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號開設服裝店,確實設計出帶花邊的緊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裝店設在和平大街17號(1853—1928,也有說是21號的),專營襯衣,高級素色手帕,繡的數字及家徽等。其設計構圖簡潔,多用黑色。埃爾斯蒂爾對高雅而簡潔的美極為愛好。

    ④謝呂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廣場2號開業(有說是21號的),直至1915年的舊金山博覽會時仍然代表巴黎時裝。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說是1880年左右)開店,店址在旺多姆廣場。1900年左右遷至和平大街3號。顧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時、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會的婦女。她的專長是緞子與絲絨并用的舞會服裝。

    ⑥巴黎圣奧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1871年,建筑師為巴達爾,其風格吸取意大利文藝復興及拜占庭藝術之長。教堂前有保爾·杜布瓦作圣女貞德雕像,乃為蘭斯貞德像之仿制品。

    “對,說到大教堂嘛,”他專門對著我說,因為我們有一次聊天談到這個問題。那些姑娘們沒有參加那次談話,再說,那也絕不會使她們感興趣�!澳翘煳覍δ阏劦桨蜖栘惪私烫镁拖笠蛔叽蟮膽已�,是當地的石頭壘起的大懸崖�?墒�,相反,”他指著一幅小彩畫對我說,“你看這些懸崖(這是一幅草圖,取景于克勒尼埃①,距這里很近),你看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巖,又多么會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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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勒尼埃確實位于特魯維爾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爾南的信中曾談到這個地方。

    果然,簡直可以說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墻。但是,這是酷熱的一日畫的,那山巖似乎碎成了齏粉,炎熱似乎使山巖蒸發了。炎熱吞飲了一半大海,在整個畫布的大小上,幾乎化成了氣體狀態。在這陽光似乎已將現實世界摧毀的日子里,現實世界則集中在幾個色彩陰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對比鮮明,這些人使你對生命產生更動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涼爽,逃離了火熱的海面,躲在山巖腳下,避開陽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樣在水上慢悠悠地游著,緊貼著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發藍的身軀使船體顯得更高大。說不定正是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涼爽的情形,最使人產生這一天那種炎熱的感覺。正是這一點叫我發出感嘆,我沒有見識過克勒尼埃,多么遺憾!

    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說,我肯定去過一百次了。如此說來,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就會不知不覺地、意料不到地給我以這種對美的渴求了,雖然并不正好是迄今為止我在巴爾貝克的懸崖中尋求的自然美,更確切地說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門去為的是看暴風雨的王國,在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過程中,我們經常只是遠遠地從樹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見大海。我從來不覺得大海真實,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萬頃波濤。我可能只喜歡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動不動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現在我夢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堅固性與色彩的、只不過成了一團白霧的大海!但是,埃爾斯蒂爾,正像那些在因炎熱而變得麻木遲鈍的船中墮入遐想的人一樣,對這樣的大海的魅力,已經深得個中三昧,已經善于將海水那覺察不到的涌動,歡樂的一分鐘那脈搏的跳動報道出來,固定在畫布上了。人們看到這具有魔力的肖像時,只會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尋回那逝去的時日,尋回它那轉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對埃爾斯蒂爾進行這些訪問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對著大海,我總是極力從視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張著帆的游艇——那帆顏色太白,好似海灘禮服——即排除一切妨礙我說服自己我是在凝望著自古不變的水流的東西。早在人類出現以前,這水流就已經宣泄著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這幅海景上,一位少婦身著巴萊日紗①或細麻布的長裙,站在一艘掛著美國國旗的游艇上。她將一條細白麻布長裙和一面國旗這“雙重”教權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醞釀起一個貪得無厭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見白細麻布長裙和國旗。風和日麗的日子仿佛給這霧氣與暴風雨籠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羅萬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觀,標志著一個時間的簡單休止,相當人們在音樂中稱的休止符�,F在,在我看來壞天氣則成了某種悲慘的變故,壞天氣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熱切地希望到現實中去找到使我那樣激動的事物,我希望天氣晴朗,以便能從懸崖頂上看到與埃爾斯蒂爾的畫中同樣的藍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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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萊日紗緯紗為毛,經紗為棉或絲,產于比利牛斯山區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為巴萊日,此種輕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從前我設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類的出現,而且與令人厭煩的各種工業的完善設備相抵觸。這些工業設備直到今日還叫我一參觀萬國博覽會或進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時我看大海,只是極力觀看沒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頭腦中保持千古不變的大海的形象,與大海與陸地分離的年代同時,至少也與希臘最初存在的幾個世紀同時。這樣我便可以反復吟詠布洛克喜愛的“勒貢特老爹”的詩句,并視為永恒真理:

    他們出發了,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之王,

    將英雄赫楞手下的長發勇士,

    帶往驚濤駭浪的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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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詩句源于勒貢特·德·利爾的悲劇《復仇三女神》。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動作對已經完工的帽子進行最后的修飾,對蝴蝶結或羽毛再至關重要地撫弄一下,這種動作使他很感興趣,想在繪畫上表現出來,就與表現騎手的動作一樣(這叫阿爾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會見到。賽馬和競渡,則要待我重返巴爾貝克才會見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爾貝克已經不再舉行賽馬和競渡。就連載著身穿白麻細布衣裙婦女遠去的游艇也已經無處尋覓了。

    我們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從我在她們父親家里用過晚餐,見了她們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們不認識她們。

    “家里不許我和以色列人玩,”阿爾貝蒂娜常說。

    她將“以色列”說成“以射列”,這種讀音方法,即使你沒聽見這句話的開頭,也足以告訴你,這些信仰虔誠的布爾喬亞家庭小姐對于上帝的選民并不懷有好感,說不定她們還會輕易相信猶太人將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殺之類的話。

    “何況你的那些女友舉止很不像樣,”安德烈對我說,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與這個部落相關的事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經驗豐富的人那種格言警句式的口氣。

    說老實話,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體,無精打采,膽大包天,又擺闊,又邋遢,不會叫人產生良好印象。她們有一個表妹,只有十五歲,她對萊亞小姐之傾倒令整個游藝場產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對萊亞小姐的藝術才能極為賞識,但是他對男性演員的藝術才能卻缺乏判斷能力。

    有的日子,我們到附近的一個農莊餐館去吃茶點。這里的農莊叫什么埃戈爾·瑪麗-泰蕾斯,愛爾朗十字架,瑣事,加利福尼亞,瑪麗-安托瓦內特等等。這一小幫子選擇的常是瑪麗-安托瓦內特農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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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爾朗十字架田莊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田莊位于卡布爾與特魯維爾之間。

    有時我們不到哪個農莊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懸崖之巔。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將帶來的三明治、糕點包打開。我的女友們更喜歡吃三明治,見我只吃一塊用糖裝飾成峨特體的巧克力點心或一塊杏子排,都驚訝不已。這是因為,面對加了chester和生菜葉子的三明治這種嶄新而無知的食品,我無話可說。而點心受過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點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鮮味,它們對貢布雷、希爾貝特(不僅是貢布雷的希爾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爾貝特。她吃茶點時,我又尋回了貢布雷和在貢布雷的希爾貝特)所知甚多,使我憶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爐點心的盤子①。弗朗索瓦絲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將《阿拉丁和神燈》,明天將《阿里巴巴》,《睜眼睡覺的人》和《辛伯達攜帶全部寶物登上巴索拉船》②送給姨母萊奧妮時,這些故事的“臣民”們真叫我的姨母開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見見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這些碟子后來命運如何了,而且她認為那不過是當地買的十分俗氣的碟子罷了。這都無關緊要,反正在那香檳省灰濛濛的貢布雷,碟子上的商標依然鑲嵌著五光十色的圖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內寶石閃動的彩繪玻璃,正如我的房間里黃昏時節那走馬燈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車站和省屬鐵路的風景照前的印度金鈕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陰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國古瓷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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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列奧妮姨母的盤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②這些均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懸崖上,眼前只見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論的七重天,而只有兩重:一重較深——大海,高處的一重較淺。如果我帶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藝兒,能討得女友中這一位或那一位的歡喜,她們會那樣驟然喜形于色,一瞬間她們那透明的臉龐便變得火紅。她們的嘴壓抑不住那歡喜,一定要讓那歡喜表現出來,于是便開口大笑。我們品味著這種喜悅。她們聚集在我的周圍,彼此的面龐相距不遠。將一個個面龐分開的空氣勾畫出碧藍的小徑,有如園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夠來回走動而在玫瑰叢中辟出的小徑。

    帶來的食物吃光了,我們就作游戲。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覺得這些游戲枯燥無味,有時甚至與“寶塔站崗”或“看誰先笑”一樣幼稚可笑。但是,那個時刻,就是給我一個帝國,我也不會放棄這些游戲。這幾位少女的面龐仍然洋溢著青春初綻的光彩,我的年齡則已經超出這個。這光彩在她們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畫家那酣暢的畫面,金色的背景上最無關緊要的細節也從她們的生命中突出起來。對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來說,她們的面龐本身與黎明時那虛無縹緲的紅霞混成一體,真正的個性尚未迸發出來。人們見到的,只是艷麗的色彩,在這色彩之下,還無法分辨出來幾年之后的輪廓會是什么樣。今日的輪廓中還沒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與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員暫時有些相像罷了,造物主已向這位去世的成員盡了此種紀念性的禮節。身體已經固定不變,再沒有什么指望了,再不會向你許諾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處。不久就會看到尚未顯老的面龐四周頭發脫落或者變白,就像在盛夏時節的大樹上看到已枯的樹葉一樣,已經毫無希望。這樣的時刻會來得那樣飛快,這萬道霞光的清晨是這樣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地步。這些少女的身體,象一塊寶貴的面團,尚在發育。她們只不過是一撮可塑物質,左右她們的轉瞬即逝的印痕隨時都在塑造著她們。簡直可以說,她們每個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轉瞬即逝的表情相繼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嬌、驚訝的小觀音。一個少女對我們流露出的熱情關切,這種可塑性會賦予它極度的豐富多采和極大的魅力。當然,這種熱情關切對一位婦女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們不討她喜歡的婦女,或者不讓我們看出我們討她喜歡的婦女,在我們眼中,總有某種令人厭倦的千篇一律之處。

    這種關切本身,從一定年齡開始,在因生存競爭而變得線條生硬、變成永遠有武士氣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會帶來柔和的變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從丈夫這種力量的反復作用,似乎已經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張面孔,受到母親每日心甘情愿為子女作出犧牲的雕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張面孔,經過多年的逆境和風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別。當然,我們愛這個女子的時候,對我們來說,一個女子的關切尚能在我們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對我們而言,她不會是相繼變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對一張不變的面孔而言,乃是外來之物。而少年時代則在完全固體化之先,因此,人們在少女身旁有一種清新感。觀看不斷變化的形狀,不斷形成不穩定的對比,就給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人們面對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這種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

    我為這些女友的“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或“猜謎語”所犧牲的,還不僅僅是一次白日交際聚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類。有好幾次,羅貝爾·德·圣盧叫人告訴我,既然我不到東錫埃爾去看他,他可以請二十四小時的假,到巴爾貝克來看我。每次我都寫信給他,叫他千萬不要這樣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親戚。他從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這是我的什么親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時,肯定對我看法不好。不過,我不僅犧牲了交際活動的快樂,而且也犧牲了友情的歡樂,去選擇終日在花園中徜徉的快樂,大概沒有錯。有這種可能性的人——他們都是藝術家,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確信自己永遠也成不了藝術家了——也有義務為自己生活。友情對你們來說,是對這種義務的支出,是放棄自我。就連作為友誼表現形式的交談本身,也是非常膚淺的胡言亂語,令我們一無所獲。我們可以閑聊上一輩子,什么也不用說,只要無限重復一分鐘的空虛即可,在藝術創作的單獨工作中思想則是向縱深前進的,唯有這個方向對我們沒有封閉,我們可以朝這個方向繼續前進。越來越困難,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誼不僅像談話一樣毫無成效,而且有害。我們當中,成長規律純屬內在的人,他們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縱深方向繼續進行自己發現新大陸的航行,就不會不感到煩悶。這種煩悶的印象,在我們恢復獨處時,友好的情誼又勸說我們要加以糾正,勸我們激動地回憶起我們的朋友對我們說了什么話,將這些話當成是寶貴的收獲。而我們與可以從外部添加石頭的建筑不一樣,倒與以自己的汁液滋養下一節枝干和最上層花朵的大樹十分相象。我慶幸自己得到象圣盧這樣善良、聰穎、人人愿意與之交往的人的喜愛和欣賞,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適應自己紛亂的印象——理清這些紛亂的印象,本是我的義務——而是去適應朋友的話語。我自己再次重復這些話(我叫活在我們身上、卻與自我不是一個人的那個人給我重復這些話,人總是很高興把思考的重擔卸給他人),極力找到這位朋友的美。這種美與我真正孤獨一人時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這種美賦予羅貝爾、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價值。我這么做的時候,是在自己騙自己,是中斷了成長的過程。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發展下去,我確實可以真正地成長起來,得到幸福。在這樣的朋友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顯出嬌滴滴地避開了孤獨、高尚地希望為他犧牲自己的模樣,實際上卻意識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這些少女身旁,雖然我品嘗的快樂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謊言為基礎。謊言極力要我們相信,我們并不是不可救藥地孤獨,謊言不許我們承認:我們交談的時候,談話的不是我們自己,那時候我們是依照別人的模樣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個與他人不同的自我。

    這一小群少女與我交換的話語沒有什么趣味,話也很少,從我這方面又被長時間的沉默所打斷。這并不妨礙她們跟我講話的時候,我懷著同樣快樂的心情傾聽她們講話,正如我無比快樂地凝望她們,從她們每個人的聲音發現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一樣。我懷著極大的樂趣聽著她們嘰嘰喳喳。鐘情能幫助人分辨、區別。在一片樹林里,鳥類愛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種鳥特有的啼囀,一個平常人則混淆不清。喜愛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還要變化多端。每一種嗓音擁有的音符,都比表現力最豐富的樂器還多。每種嗓音對這些音符的組合方式又和人的個性變化無窮一樣無窮無盡。與其中一位女友談天時,我發現,表現她的個性而獨有的那幅原畫,既通過她嗓音的抑揚頓挫也通過她面部表情的變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畫出來,暴虐地強加于我。我發現這是兩出戲,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疇內,表現同一奇異的現實。

    肯定,嗓音的曲線與面部的線條一樣,尚未最后固定。嗓音還要變,面龐也要變。正如嬰兒有一種唾液腺,分泌的液體幫助他們消化牛奶,而長成大人以后這個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樣,在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鳴叫聲中,也有長成成年婦女以后就再也沒有了的音符。這些少女用雙唇,懷著貝里尼①音樂小天使②的認真和熱情彈奏著這件更為豐富多彩的樂器,這種認真與熱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這熱情自信的音色賦予最簡單的事情以動人的魅力。無論是阿爾貝蒂娜以權威的口氣道出一些俏皮話,還是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說話時,年紀最小的少女無比欽佩地聽著,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噴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樣狂笑起來;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比她們所作的游戲更孩子氣,是稚氣十足的一本正經。在古代,詩歌與音樂分別還不大時,是以不同的聲調來吟誦詩篇的。她們的話語鏗鏘有聲,有如古代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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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指讓蒂·貝里尼(1429—1507)。

    ②此處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瑪麗亞教堂中圍繞在圣母及圣嬰身旁的那些音樂小天使。

    盡管如此,這些少女的嗓音已經明確表現出這些小小的人兒每個人對生活的主見。這些主見是那樣具有個人色彩,我們如果說這個“她把什么都當玩笑”,說那個“她從肯定到肯定”,說第三個人“她總是停在充滿期待的猶豫之中”,都是用詞太泛。以后,這些少女會失去這種嗓音。我們面孔上的線條差不多只是由于習慣而形成的、最后不再變化的動作而已。造物主,如同龐培的災難,仙女變形一般,將我們固定在習慣性的動作上。同樣,我們語調的抑揚頓挫包含著我們的人生哲學,是人對事物隨時之思考。

    當然,這些線條不僅僅屬于這些少女。這些線條是他們父母的。個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這一點上,父母所提供的,不僅是面部線條和嗓音特點這些習慣性動作,還有某些談話姿態,某些慣用語句。這些東西幾乎與聲調一樣自己意識不到,幾乎與聲調一樣深刻,也和聲調一樣,標志著對生活的一種觀點。對這些少女來說,在她們達到某種年齡以前,有些詞語,她們的父母還沒有交給她們,這是真的。一般來說,要待到她們長成成年婦女之后,才會完全交給她們。那些詞語現在還儲存著。例如,如果談到埃爾斯蒂爾一位朋友的畫,長發還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還不能使用她母親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種語匯:“那個男子似乎很迷人�!钡�,待到準許去王宮時,這樣的時刻就到來了。阿爾貝蒂娜自從第一次領圣體以來,已經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樣常常說“我會覺得那相當可怕”這句話了。人們還送給她一個習慣,那就是將別人對她說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顯出很感興趣并且極力形成有個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樣。如果有人說某一畫家的畫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說:

    “��?!他的畫好?��?!他的房子漂亮?”

    總而言之,她們出生的省份所強加給她們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遺產更普遍。她們的嗓音就從出生的外省得來,她們的聲調緊緊咬住這鄉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撥動一個低音音符時,只能使她那發聲樂器的短粗弦發出一個帶唱腔的音,與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諧。羅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與永不休止的頑皮話相呼應,不論她帶著自己那個省的口音說什么,都是如此。我發現,這個省份與決定抑揚頓挫的少女氣質之間,進行著美妙的對話。是對話,而不是不和。沒有任何不和可以將少女與她的故鄉分離開來。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對于使用這些材料的天才所產生的反作用,賦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對于建筑師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細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樂家的作品也好,這種反作用都不會使他們的作品個人味道減少,反映藝術家個性最微妙的特點也不會不細致,因為藝術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巖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創作。他依從了白蠟樹上特有的木節,他在寫作中考慮到音響的來源及限制,考慮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識到這一切,我們的交談卻那樣少!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或圣盧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通過話語表示快樂,比我更正感受的快樂多得多。我離開他們時,總是身心疲憊。相反,靜臥在這些少女當中,我豐富的感受無限地超越我們貧乏而稀少的話語,淹沒了我不動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過來,消逝在這些初放的玫瑰花腳下。

    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終日在花園或果園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對于他那悠閑怠惰生活賴以組成的千萬瑣事來說,絕不及我的目光在這些少女身上尋找的色與香對我感染之深,她們的甜美最后與我融成一體。葡萄就是這樣在陽光下積聚起自己體內的糖分。這些如此簡單的游戲,慢慢地繼續著,給我的內心帶來了輕松,幸福的微笑,隱隱約約的頭暈目眩,一直叫我閉上了眼睛,正如那些無所事事,終日躺在海邊,吸著鹽風,曬黑皮膚的人一樣。

    偶爾,哪一位少女熱心的關懷會在我心上喚起激烈的震顫,在一段時間內移開了對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這樣:阿爾貝蒂娜說:“誰有一支鉛筆?”安德烈給了她鉛筆,羅斯蒙德給她紙。阿爾貝蒂娜對她們說:“各位女士,正在書寫,嚴禁觀看�!彼鸭堎N在膝蓋上,專心致志地將每個字母工工整整畫出來,然后把紙遞給我,對我說:“注意,別叫別人看見!”我將紙條打開,看到她給我寫的是這么幾個字:“我很喜歡你�!�

    “咱們別寫蠢話了,”她向安德烈和羅斯蒙德轉過身去,高聲叫道,口氣激烈而又莊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爾給我寫的信,我得給你們看看。我真是瘋了,這信就在我口袋里,對我們會大有用處!”

    希塞爾認為應該將她為得到中學畢業證書所寫的作文給她的女友寄來,以便她讀給其他女友聽聽。有兩個題目供希塞爾任選,在難度上更超過了阿爾貝蒂娜對出題難的擔心。一個題目是:索�?死账箯内じ潞�,以安慰《阿達莉》上演失��;另一個題目是:《愛絲苔爾》首演之后,塞維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達為她不在場而深感遺憾的心情。請擬信稿。這兩個題目里,第一個最難。希塞爾賣勁得很,大概感動了考官。她選了第一個題目,闡述得非常精采,結果得了十四分①,評分委員會并向她祝賀。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試“考砸了”,說不定她能得到“優秀獎”呢!阿爾貝蒂娜立刻給我們讀了希塞爾寄給她的作文考卷,因為阿爾貝蒂娜也要參加同樣的考試,她很希望聽聽安德烈的意見。安德烈在這方面比她們所有的人都厲害,可以給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夠走運的,”阿爾貝蒂娜道,“這正是她的法文老師叫她在這做過的一個題目!”

    希塞爾寫的索�?死账怪吕梁�,是這樣開頭的:

    親愛的朋友,

    至今無緣與您相識,冒昧致函,乞諒。新作《阿達莉》豈不表示您對拙作已進行過充分研究?您不僅通過悲劇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詩句,且為合唱隊寫出了精彩詩句。請允許我毫不阿諛奉承地告知于您,據說在希臘悲劇中這合唱隊尚可應付,但在法國,此乃地地道道之創舉。何況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細刻,如此敏稅,如此迷人,如此細膩,如此高尚,已達爐火純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賀。阿達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對手高乃依均無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獷,情節簡單、有力。此悲劇并不以情愛為機關,我向您致以真誠贊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遠最正確。我向您引證的例子便是;

    對這一激情動人的描繪,

    是打動人心的最可靠之路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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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以二十分為滿分。

    ②布瓦洛:《詩藝》,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隊所洋溢的宗教情感并非無法打動人心。廣大觀眾會暈頭轉向,真正的行家則會給您以公正評價。

    謹致衷心祝賀并致崇高敬意。

    阿爾貝蒂娜朗讀過程中,雙眸不斷閃動,熠熠生輝:“真要叫人相信,她這是從什么地方抄來的,”念完以后,她大叫起來,“我從不相信希塞爾能下出這樣的蛋來!還有她引的詩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偷來的呢?”

    接著,阿爾貝蒂娜欽佩的對象換了,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無減。在安德烈談話整個過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贊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來”。安德烈年齡最長,本事也最大,別人要聽聽她的意見。她首先帶著某種諷刺口吻談到希塞爾的作業,繼之,又用難以掩飾真正嚴肅的輕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寫了那封信。

    “還算是不錯,”她對阿爾貝蒂娜說,“不過,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人家給我也出這個題目——這是有可能發生的,因為經常出這道題——我就不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爾,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沖動起來,我首先在另外一張紙上列出我的提綱。第一行,提出問題,展開主題;然后,要放在發揮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評價,文體,結論。這樣,從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題剛一展開,或者你更喜歡,既然這是一封信,可以說一入題,希塞爾就干了蠢事。索�?死账菇o一個十七世紀的人寫信,他不應該寫:‘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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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爾貝蒂娜的愛稱。

    “確實,她本應該叫索�?死账拐f:‘親愛的拉辛’,”阿爾貝蒂娜充滿激情地大叫起來,“這樣就好多了�!�

    “不對,”安德烈用有點諷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應該寫:‘先生’。同樣,結尾的地方,她本應找到諸如,‘先生(最多是“親愛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謹拜’這一類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爾說在《阿述莉》中合唱隊是創舉。她把《愛絲苔爾》忘了,還有兩出不太著名的悲劇,今年教師正好分析了這兩部悲劇。所以,只要提到這兩部悲劇,這是老師喜愛的話題,就可以確有把握考取。這兩部戲是羅貝·加尼埃的《猶太女人》和蒙克萊斯基安的《饒命》①�!卑驳铝业莱鲞@兩個戲名,掩飾不住善意的比別人高出一頭的情感,這種感情通過微微一笑表現出來,且是優美動人的一笑。

    阿爾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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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悲劇詩人的作品,例如索�?死账�、歐里庇德斯的劇本(劇中均有合唱隊),于十六世紀上半葉相繼譯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爾創作了《被俘的克麗歐巴特爾》,開法國帶合唱隊的悲劇先河。羅貝·加尼埃及蒙克萊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這兩個劇本與《愛絲苔爾》為同一題材:猶太人的痛苦遭遇。羅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寫成《猶太女人》,是一個復仇故事。蒙克萊斯基安(1575—1621)的劇本《饒命》于1601年寫成,情節與《愛絲苔爾》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來,“你得把這兩個戲名給我寫下來。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這道題,那該多走運!甚至口試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談起這兩個戲,那一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爾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給她說一遍這兩個戲的戲名,好把它記下來的時候,這位學識淵博的朋友都聲稱已經忘了,從來沒有再告訴她。

    “其次,”安德烈接著說下去,口氣里對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種難以察覺的蔑視,但仍為自己能叫別人佩服而興高采烈,而且對自己怎么寫這篇作文的重視,超出她希望別人對此予以的重視,“冥府中的索�?死账箲摵苁煜で闆r。他應該知道《阿達莉》是在太陽王①和幾位得天獨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給廣大觀眾演出。希塞爾就此而言的行家贊美倒一點不錯,不過,似乎還可以再補充一些。索�?死账挂殉刹恍�,很可以具有預言的天才,宣稱依伏爾泰③之言,《阿達莉》不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類才智的杰作�!�

    阿爾貝蒂娜貪婪地飲啜著這些話語。她的雙眸燃燒著火焰。這時,羅斯蒙德提議開始作游戲,她十分氣憤地加以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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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太陽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達莉》為1691年拉辛應路易十四寵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請而寫的悲劇,因抨擊宗教,宣揚寬大容忍而觸怒國王。

    ③伏爾泰為自己所寫的悲劇《信奉襖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確有“《阿達莉》可能為人類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樣淡漠,隨便,有點嘲諷意味而又相當熱情自信的口氣說道,“如果希塞爾首先將她要加以發揮的總的觀點都從容地記了下來,她說不定會想到我會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死账沟暮铣犓艿阶诮痰膯l與拉辛的合唱隊所受宗教之啟發二者之間的不同。我要叫索�?死账怪赋�,雖然拉辛的合唱隊像希臘悲劇合唱隊一樣充滿宗教情感,然而他們所信奉的,并非同樣的神祗。若阿德的神與索�?死账沟纳窈翢o共同之處。到了發揮部份的結尾,會十分自然地導致這樣的結論:‘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關系?’索�?死账箯娬{這一點可能有些顧慮。他可能擔心這樣會傷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又對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師①添上幾句,寧愿對自己的對手詩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賀了�!�

    欽佩和聚精會神使阿爾貝蒂娜渾身發熱,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則保持著女性绔绔子弟那種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幾位著名批評家的一些評論,也不壞,”她說。然后我們就又作游戲了。

    “對,”阿爾貝蒂娜答道,“有人對我說過這個。一般來說,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萊②的論點,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錯,”安德烈回答。不管阿爾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終拒絕給她寫出那兩個劇本的名字,“梅萊和圣伯夫壞不了事。但是特別應該引用德都爾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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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學校就讀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萊(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學法語教師,專門講授修辭,寫過許多文學批評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級修辭班及文科中學畢業會考法國古典大師文學研究》(1875)一書。

    ③費利克斯·德都爾(1822—1904)亦為法文教師,他于1859年發表《拉辛的敵人》一書。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發表《拉辛劇作選》,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爾泰的話。

    這功夫,我一直想著阿爾貝蒂娜遞給我的那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小紙:“我很喜歡你�!币粋€小時以后,踏著回巴爾貝克的小路——對我來說,這路過于陡峭——下山時,我心中暗想,我的羅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號,一般來說,通過這些信號我們可以辨別出來我們已經墮入了情網。例如,我吩咐旅館不要因任何人來訪而叫醒我,唯獨這幾個少女中的哪一位來訪除外;等待她們(不論該來的是哪一位)前來時,心房那樣劇烈地跳動;這種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發師為我修面,不得不難堪地出現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氣惱,等等。以這一系列信號為特征的這種狀態,因這一個少女或另一個少女輪流反復出現,與我們稱之的愛情不同,大概與植形動物類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在植形動物類中,生命、個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訴我們,這樣的動物機體是可以觀察的,而我們自己的生命,無論如何已經比植形動物更加進化,就我們從前意想不到而現在應該經歷的狀態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無法肯定,除非我們后來放棄了這種狀態。例如,對于我來說,這種同時將心分到好幾個少女身上的戀愛狀態。一心數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數愛一體,因為最常使我覺得甜美無比的,與他人不同的,對我來說開始變得那么寶貴,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說便是這一組少女的全體,從懸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風吹拂的數小時的總體中獲敢的全體少女。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的面龐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態,那樣激發起我的想象能力。我無法道出使這些地點對我變得那樣珍貴的是哪一個,我最想愛的是哪一個。一場戀愛開始時,也和結尾時一樣,我們并非一味依戀愛的對象,更確切地說,因這愛的對象而起的愛戀欲望(以后則是愛的對象留下的回憶)帶著肉欲在可相互置換的魅力區域中游蕩——這種魅力有時純屬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種魅力之間相當和諧,使這種愛的欲望在哪一種魅力身邊都不會感到陌生。此外,在她們面前,我還沒有因司空見慣而厭倦,我有能力看到她們,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們之間時都感受到深深的驚異。

    顯然這種驚異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時又向我們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個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樣龐大,面龐與身體的線條那樣豐富,很少現出同樣的線條。我們剛剛離開這個人的身邊,在我們回憶的絕對簡單化之中,正如同記憶選擇了給我們印象深刻的某一特點,將這個特點孤立起來,加以夸大一樣,我們覺得個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身高異乎尋常;我們似乎覺得金發、皮膚白里透紅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純粹的《粉紅與金色之和諧》了①。待到這位女子重新出現在我們身旁,所有構成她的平衡的被遺忘了的其它長處,以其紛亂的復雜性向我們襲來時,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紅的面頰被淹沒了,我們專門前來找尋的東西,被其它的特點代替了。這其它特點,回想起來,第一次時我們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為何竟沒有料到會再度看到這些。我們回憶一下,我們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種不可避免的驚異無獨有偶。還有另一種驚異,從差異而產生,并非回憶的因襲形式與現實之間差異,而是在上一次我們見到的人與今天從另一角度在我們面前出現、向我們顯示了一種新面貌的這個人之間的差異。人的面孔確實與東方某多神教神譜中神的面孔一樣,是從不同角度重疊在一起的一連串面龐,凡人是不能同時完全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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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題目為杜撰,但畫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這樣的題目,例如《金色與黑色的夜景》,《灰與綠之和諧》,《粉紅與銀色音符》,《金色與栗色之和諧》等等。據說惠斯勒是埃爾斯蒂爾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們驚異的原因,大部份特別來自別人在我們面前呈現的是同一個面孔。我們必須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創造出我們的身外之物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種水果的味道——我們剛剛得到一個印象,便不知不覺地沿著回憶的斜坡滑了下去,結果是在很短時間內,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距離我們的感受很遠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見面都是一種糾正,將我們帶回我們真真切切之所見上去。我們已經想不起來了,人們稱之為記住某某的,實際上是忘記某某。只要我們還有機會重見,已經遺忘的線條在我們面前出現的那一刻,我們又認出來了,我們不得不糾正在記憶中產生了偏差的線條,就這樣,無止無休而又豐富多彩的驚異使我與這些海濱少女每日的約會變得那樣有益于身心健康,輕動蕩——這種內心動蕩從來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樣——更使得對下一次聚會的期望與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從最后一次交談那尚動人心弦的回憶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對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悶棍,而且絲毫不是朝著我在自己房間的孤寂中頭腦冷靜時所能規劃出來的方向。當我象一群蜂一樣頭腦里轟響著使我心潮翻滾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蕩的話語回到旅館時,早已把這個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個人,我們不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就被消滅了。此后他再次重現,便是一次新的創造,與緊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現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這些創造中主導一切的變化,至少有兩個。當我們回憶起精神抖擻的目光,大膽的表情時,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會是無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氣,這正是我們在上次回憶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見時,我們又一定感到驚異,也就是說,幾乎只對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們的回憶與新的現實對照時,給我們的失望或驚異打上烙印的,正是這個,似乎對現實進行修改,提醒我們記憶不準確的,正是這個。反過來,上一次所忽略的面龐特點,正因為如此,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實,最有糾正意味的特點,又將成為思考和回憶的材料。我們希望再度見到的,又是無精打采、圓乎乎的身影,和氣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墒�,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內涵又要重新來糾正我們的愿望及其認為與之相符合的對象之間的差距了。當然,此種對初次印象的忠實,而且純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們身邊都重新得到修正的這些印象,并不僅僅與她們面部五官有關系,諸位讀者已經看到,我對她們的嗓音也同樣敏感。說不定她們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亂(因為嗓音不僅僅提供了與面龐同樣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還是不可企及的深淵的組成部份,使人產生無望的親吻那種頭暈目眩)。她們的嗓音猶如一件小小樂器的單音,每種聲音都全力以赴,卻又只屬于它自己。哪個嗓音,我已將它遺忘,當哪一種抑揚頓挫又將它勾畫出來,我又辨認出這嗓音時,它的某一深曲線又叫我驚異。就這樣,每次相見,我不得不進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準確上去,就和調音師、音樂教師或制圖員進行的校正一樣。

    這些少女在我心中傳播開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種波都對其它波的擴散進行抵制,各種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時候。這種和諧的粘合,一天下午我們玩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時,終于打破,而傾向到阿爾貝蒂娜一邊。那是在懸崖頂上一片小樹林中。那天我們大概人數很多,那小幫子又帶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屬于這小幫子的兩個少女中間,我滿懷艷羨地望著阿爾貝蒂娜旁邊的一個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個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會再來的意料不到的幾分鐘里,就可以觸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觸到阿爾貝蒂娜的手,甚至沒有想這樣必然會導致什么后果,我已經覺得甘美無比。這并不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這一小組里,安德烈的手,修長而又細膩得多,似乎過著特殊、乖乖服從那姑娘指揮而又獨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長長的,好似高貴的獵兔狗,懶洋洋地,又好似漫長的夢。突然拉拉某一節指骨,都會使那手變得更長,因此埃爾斯蒂爾還為這手畫過好幾張習作。從一張習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燈光下,她的雙手如同兩片秋葉,為半透明的金色。阿爾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與她握手時,在你的手緊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給人以一種極為特殊的感覺。阿爾貝蒂娜的手著力時,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與她的皮膚那粉紅之中稍帶紫色調的色澤形成渾然一體。這樣的著力似乎使你進入少女體內,進入她的感官深處,如同她那響亮的笑聲與鴿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體。某些女子,與她們握手是那樣令人快樂,人們真要感謝社會文明將shakehand①變成了初次接觸的青年男女之間可以允許的行為。阿爾貝蒂娜就在這樣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禮習慣以另一種動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望著她那不可觸知的手興嘆了。這種迫不及待要接觸她的手的心情,與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頰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樣強烈。如果作環坐猜物游戲時我坐在她旁邊,我期望的將她的手長時間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種快樂,并不在這快樂本身:那樣,直到如今因靦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愛情傾訴和表白,就能通過手的某些著力動作傳遞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著力來回答,可以多么輕而易舉地向我表示她接受這種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樂開端!在這樣在她身旁度過的幾分鐘之內,我的戀愛會比自我與她相識以來有更大的進展!我感到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很快就要結束,因為肯定不會長時間玩這個小小的游戲。游戲一結束,那就為時太晚了!我簡直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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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搶走。一到了圈子中間,那戒指往下傳時,我佯裝沒有發覺,卻用目光瞟著它,等待著它傳到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子手里的時刻到來。阿爾貝蒂娜放聲大笑,游戲很熱鬧,也很快活,她滿臉粉紅。

    “我們正巧是在樹林里,”安德烈指著我們四周的樹木對我說,眼中含笑。那笑是只為我一個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戲的人,好象只有我們兩個人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能夠相互窺視內心并對游戲作出具有詩意的評論。她甚至心細到象去特里亞儂①便不能不在那里舉行路易十六式的慶�;顒拥娜�,或者覺得在為之寫了曲子的環境里叫人唱那個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樣,雖然并不特別有情緒,還是唱了起來:

    女士們,白鼬從這里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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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里亞儂為凡爾賽宮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里亞儂。大特里亞儂建于1670年,后來1687年芒薩爾建“大理石特里亞儂”,代替了原來的大特里亞儂。關于小特里亞儂,見第260頁注。

    美林白鼬從這里過去了。

    如果我有閑功夫想到這個,肯定要為從這個藝術處理中找不到優美之處而難過�?赡菚r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個上。參加游戲的男男女女,開始對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著阿爾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待我終于從別人手里截住戒指時,她就要在我旁邊了。必須借助于她絲毫不會起疑的一計,不然她會惱火的。在玩得熱火朝天之時,阿爾貝蒂娜的長發已經散開,成了一綹一綹的卷發,散落在她的雙頰上。那頭發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紅的膚色。

    “你有與勞拉·迪安娜①、埃萊奧諾·德·居榮②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鐘愛的后代一樣的發辮,”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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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勞拉·迪安娜(1476—1534)為阿爾封索一世的寵姬。有人認為提香的肖像畫《正在梳妝的少婦》(陳列于盧浮宮中)畫的就是她。但證據并不確鑿。此處普氏想的正是這幅畫:一位美麗的少婦對鏡自賞,手中握著半編成發辮的一部份長發。

    ②(前)埃萊奧諾·德·居榮(1122—1204)也以秀發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鐘愛”的那位女子與她沒有任何親戚關系。此人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是瑪格麗特·德·普羅旺斯的后代。但是埃萊奧諾·德·居榮的孫子娶了瑪格麗特·德·普羅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萊奧諾。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忽然,戒指傳到了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的手里。我立刻撲上去,粗暴地掰開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來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則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爾貝蒂娜旁邊。幾分鐘以前,我看見這個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繩上,隨時都碰到阿爾貝蒂娜的手,我非常羨慕這個小伙子�,F在輪到我了�?墒俏姨邼�,不敢去尋求這樣的接觸;太激動,體驗不到這樣接觸的滋味。我感覺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劇烈而痛苦地跳動。

    有一陣,阿爾貝蒂娜會意地將她那豐滿而又粉紅的面龐朝我湊過來,佯裝手中握有戒指的樣子,以欺騙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傳遞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爾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這個把戲。當我看見純粹為了游戲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樁秘密、有一種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閃爍時,我真是心慌意亂。這秘密,這默契,在她與我之間并不存在。但是從此時起,我覺得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覺得天堂一般甜美。這個念頭激動著我,就在這時,我感到阿爾貝蒂娜的手輕輕壓在我的手上,她那撫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時向我眨眨眼睛,極力叫別人覺察不到。頓時,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這是利用游戲叫我感覺到她很喜歡我,”我高興得上了天,想道。就在這時,我聽到阿爾貝蒂娜惱火地對我說:

    “快拿住啊,我遞給你遞了一個鐘頭啦!”

    我的情緒立刻跌了下來。

    我難過得癡癡呆呆,松開了小繩。白鼬瞥見了戒指,朝她撲過來。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懶,望著那發瘋的圓圈繼續在我四周打轉。所有的姑娘都與我開玩笑,詰問我。為了應答,我只好笑,可我一點也不想笑。

    阿爾貝蒂娜卻不停地說:

    “不想聚精會神就別玩!成心叫別人輸,就別玩!安德烈,以后咱們作游戲的日子再不請他了,不然我就不來了�!�

    安德烈超然游戲之上,仍在唱著那首《美林》。羅斯蒙德見樣學樣,也并無堅定信念地接著唱起來。安德烈想轉移一下阿爾貝蒂娜的責備,對我說:

    “你那么想看的克勒尼埃景色,就離這兒幾步遠。來,我領你從一條美麗的小路一直走過去,讓她們這些瘋子去裝八歲小孩吧!”

    安德烈對我極好,于是路上我對她談到似乎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特有的、足以叫她愛上我的一切。安德烈回答我說,她也很喜歡阿爾貝蒂娜,覺得她非常動人。不過,似乎我對她女友的恭維并不令她開心。

    忽然,在低洼的小路上,我停下了腳步,童年時代溫馨的回憶打動了我的心:從那經過修剪、閃閃發光、探到路邊的樹葉上,我認出了一簇山楂樹,可嘆自暮春便落了花。我的四周,蕩漾著從前瑪麗亞月①、星期日下午、已忘卻的信仰和失誤的氣息。我真想抓住這氣息。我停下腳步一秒鐘,安德烈懷著動人的預見,讓我與樹葉交談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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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麗亞月即三月。

    我向樹葉詢問開花的情況,這些山楂樹的花與天性活潑、冒失、愛俏而又虔誠的少女頗為相似。

    “這些小姐早已經走了,”樹葉對我說。

    說不定樹葉心里在想,我自稱是這些花朵的摯友,可是看上去我對花兒的生活習慣并不怎么了解。是一位摯友,但是已經這么多年沒有與她們重逢了,雖然曾經許下了諾言。然而,正象希爾貝特是我與少女的初戀一樣,這些花朵也是我與花朵的初戀。

    “對,我知道,她們六月中旬前后走,”我回答道,“但是見見她們在這里住過的地方,我也很高興。她們曾經到貢布雷我的臥房里來看我,是我生病的時候我母親帶她們來的。我們總是在瑪麗亞月的星期六晚上重逢。她們也能到這里來嗎?

    “噢,當然啦!再說,人們對于在荒漠圣德尼教堂里見到這些小姐看得很重呢!荒漠圣德尼教堂就是離這兒最近的教區�!�

    “那么,現在要看她們呢?”

    “噢,明年五月以前是不行了�!�

    “可以肯定她們明年一定會在這里嗎?”

    “每年都準時在這�!�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找得到這個地方�!�

    “會的!這些小姐性情那么快活,只有唱贊美詩的時候,才中斷笑聲。你從小徑的盡頭就能分辨出她們的香味,絕不會錯!”

    我追上安德烈,重又在她面前贊揚起阿爾貝蒂娜。我那么反復強調,我似乎覺得她不會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墒俏液髞韽膩頉]聽阿爾貝蒂娜說她知道這些事。安德烈對別人心事的理解和待人之周到,要勝過阿爾貝蒂娜十分。找到恰如其分的眼神、字句、動作、極為巧妙地叫人開心;一個感想,可能叫人難受,便吞進腹中;犧牲一小時的游戲,甚至一個上午,一次游園聚會(又顯出這不是一種犧牲的樣子)以留在心情悲傷的男友或女友身邊,向他(或她)表示她寧愿陪他(或她)一個人而不喜歡那些輕浮的快樂,這都是她習慣成自然的高尚情懷。當人們進一步了解她時,簡直可以說,她的情形猶如那些本來很膽小但是不愿意顯出恐懼的小英雄,她們的勇武尤其值得贊揚。簡直可以說,這種善良絲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隨時隨地表現出來,乃出于精神高尚,感覺敏銳,要表現出是別人的忠誠朋友的良好意愿。

    關于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緣份,聽著她對我說的動人言辭,似乎她會全力以赴以成全我們。然而,可能出于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夠將我和阿爾貝蒂娜結合在一起的事情,她從來沒有干過一樁。我不敢發誓說,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愛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沒有引起搞些什么秘密勾當以從中作梗的話,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種憤怒。當然這種憤怒掩飾得很好,而且出于高尚的情操,說不定她自己也在與之作斗爭。安德烈的種種善意周到,阿爾貝蒂娜是做不到的。然而安德烈內心深處是否善良,我無法肯定,正如那以后我對阿爾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樣。

    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于輕浮,總是表現出慈愛的寬容,對她說話,微笑,全是一個女友的話語和微笑。更有甚之,她總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為了叫這個貧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華,為了使這個窮朋友幸福,我日復一日地看見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還要賣力,而個人從中沒有任何好處可撈。別人在她面前憐憫阿爾貝蒂娜的貧困時,她是那樣溫和,話語憂傷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動容。較之對待一個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如果有人提出,阿爾貝蒂娜說不定并不象人們說的那么貧窮,安德烈的眉宇間就會罩上一層難以察覺的烏云。她似乎怏怏不樂。如果別人還要進一步說,歸根結底,阿爾貝蒂娜也許并不會象人們想象的那么難找婆家,她就要極力與您說相反的話,幾乎惱火地反復說:“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這我知道,而且這叫我心里夠難受的了!”

    甚至對我而言,在這幫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從未傳過別人對我說的不好聽的話的人。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嘮叨這些話,她還佯裝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釋,使那些話變得不傷人了。這一系列的長處,就叫機靈。有的人,如果我們要去跟誰決斗,他們首先要向我們祝賀,并且補充一句,說沒有理由要這樣干,這是為了在我們眼中更抬高我們表現出的勇氣,我們并不是不得已而為之。機靈就是這些人的特性。有人與這種人正相反,在同樣的情況下,他們說:“你肯定很討厭與人去決斗,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咽不下這口氣,不這么干不行�!雹僭谌魏问虑樯峡傆姓f好與說壞的。如果我們的朋友在我們面前復述別人說我們的傷人的話,而且為這樣做而感到高興,或至少感到無所謂,便證明他們對我們講這些話的時候,并不怎么能設身處地,并不怎么愛我們,還要往我們身上針刺、刀割,就象往動物腸膜上針刺、刀割一樣。而另外一種朋友,也就是滿腦子機靈的朋友,他們聽到別人對我們的行動之所言,或者我們的行為使他們產生什么看法,會使我們不快,他們總是對我們加以隱瞞,這種藝術可以證明他們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如果他們確實不往壞處想,而且人家說的話叫他們不好受,正象這些話也會叫我們難過的話,這種遮掩是并無不妥之處的。我想,安德烈就屬于這種情況,當然我這樣說并無絕對把握。

    --------

    ①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東森林與讓·洛蘭決斗過。

    我們早已走出小樹林,沿著人跡罕到的崎嶇小路前進。安德烈倒一點不轉向。

    “看,”她忽然對我說,“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你還挺有運氣,這正好是埃爾斯蒂爾畫的那種天氣,那種光線�!�

    頓時,在我腳下,我辨別出了埃爾斯蒂爾所窺視和撞見的海上仙女,她們躲藏在山巖之間,避過炎熱。在可與達·芬奇的一幅畫相媲美的暗色透明涂料下,這些美麗動人的影子,在樹蔭遮掩下,轉瞬即逝,靈活敏捷,默默無語,隨時準備在陽光一抖動之時便溜到石頭下面去,躲藏在石縫間。陽光的威脅一過去,這些影子又飛快回到山巖或海帶旁。在懸崖和顏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點點的陽光下,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著山巖或海帶小憩,是一動不動而又輕浮的看門女人,緊貼著水面露出她們那凝脂般的身體和暗色眼珠那專注的目光�?上疫€在為環坐猜物游戲時從希望的頂巔跌落下來而痛苦悲傷,所以我并沒有體會到不是這種情緒時我會體會到的那種快樂。

    我們又和其他少女會齊,踏上歸途�,F在我知道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了�?上�,我倒不為讓她知道此事而操心。自從在香榭麗舍大街游戲以來,雖然我的愛情相繼眷戀的人幾乎都一樣,我的愛情觀卻已發生變化。一方面,向我心愛的人傾訴,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覺得這不再是談戀愛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愛情本身,我似乎也覺得不是外在的現實,而只是主觀的快樂了。這種快樂,我感到,唯其阿爾貝蒂娜不知道我會感受到,她才會更加高高興興地去作一切必須做的事來維系它。

    整個歸途中,從別的幾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沒了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對我來說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晝時月亮只是形狀更具特點、更固定的一小片白云,陽光一旦消失,月亮就顯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樣,待我回到旅館以后,從我心中升起并開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驟然間覺得我的房間變了樣。當然,這房間早已不是第一天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那充滿敵意的房間了。我們不斷地改變著我們四周的住處,隨著司空見慣免去了我們的感受,便將體現我們不自在感覺的那些有害的顏色、空間和氣味各種因素都取消了。這個房間雖然對我的情感還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顯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給我以快樂了。它成了美好時日的釀造池,好象一個游泳池,美好的時日使浸著陽光的一片蔚藍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鏡般閃爍,陽光象熱量散射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而又雪白一片,一度覆蓋了水中映出的、飛駛的一艘帆船。這房間也不再是欣賞繪畫的傍晚那純粹具有審美意義的房間。這是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以致我已經視而不見了的房間�,F在,我又開始對它睜大了眼睛,但是這一次,是從戀愛這個自私自利的角度出發了。我想,這傾斜的漂亮大鏡子,鑲著玻璃的華麗書柜,如果阿爾貝蒂娜來看我,會使她對我看法不錯。我的房間作為我逃往海灘或里夫貝爾之前在這里過上一刻的過渡地點,對我又變成實實在在、十分寶貴、煥然一新了,因為我是以阿爾貝蒂娜的眼睛來觀看和欣賞室中的每件家具的。

    做環坐猜物游戲以后過了幾天,我們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遠了,最后在梅恩維爾找到了兩輛有兩個座位的小“酒桶”車①。坐上這兩輛車能叫我們吃飯時回到家,大家真是高興極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愛得很強烈,其效果是,我先后向羅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議與我同乘一輛馬車,而沒有一次提出讓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坐一輛車。后來,我一面優先邀請安德烈或羅斯蒙德,一面用時間、路線、大衣這些次要問題的考慮,讓大家做出決定——似乎違背我的心愿——最實在的辦法還是我與阿爾貝蒂娜同坐一輛車。對于她來陪我,我裝作勉強接受的樣子�?上矍榭偸莾A向于要把一個人完全吸收進去,只不過通過談話方式,任何人均無法食用。歸途中,阿爾貝蒂娜極盡熱情之能事。但是這毫無用處。待我將她送到家,留下我一個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卻比動身時對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剛才一起度過的時光看成是一個序曲,與此后一起度過的時光相比,其本身并無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復返。我對阿爾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象我會要求什么,但她并沒有什么把握,可能設想我只傾向于并無明確目的的男女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我的女友大概會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這就是浪慢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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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輕型馬車,車棚低矮。要從后面鉆進車內,因而稱為“酒桶”車。

    此后的一個星期中,我并不千方百計要見阿爾貝蒂娜。我佯裝作更喜歡安德烈。戀愛開始,人們希望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仍保留著她會愛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們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觸到她的關注,她的心,更甚于接觸她的肉體。在一封信中,人們無意地寫上一句惡言惡語,這將迫使那個無動于衷的女人向你要求一份熱情。愛情,按照一種必然有效的技藝,對我們來說,就是用雙向運動來擰緊齒輪系統,我們在這齒輪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愛,也再也不能被愛。

    別人去參加什么白天的聚會,我把這個時間給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為高興,會為我犧牲這次聚會,她甚至會很煩悶地出于高尚情操而為我犧牲這幾個小時,為的是不讓別人和她自己產生什么想法,認為她將相對說來屬社交性質的快活看得太重。于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單獨和她在一起,倒不是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妒意大發,而是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訴阿爾貝蒂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時,不會降低自己的威信。這樣的話,我也不對安德烈說,擔心她會在阿爾貝蒂娜面前學舌。我與安德烈談起阿爾貝蒂娜時,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輕信的當,她對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會上當。她佯裝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于衷,佯裝希望阿爾貝蒂娜與我完美結合。實際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于衷,也不希望我與阿爾貝蒂娜完美結合。在我對她說我并不將她的女友放在心上時,我的心里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極力與邦當太太搭上關系。邦當太太在巴爾貝克附近小住幾天,阿爾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過上三天。當然,我不叫安德烈看出這個欲望,我與她談起阿爾貝蒂娜的家庭時,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確的回答,倒顯不出她對我的誠懇有所懷疑�?墒怯幸惶�,她對我冒出一句:“我正好看見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边@是為什么呢?當然,她并沒有對我說:“你那些似乎偶然說出的話,我理出個頭緒來了,我知道你一心想與阿爾貝蒂娜的姨母拉上關系�!钡诎驳铝业念^腦中,顯然有這個想法,她認為向我隱瞞這個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這個詞似乎就是與這個想法相聯系的。有些眼神,有些動作,雖然沒有邏輯的、理性的形式,沒有直接為聽話人的智力而規劃的形式,但是這些眼神和動作會叫他理會到其真正的含義,正象人的語言在電話中先轉變為電,然后又轉化為語言為人所聽見一樣。這個“正好”就屬于這一家族。為了從安德烈的頭腦中抹去我對邦當太太感興趣的想法,我再談到這位太太時,不僅心不在焉,而且還帶有惡意。我說從前曾經見過這類瘋女人,但愿以后不再遇到這種事。實際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計要與她見面。

    我極力要埃爾斯蒂爾同意在邦當太太面前談起我,并且要我與她見一次面。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我求埃爾斯蒂爾辦這件事。埃爾斯蒂爾答應讓我與她相識,但對我希望做這件事大惑不解,他認為這位太太是一個可鄙的、專門搞鬼的、既沒有趣味又貪圖錢財的女人。我想到,如果我見邦當太太,安德烈早晚要知道,所以我想最好還是提醒她一下。

    “什么事,你越想躲,越躲不開,”我對她說,“世界上再沒有比與邦當太太見面更叫我膩味的事了�?墒�,我逃不過這一關。埃爾斯蒂爾大概要跟她一塊請我�!�

    “對這事我一刻也未懷疑過,”安德烈大叫起來,語氣酸楚,因不滿而張大的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安德烈的這些話還構不成對一個念頭的條理清楚的表述,這個念頭可以概括如下:“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愛阿爾貝蒂娜,你千方百計要接近她的家庭�!倍脑捠沁@個念頭不成型的、可以重新拼湊起來的碎屑。我觸動了這個想法,讓它暴露出來了,安德烈并非有意如此。就象我們剛才說的“正好”一樣,這些話只在第二層才有含義。有些話(而不是直接的肯定)使我們對某個人產生敬重或戒心,使我們與這個人格格不入。安德烈的話即屬于這一類。

    我對安德烈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家庭無所謂,安德烈沒有相信我的話,這是因為她以為我愛阿爾貝蒂娜。很可能她為此感到不快。

    一般來說我與她的女友約會時,她總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場。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見阿爾貝蒂娜一個人。我在狂熱中等待著這樣的日子。這些時間漸漸過去,并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決定性的東西,也沒有成為我立即將其作用委托給第二天的那種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么作用。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好似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從我們玩環坐猜物游戲那天算起,大約過了一個月,有人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動身到邦當太太家去度過四十八小時。她不得不坐早車走,所以頭天晚上要住在大旅社,這樣,第二天早晨她可以從旅館坐公共馬車去趕頭班火車,不致打擾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與安德烈談起這件事。

    “我一點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說,滿臉的不高興,“再說,這也不會使你有什么進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到旅館來,她根本就不想見你。這不合乎禮節,”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歡的一個名詞,那意思是“這種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對你這么說,因為我了解阿爾貝蒂娜的想法。至于我個人,你見她與否,關我什么事?這跟我毫無關系�!�

    這時奧克塔夫遇上了我們。他毫不困難地告訴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爾夫球場上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擺弄自己的念珠一樣擺弄著她的球拍。幸虧有這種游戲,她可以獨自一人呆上幾小時而不會厭煩。她一來和我們聚在一起,那調皮的鼻子尖就出現在我面前,這幾天我想到她時,倒把她這調皮的小鼻子尖忘卻了。她那深色頭發下,前額筆直,與我保留的不準確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間白皙的皮膚,又緊緊吸引住我的目光。阿爾貝蒂娜從回憶的灰塵中走了出來,在我面前重現。

    玩高爾夫球使人習慣于獨處的樂趣。球拍帶來的樂趣肯定也是如此。阿爾貝蒂娜遇上我們以后,一面與我們聊天,一面繼續玩球,就象一位婦女,她的女友來看望她,她并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鉤的活計一樣。

    “據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太太向你父親提出了抗議,”她對奧克塔夫說(我從“據說”二字聽到了阿爾貝蒂娜特有的一個音符。每次我發現自己已將這些音符遺忘時,同時便想起在這些音符后面,曾依稀見過阿爾貝蒂娜那決斷而又法西蘭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從這些音符里和她的鼻子尖上認出她的某些機靈而又有外省味道的特點來。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價值,說不定能夠相輔相成,而她的嗓音又象未來的電視電話所能顯示的那樣:在聲音里清楚地顯現出視覺形象來),“她不只是給你的父親寫了信,同時還給巴爾貝克市長寫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馬球,因為一個馬球落到了她臉上�!�

    “對,我聽人說到這個抗議。這很可笑。這里已經沒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沒有插言,她不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其實阿爾貝蒂娜和奧克塔夫也不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不知道這位太太為何要如此小題大作,”安德烈還是開了口,“德·康布爾梅老太太臉上也挨了一球,她并沒有提出抗議嘛!”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二者的差別,”奧克塔夫表情嚴肅地一面搓著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這是因為在我看來,德·康布爾梅太太是一個交際花,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則是一個暴發戶。你們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爾夫球?”說著他便離開了我們。安德烈也走了。

    我單獨與阿爾貝蒂娜留下來。

    “你瞧,”她對我說,“現在我照你喜歡的樣子弄我的頭發了,看看我這綹頭發!沒有人不嘲笑這個,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是為了誰。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當然我也不會告訴她這是什么原因�!�

    我從側面望著阿爾貝蒂娜的雙頰。她的雙頰常常顯得蒼白,但是,這樣,便得到淺色血液的澆灌,那血液照亮了雙頰,使它閃閃發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這樣閃閃發光,局部被陽光照耀的石頭仿佛粉紅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樂的光芒。此刻,看到阿爾貝蒂娜的雙頰也給予我極大的快樂。不過這快樂導向另一種欲望,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親吻。

    我問她,人家說的那些計劃是否屬實。

    “對,”她對我說,“今晚我在你那個旅館過夜。我有點感冒,甚至晚飯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邊來看我吃晚飯,然后咱們玩一會。你想玩什么,咱們就玩什么。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車站來,我會非常高興。不過我怕這會顯得莫名其妙,我說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聰明;我說的是別的去車站的人。有人告訴我姨母,又會成為閑話。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度過今天晚上。這個,我姨母一點也不會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別。好,一會兒見。早點來,咱們時間好多一點�!彼治⑽⒁恍ρa充一句。

    聽到這些話語,我又回到愛希爾貝特以前的時代,回到我覺得愛情似乎不僅是一個外在的整體,而且可以實現的那個時代。我在香榭麗舍大街看到的希爾貝特,與我獨自一人時在我心中重現的希爾貝特完全不同。驟然間,想象的阿爾貝蒂娜,當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我自認為在海堤上偷偷望著我的阿爾貝蒂娜,見我遠去現出不心甘情愿回家神情的阿爾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爾貝蒂娜,我每天見到的阿爾貝蒂娜。我原來還以為她充滿資產階級偏見,對她的姨母特別直截了當呢!

    我去與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樁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樣,對阿爾貝蒂娜來說,明天她的女友們與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們之間剛剛發生的事。當邦當太太吻她甥女的額角時,她根本不會知道在她們兩人之間還有一個我,甥女頭發梳成那個式樣,是為了討我喜歡,而這個目的對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時為止,我是那樣羨慕邦當太太,因為她的親戚也是她甥女的親戚;她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親戚家走動,她甥女也要到什么親戚家走動。碰巧對阿爾貝蒂娜而言,我勝過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邊時,她思念的會是我。過一會會發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偠灾�,這大旅社,這夜晚,在我看來已不再空蕩蕩,它們蘊含著我的幸福。

    我打鈴叫來開電梯的人,以便上樓到阿爾貝蒂娜開的房間去。房間是在山谷一側。任何細小的動作,例如坐在電梯里的長凳上之類,我都覺得那么甘甜,都與我的心息息相通。電梯借以上升的纜繩,走出電梯后還要邁上的幾級臺階,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歡樂物化成了齒輪和階梯。在這條走廊里,我再走上兩、三步,就到了那個房間,那玫瑰色的身體寶貴的精華就藏在那房間之中。那個房間,即使會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發生,過后仍會保持常態,對于不曉得內情的過客,這房間仍與其它所有的房間無異。所有這些房間都將其中的物件變成了死不開口的見證,謹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樂保管員。從樓梯口到阿爾貝蒂娜房間的這幾步,任何人再也無法阻止的這幾步,我滿懷快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仿佛投身于一個嶄新的環境中,似乎我每前進一步,都在緩緩地移動著幸福,同時又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強大無比的感覺,感到自己終于進入了本來一直就應該屬于我的遺產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該有什么懷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來的。這再明白不過了,我高興得直跺腳。路上碰見弗朗索瓦絲,差點把她撞倒。我雙眸發亮向女友的房間跑去。

    我見阿爾貝蒂娜躺在床上。白襯衣展露出她的脖頸,改變了她面龐的比例。也許是床,也許是感冒,也許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顯得艷如桃李。我想到幾小時之前在海堤上我見到的面色,現在終于就要知曉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兩條烏黑、卷曲的長辮,為討我喜歡,已經完全解開,其中一條從上到下穿過面頰。她微笑著望著我。她身旁,窗戶里,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見到阿爾貝蒂娜裸露的脖頸和那勝過玫瑰的面頰,叫我那樣如醉如癡(也就是說,對我而言,現實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覺的激流中,我幾乎控制不�。�,這一見便完全打破了在我體內運行的那個偌大、堅不可摧的生命與相比之下那樣弱不禁風的宇宙生命之間的平衡。從窗戶上,我依稀望見山谷旁邊的大海,梅恩維爾最高幾處懸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雙眸四周的絨毛來,我似乎覺得這一切扛起來都更輕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間的絨毛已經膨脹起來,堅固結實,準備在其柔嫩的表面上舉起許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嶺。地平線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滿這絨毛天體了。與脹滿我胸膛的這深深吸上的一口氣相比,造物主所能給我帶來的全部生命,在我看來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來已顯得那樣短促。我向阿爾貝蒂娜俯下身去,想擁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襲來,我也會毫不在乎。更確切地說,我覺得那不可能,因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內。此時如果有一位哲學家,闡述他的思想,說有一天,哪怕是遙遠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則仍會存活下去,在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腳下,我只不過是一粒塵埃;我死后,這些圓形的、隆起的懸崖,這大海,這月光,這天空還會在,我對他一定發出憐憫的一笑!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沒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鎖在我心中,世界遠遠不能充滿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還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許許多多別的珍寶,我會充滿蔑視地將天空、大海和懸崖扔在一個角落里。

    “快收場,不然我可打鈴了!”阿爾貝蒂娜見我向她撲去要親吻她,大叫起來。

    但是我心里,一個少女叫一個小伙子偷偷前來,安排得叫她的姨媽不知不曉,肯定不是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時機的人,只要有膽量,就能成功。我當時處于那么激動的狀態之中,阿爾貝蒂娜那圓圓的面龐,為內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點燃的小燈所照亮,對我來說,是那樣有立體感,以致在我看來它在模仿地球儀的轉動而轉動,如同米開朗琪羅的群像為靜止不動而又令人頭暈目眩的旋風所卷走一般①。這個從未品嘗過的粉紅色果子,聞起來是什么味,吃起來是什么味,我馬上就會知曉!就在這時,我聽到急促、延續而又刺耳的聲響。阿爾貝蒂娜已經使足全身力氣拉了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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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所繪制之《創世紀》組畫。

    從前我一直認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并不建筑在對肉體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嘗試所得到的結果,便是在我看來這種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見到她,我就曾懷疑她是放蕩的女子,后來又經過中間的各種假設,我似乎已最終確認她是絕對潔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后,她從自己姨母家回來之后,冷冷地對我說:“我原諒你了,甚至為叫你難過而感到后悔�?墒�,永遠不要再做那種事了!”這倒與布洛克對我說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見到的不是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個蠟制玩具娃娃。

    此后,我那種要進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隨她到她度過童年的國度去,要由她啟蒙開始生活的欲望便漸漸與她疏遠了。思想上極力想知道她對某件事有何想法的那種迫切心情,也沒有比相信我能夠親吻她這種信念活得更長久。對占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夢提供食糧,我的幻夢就放棄了她。而我從前一直認為這幻夢是獨立于對占有的希冀之外的。從此,這些幻夢又恢復了自由,轉移到阿爾貝蒂娜的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視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尋到的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見的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與機遇如何而定。不過,即使沒有和阿爾貝蒂娜這一段瓜葛,此后的日子里,對于安德烈對我表現出的熱心,我大概也不會越來越高興。我在阿爾貝蒂娜那里碰上的釘子,她沒對任何人講過。有些俏麗女郎,一進入豆蔻年華,總是能比姿色與富有程度超過她們的女子更招人喜愛——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際場中都是如此。這當然是由于她們姿色動人,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們擁有相當神秘地令人快樂、令人著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于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沒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則到她們這里來解除干渴。阿爾貝蒂娜便屬于這種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戀愛年齡——到了戀愛年齡就更甚之——人家就向她們索取比她們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東西,甚至是她們無法給予的東西。她也屬于這種人。阿爾貝蒂娜從童年時代起,面前就有四、五個小伙伴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類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說不定正是阿爾貝蒂娜這種完全無意間對人產生的吸引力幫了她的忙,成為構成這一小幫子人的根由)。

    這種吸引力甚至作用到相當遠的地方,一直達到相對而言更引人注目的一些階層:如果要跳孔雀舞①,他們寧愿請阿爾貝蒂娜去,而不是請一位出身高貴的少女。結果是,雖然她毫無分文作嫁妝,依靠邦當先生過活,日子過得很清苦,人都說這位邦當先生心術不正,又一心想甩掉她,但是不僅有人邀請她進晚餐,而且有人邀她住在自己家里,這些邀請阿爾貝蒂娜的人在圣盧眼中,大概是沒有一絲光彩的,但在羅絲蒙德或安德烈的母親看來——他們也是很有錢的婦女,但是她們不認識這些人——這些人已經代表著很了不得的勢力了。就這樣,阿爾貝蒂娜每年都在法蘭西銀行一位總裁、一個大鐵路公司管理委員會主任的家中度過幾個星期。金融巨頭的妻子接待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卻從來未告訴過安德烈的母親哪一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烈的母親覺得這個女人甚是無禮,但是對她家發生的一切事情仍然懷著極大的興趣。她每年都鼓動安德烈把阿爾貝蒂娜請到他們的別墅中來,因為據她說,向一個自己無錢旅行、自己的姨母又對她不加照管的姑娘提供在海濱小住的機會,這是善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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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紀時在法國和西班牙很盛行的一種舞蹈。

    安德烈的母親很可能并非出于這樣的動機:希望銀行總裁及其妻子得悉她和女兒對阿爾貝蒂娜愛如掌上明珠,因此會對她們母女產生好感。她也更不會指望那么善良而又正直的阿爾貝蒂娜會叫人邀請她,或者至少邀請安德烈去出席金融家的花園晚會。每天晚上進餐時,她一面作出輕蔑和毫不在意的模樣,一面津津有味地聽著阿爾貝蒂娜向她敘述自己在金融家的城堡中生活時那里發生的事,那里接待的人等等。這些人,她幾乎全都目睹或耳聞過。甚至想到阿爾貝蒂娜只是以這種方式認識那些人,也就是說,并不了解這些人(她把這叫做認識“各朝各代”的人),也使安德烈的母親感到一絲憂傷,她露出高傲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輕蔑地就這些人向阿爾貝蒂娜提出一些問題。若不是她對家中總管說:“請你對廚子說,這豌豆沒燒爛�!边@句話,從而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重新置身于“現實生活之中”的話,阿爾貝蒂娜對這位夫人自己的重要地位可能要把握不住并且焦慮不安了。

    說了這句話以后,這位太太又恢復了平靜。她早下定決心非叫安德烈嫁個人不可。這個人自然要出身高貴,同時又要相當富有,以使安德烈也能擁有一個廚子和兩名車夫。有地位,其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這個。但阿爾貝蒂娜在銀行總裁的城堡中與某某太太共進晚餐,這位太太甚至邀請她去過下一個冬季,在安德烈母親眼中,這都不能不叫人對這個少女肅然起敬。這種肅然起敬與她身遭厄運而引起的憐憫之情甚至蔑視,正好交織在一起。由于邦當先生背叛自己原來的旗幟投向內閣一邊——據隱隱約約的傳聞他是巴拿馬分子——這種蔑視就更加變本加厲。但是,這也擋不住安德烈母親出于熱愛真相,對那些似乎認為阿爾貝蒂娜出身下賤的人不屑一顧。

    “怎么?人家出身再好不過了,人家姓西莫內,只有一個‘n’!”

    自然,這一切事情發生在金錢起著那么重要作用的階層。在這個階層中,風姿綽約可以叫人對你發出邀請,卻不能叫人娶你為妻。阿爾貝蒂娜雖然受到如此特殊的厚愛,這厚愛并不足以補償她的貧寒。這種厚愛的有益后果,對阿爾貝蒂娜說來,似乎絕不會是一樁“過得去的”婚事。這樣的“出風頭”,即使不能帶來成就婚煙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懷惡意的母親的妒羨。她們見銀行總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親,將阿爾貝蒂娜當作“自家孩子”來接待,而她們自己幾乎不認識這兩位太太,一個個氣得要死。于是,她們向她們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這兩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說,這兩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會怒火滿腔。那真相便是阿爾貝蒂娜在這家(“反過來亦然”)講了在那家的一切發現,人們不慎十分親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這些發現。這千百種小小的秘密,當事者見到被揭露出來,是很不舒服的。這些嫉妒心重的婦人道出這些話語,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傳話,好叫阿爾貝蒂娜與她的保護人之間產生不和。但是象常常發生的那樣,托人辦這種事,一點也沒辦成。主使他們干這些事的惡意動機,人們感覺太明顯了,結果只會使人更加蔑視打這種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親對阿爾貝蒂娜看法早已固定,不會改變。她把阿爾貝蒂娜視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性善良,只會想出各種名堂來叫人喜歡。

    阿爾貝蒂娜這樣風靡一時,看上去并不包含任何實實在在的結果,倒使安德烈的這個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種特性。這些人一向成為別人追求的目標,從來不需要自己主動送上門(由于相同的原因,這種性格在社會的另一極端,即某些風姿綽約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見到),但她們從不把別人對她們的追求拿來夸耀,更確切地說,她們總是把這些隱瞞起來。談到某某時,她從來不說:“他很想見我�!闭劦饺魏稳�,都懷著極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別人的是她。一個小伙子幾分鐘之前與她面對面談話,因她拒絕與他約會而對她大肆譴責。談起這個小伙子的時候,她不但不以此當眾吹噓或責怪他,反而稱贊他說:“這個小伙子真熱情!”她甚至為自己如此討人喜歡而感到煩惱,因為這樣她勢必要惹人難過,她的天性卻是喜歡叫人高興。

    她喜歡叫人高興,甚至達到使用某些只求實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謊言的地步。這種不誠懇,其實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雛形狀態存在著,其內容便是不善于以辦一件事只叫一個人高興為滿足。例如,如果阿爾貝蒂娜的姨媽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并不好玩的白日聚會,阿爾貝蒂娜去了,她本應該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興這種精神收獲而感到滿足的。但是,當她受到聚會的主人熱情接待時,她更喜歡對他們說,她早就想與他們見面,因此選定這個機會并征得姨母同意而前來。這還不夠:這次聚會上,有阿爾貝蒂娜的一個女友,正好剛剛失戀。阿爾貝蒂娜還要對她說:“我不愿意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想到我在你身邊,可能你會好過些。如果你希望咱們離開這聚會,到別處去,你說怎樣,我就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緒好一些�!�

    (再說,這也是真話。)

    有時,假目的毀了真目的。阿爾貝蒂娜為她的一個女友要去求別人辦件事,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這位善良而又熱情的太太家里,這位姑娘不知不覺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則,覺得如果作出純粹是因為自己感到見到這位太太會多么高興才前來的樣子,就更熱乎一些。這位太太見阿爾貝蒂娜純粹出于友誼這樣長途跋涉而來,真是無比感動。阿爾貝蒂娜見這位太太幾乎被感動了,便更加喜歡她�?墒菃栴}出在這里:她謊稱自己純粹出于友情動身前來,她那樣強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樂,如果她為自己的朋友請求這位太太幫忙,反倒擔心會叫這位太太懷疑她的感情了。事實上,她是真心實意的。那位太太會以為,阿爾貝蒂娜是為這件事來的,這倒是實情;但她會得出結論說,阿爾貝蒂娜見了她高興,并非沒有利害得失考慮。這倒不確切。結果是阿爾貝蒂娜沒有提出要求幫忙便走了。這與那些對一個女人極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睞,但是為了使這種熱情保持高尚的性質,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愛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說,她總是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犧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與次要的目標針鋒相對,如果阿爾貝蒂娜向那個人道明了一個目的,使之大受感動,而當她也得知另一個目的時,她的快樂立刻會變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講下去,會叫人更加明白這類矛盾之所在。

    我們借一個與此完全不屬于同類型的例子,可以說明在生活所呈現的五花八門的情形中,這類矛盾比比皆是。一個丈夫將情婦安頓在自己駐防的城市里。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對事情真相有所耳聞,很難過,給丈夫寫了幾封充滿妒意的信。正好情婦不得不到巴黎來一天。情婦求他陪同前往,這位丈夫抵擋不住,于是請準了二十四小時的假�?墒�,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難過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著真誠的眼淚對她說,讀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亂如麻,設法逃出一天以便前來安慰她、擁抱她。這樣,他就想到了辦法,用一次旅行同時向情婦和向妻子證明了愛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來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樂肯定會變成痛苦,除非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不管怎么說,使她感到的幸福勝于用謊言給她帶來的痛苦。

    依我看,一貫使用這種“目的多用”體系的人,應首推德·諾布瓦先生。有時他接受在兩個發生齟齬的朋友之間進行調停的任務,以獲得“最熱心的人”這個美名。在前來請他幫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熱心相助的姿態還謙不夠,在另一方面前,他還要將自己進行斡旋說成并非因前者的請求而干,而是出于對后者的利害考慮。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對方,事先向對方作出了暗示,說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幫忙的人”。這樣,他兩面討好,干著用行話稱之為“里外光”的事,他的聲望不會冒任何風險。實際上他所幫的忙,并不構成什么割讓,相反,卻構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結出的碩果。另一方面,他幫的每一個忙,似乎都對雙方有益,這就使他“肯幫忙的友人”的名聲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極有成效的“肯幫忙的友人”,并不是抽刀斷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這表明雙方當事人對他都感激不盡。這種熱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種種矛盾,是德·諾布瓦先生性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內閣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親,一面還叫我父親相信他是為我父親效力。我父親相當幼稚,也就輕易信以為真。

    阿爾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討人喜歡,她不需要對自己的情場得意大吹大擂。對于在她床邊發生的、我與她之間的那一幕,她始終守口如瓶。如果是一個丑八怪,恐怕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這一幕中的態度,我始終不得其解。對于她絕對貞潔這種假設(阿爾貝蒂娜那么粗暴地拒絕讓我親吻,拒絕讓我得到她的肉體,我首先歸結為這樣的假設。但就我對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觀念而言,這種絕對貞潔絕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復揣測多次。這種假設,與我第一天見到阿爾貝蒂娜時作出的假設,是那樣截然相反!其次,為了逃脫我,她拉了鈴。這個粗暴的動作四周,又環繞著那么多與此截然不同的行動,對我均為熱情倍加的行動(撫慰性的,有時是焦慮不安的,警覺性的,嫉妒我偏愛安德烈等等)。為什么她要我前去,在她床邊度過晚上的時光?為什么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語言?想見一個男友,擔心他喜歡你的女友勝過喜歡你,設法討他歡喜,浪漫地對他說別人不會知道他在你身邊度過晚上的時光,可是你又拒絕給他這么簡單的快樂。如果對你來說,這不是一種快樂,那么,這種種欲望又以何為依托?無論如何,我不會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女性貞潔竟會達到這種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緣由,例如,可能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怕我不喜歡;或者是膽怯,例如,她對情愛的真實情形完全無知,以為我的神經衰弱癥狀也會通過親吻而得以傳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燙金鉛筆。有的人為你的熱情所感動,但是不同意將你的熱情所索取的東西給予你,卻同意為你辦其它的事,例如批評家的文章抬舉了小說家,邀請小說家在廣場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則并不親自把绔绔子弟帶到劇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占那個包廂時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么都不干的人,謹慎小心卻推著他們去干出什么事情!阿爾貝蒂娜送我一支燙金鉛筆就是這種美德心理的反常行為!我對她說,她送我這支鉛筆,叫我很高興。但是與她來旅館過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許我親吻她,我會得到的快樂相比,這種高興便大大遜色了。

    “那該叫我多么快活!對你又有什么壞處呢?你拒絕了我,我真是奇怪�!薄笆刮移婀值�,”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覺得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過去都見識過什么樣的姑娘,以致我的行為才會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說,我認為自己錯了。我的看法是這些事無關緊要,我不明白,一個能夠輕而易舉使人快樂的姑娘,竟拒絕這樣做。咱們說好了,”我又加上一句,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觀念得到一半滿足,同時也回憶起她和她的女友們是怎樣鞭撻女演員萊亞的女友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一個少女可以什么事都干,沒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聽著,有一天你對我談到住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小女孩,談到她與一個女演員之間的那種關系。我認為這種關系太丟人了,太丟人了,以至于我認為是少女的敵手編造出來的,并非真有此事。我認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憑一位男友擁抱,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過別的朋友。我見識過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證,他們對我有著同樣的友情�?墒�,沒有一個人敢這么干。他們知道,如果這么干,頭上會挨上兩巴掌。再說,可能他們連想也沒這么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當地,很友好地,作為好伙伴,握握手。從來沒有人說過擁抱的事,可是并沒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話,你就會滿意,我肯定相當喜歡你才會饒恕你。不過我可以肯定,你不會把我放在心上。請你承認,討你喜歡的是安德烈。歸根結底,你說得對,她比我熱情得多,她又那么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們!”

    我最近雖然非常失望,阿爾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話,倒叫我對她敬重萬分,給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這種印象此后對我產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為從這個印象開始,形成了那種幾乎親切的情感、那種道德的內核,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這種情感和內核一直持續存在。這種情感可以成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為要真正為一個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須首先對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這個道德、敬重、友情的雛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塊石頭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就這樣停留下去,不再增長,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爾貝克小住的最后幾個星期那樣保持著其毫無生氣的狀態,只這一個因素,對我的幸福是絲毫不會起到破壞作用的。有些客人,無論如何,較為謹慎的辦法還是將他們趕走,但是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的弱點,是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感到孤獨,這已經使他們暫時不會傷害人了。上述這種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這樣的一位客人。

    現在,我的幻夢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對我的熱情是否會被阿爾貝蒂娜得知,如果我對這一點沒有把握,她的熱情可能就不會那么叫我感動了。當然,長期以來我佯裝偏愛安德烈,交談習慣,表白柔情的習慣,為我對她現成的愛情提供了材料。迄今為止,只缺一樣,那就是加上點誠摯的情感�,F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這種誠摯的情感�?墒�,安德烈聰明過份,神經過份過敏,過份病態,與我過于相像,我不會愛她。如果說我現在感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過于空虛,安德烈則充滿了某種我過份熟悉的東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來以為見到的是自行車運動員的情婦,沉醉于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之中�?墒前驳铝覍ξ艺f,她之所以從事運動,乃遵從醫囑,為的是治療她的神經衰弱和營養紊亂,而她最美好的時光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說。對于安德烈是什么樣的人,我從開始就大錯特錯了。結果是我很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對我無關緊要。這個錯誤屬于這樣的類型:雖然這樣的錯誤仍可以允許愛情產生,但是,只有在愛情再也無法改變時,這樣的錯誤才會為人所承認,因而也就成為痛苦的根源之一。這種錯誤——可以與我在安德烈的問題上所犯的錯誤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當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實際上并非如此的舉止,以致第一次接觸便產生了幻想。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除了他們的外表,裝腔作勢,模仿他人,希望為人欣賞以外,還要加上言談、舉止的假象。有些厚顏無恥的人,殘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講義氣的人更能經受得住這種考驗。同樣,人們常常會發現一個以慈善聞名的人原來是一個虛榮的吝嗇鬼,他大放厥詞,會叫我們把一個老老實實、充滿先入為主觀念的女孩想象成是梅薩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來以為安德烈是健康而單純的姑娘,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尋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認為許多人是健康的,事實并非如此,正如一個肥胖粗大、面孔通紅、身穿白色法蘭絨上衣的關節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樣。因為某人顯示出來的健康而愛上了他,而他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個病人。這種病人只從別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發光星體的光以及某些物體只容電流通過一樣。有些情況下,這種情形對幸福并不是無關緊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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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薩琳娜為古羅馬皇帝克羅德的第五個妻子,以荒淫、殘暴、奢侈而著名。

    這些都無關緊要。象羅斯蒙德和希塞爾一樣,安德烈畢竟是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甚至勝過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她與阿爾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舉止,以至第一天剛開始時,我分辨不出她們這個與那個來。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們之間仍然保持著我與她們尚未相識時那種不可分離性。那時,她們之中不論哪一位出現,都會叫我那樣激動,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經不遠�,F在依然如此,看見其中一個人,便使我感到快樂。這快樂中含有見到其他人隨她出現或過一會來與她會齊的快樂的成份。即使其他人這一天不來,還有談論她們的快樂,知道別人會告訴她們說我在海堤上的快樂。至于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說不上來了。

    這已經不再單純是初來時期的那種吸引力,而是真正在愛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們每個人之間猶豫不決,顯然她們每個人都可以代替另一個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這些少女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拋棄了我,而是我無法做到立刻喜歡上哪一個。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將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飄蕩的全部憂傷和幻想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即會拋棄我的那個人身上。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會立刻威信掃地,是不是我會不知不覺地留戀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為在那之前我對她們懷著一種集體性的愛呢?政治家或演員對公眾也懷著這種集體性的愛,他們得到公眾的厚愛之后,如果被丟在一邊,是無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爾貝蒂娜的青睞,現在,哪一個少女晚上離開我時,對我說上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向我飛過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我便驟然希望從這個少女那里得到這青睞。借助于這么一句話,這么一個眼神,我的沖動會一整天圍著她打轉。

    在她們那機靈活潑的面龐上,線條剛剛開始相對固定,足以叫人辨認出可塑的、飄忽不定的人像來,哪怕此后還要變。正因為如此,這種沖動就更加帶著肉欲成份在她們之間游蕩。這些少女的面龐雖然彼此那樣不同,倒說不定能夠——重疊起來,她們的面龐長、寬方面的差異、遠遠比不上五官之間的差異。但我們對面龐的認識是非數學性的。首先,這種認識并非從衡量每一部分開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個總體印象為出發點。以安德烈為例,溫和的雙眼,細膩的線條好像與細小的鼻子連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細,有如畫出來的一條簡單的曲線,為的是叫分在雙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條線上得以繼續。她的秀發中也畫出一條同樣的細線,輕盈而幽深,有如風兒在沙上犁過而畫出的線條。這一點上,她大概受遺傳影響,因為安德烈母親那滿頭銀絲也完全是如此造型,這里形成一塊凸起,那里形成一塊凹陷,如同隨著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與安德烈鼻子那秀氣的線條相比,羅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寬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聳立在寬大的底座上。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能構成極大的差異,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這差異是多么大——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本身就能構成一個絕然特殊的表情,一個人的個性——使這些面龐顯得彼此不會雷同的,還不僅僅是無比細小的線條和表情的特點。在我這些女友的面龐之間,面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為面龐提供了豐富多彩的美。羅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雙眼那發綠的光芒又作用于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雙頰從她烏黑的秀發中得到那么多莊重高貴之氣。她們的膚色是那樣不同,以致我站在羅斯蒙德面前與站在安德烈面前,領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長在陽光普照之海濱的一株繡球與夜色朦朧中的一株茶花時所得到的同樣的快樂。膚色構成更深刻的區別,更主要地是因為通過顏色這個新因素,線條之間無比細小的差別,無比擴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變了。這個新的因素與配色器一樣,是一個大發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一個比例改變器。結果是,可能構造差異不大的面龐,視其為火紅的頭發、粉紅的膚色之火或為不反光的蒼白光線所照耀而會變長或變寬,成了另外的面龐,如同俄國芭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觀看,有時就是簡單的一張圓紙片。而巴克斯特②這樣的天才,視其將布景籠罩在肉紅色或月光的光線之下,便可在一座宮殿的正面鑲上綠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園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開。我們認識面孔也是這樣,我們是以畫家身份仔細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測量員身份去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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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國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魯斯特非常欣賞。

    ②萊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國畫家,為《火鳥》(1910),《達夫尼斯和克洛�!罚�1912)等設計過布景。普氏與他見過面,對他的才華及和藹可親有深刻印象。

    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纖弱,面色發灰,神態抑郁,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線下她的雙眸深處,如同大海有時呈現的顏色,她似乎忍受著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時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著釉彩的表面粘附著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遠。除非我突然從側面看她,因為她那無光澤的雙頰,就象一支白蠟燭,表面上由于半透明而呈現玫瑰色,真叫人想去親親那雙頰,去觸觸這為他人所看不見的不同的膚色。還有的時候,幸福使她的雙頰沐浴在那樣顫動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膚變成了流體,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閃過,使皮膚呈現出與雙眸不同的另一種顏色,而不是另一種質地。有時,完全出你意料,望著她那撒播著棕色小斑點,又只有兩處更顯藍色的痕跡飄浮的面孔,似乎為金翅鳥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兩處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瑪瑙做成。在棕色寶石中,她的雙眸閃閃發光,如同一只天藍色蝴蝶那透明的雙翅。肌肉成了明鏡,使我們產生比起身體的其它各部分來,更讓我們心靈接近的幻想。更常見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鮮艷,于是也更生機勃勃。有時在她白皙的臉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紅的。她的鼻子很纖巧,好似一頭狡猾的小貓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貓玩耍片刻。有時她的雙頰是那樣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琺瑯質上滑下去,就象在一個小巧玲瓏的藝術品小壺那玫瑰色的琺瑯上流淌下去一樣。她烏黑的秀發構成半開而又多重的壺蓋,使這玫瑰色的琺瑯顯得更加優雅、內在。有時她的雙頰達到仙客來花朵那種粉紅帶紫的程度。有時她充血或發燒,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態體質,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為某種更性感的東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現出更邪惡、更不健康的東西。這時她的面色呈現某些紅得幾乎發黑的玫瑰的那種深紫色。

    這樣的一個個阿爾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個女舞蹈演員,隨著舞臺燈光的千變萬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斷變化,每次出場都各不相同一樣。說不定正因為那個時期我在她身上欣賞到的人物是那樣變化多端,后來我也養成了習慣,根據我想到的是哪一個阿爾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個人物:或妒火中燒,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歡,或怒氣發作,不僅僅隨著復蘇的記憶偶然而至,而且根據我理解同一回憶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強度去重新創造這些人物。應該反復地談這個問題,談這些信念。大部分時候,這些信念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填滿了我們的心靈,對我們的幸福來說,它比我們看到的某個人本身更為重要,因為我們是通過這些信念來看他的,是這種信念爾貝蒂娜的每一個我起一個不同的名字,更應該給在我面前出現的每一個阿爾貝蒂娜起一個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現的阿爾貝蒂娜,從來不是一個模樣,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種大�!獮榱烁奖闫鹨�,我簡單地叫它大�!�,阿爾貝蒂娜是另一個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輪廓更加清晰地顯現出來。更有甚者——以同樣方式,而且據說更為有益,在一處敘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氣如何——我應該一直將天氣這名稱交給信念,哪一天我看見阿爾貝蒂娜,哪一種信念籠罩著我的心靈,構成這一天的氣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種各樣的大海的外表一樣,這些都取決于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云團。這些云團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動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變著每樣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那些少女談話,而沒有將我介紹給她們,他撕破了一片云,這些少女遠去的時候,她們的形象在我眼中驟然顯得更加美好一般——過了幾天,我與她們相識了,那云團又形成了,遮住了她們的光彩,經常橫亙在她們與我的雙眼之間,這云團是不透明的、溫和的,好似維吉爾筆下的琉科忒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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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琉科忒亞是底比斯王卡德庫斯的女兒,為航海神,在《奧德賽》中,她救奧德修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提到她,說她專門拯救海上遇難的人。

    自從這些少女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向我指出應該用什么方法去觀看她們的面部表情以后,對我來說,無疑她們每個人面孔的意義都改變了很多。我用提問題的方式,按照我的意愿挑起她們的話語,使話語千變萬化,就象一個作實驗的人通過反證來證明他的假設一樣。對這些話語我就可以賦予更高的價值。將從遠處看顯得優美而神秘的人與事移到近處,便足以使我們意識到這些人與事既無神秘也無優美之處�?偟恼f來,這是解決人生問題的一種方式。在許多種方式中,這也是可以選擇的一種有益于健康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別推薦,但是這會使我們得到某種平靜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這種方法會使我們毫不留戀,使我們確信我們已經接觸到最杰出的人與事,而這最杰出也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我原來以為,在這些少女的頭腦深處,是蔑視貞潔,并且靠對貞潔的蔑視,回憶日常那些短暫的男女私情過活�,F在,我認為在她們頭腦深處是正直的原則在起作用了。這些原則可能還會動搖,但是迄今為止防止了那些從他們的布爾喬亞階層中接受這些原則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個人一開始就誤入歧途時,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設錯誤或記憶錯誤使你到錯誤的方向上去尋找某一流言蜚語的制造者或丟失物品的地方時,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發現了謬誤,但是并沒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謬誤去代替。我與她們親切交談時,從她們臉上確實見到清白無邪這個字,就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與她們相處的行為而言,我確實體驗到這個字眼的全部效果。不過,說不定我觀察得丟三拉四,解字過于匆促有誤,在她們臉上并沒有寫著這個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貝瑪的日場演出,朱爾·費里①的名字并沒有寫在那次的節目單上,而這并沒有妨礙我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朱爾·費里很可能為那次演出寫了開場小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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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爾·費里(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長,從未寫過開場小戲。

    既然在我們有關一個人的回憶中,凡是對我們每日發生的關系沒有立竿見影的用處的事,頭腦一律將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別是如果這些關系還染上一點愛情的話,這愛情從未得到滿足,在最近的將來還活著),對于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個女友來說,我所見到的最后一張面孔,怎么能不是我回憶的唯一面龐呢?頭腦任憑往日的鏈條飛逝,只死死留住這鏈條的最后一截。制成這一截的金屬常常與消逝在黑夜中和我們人生旅途中的各個鏈條完全不同。我們的頭腦只把我們現在所在的國度當作真實的國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經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么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在我與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點,一起游玩所度過的漫長時光里,我竟然不記得,她們與我從前如同在壁畫上見過一般、在大海前列隊走過的無情而又肉感的處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會把我們帶到卡利普索島①去,會挖掘出米諾斯的宮殿②。只是卡利普索不過是一個女子,米諾斯不過是一個毫無神祗氣息的國王。甚至歷史告訴我們的作為這些極為真實的人的特性的長處和短處,也常常與我們賦予那些叫同樣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的長處和短處很不相同。我初來乍到那幾天創造的優美的大海神話,就這樣消失了。但是,至少我們在曾認為不可企及而熱烈向往的不拘禮節氣氛中度過了一些時光,這是不能等閑視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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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利普索島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島,她在這里接待了奧德修斯并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處可能指克諾索斯宮殿。據荷馬史詩,這克諾索斯宮殿是米諾斯王國的大城市,偉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來,對米諾斯講述心腹之言。1900年�?脊艑W家阿爾圖爾·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這座宮殿,神話遂讓位于現實。

    那些我們開始時覺得別扭的人,在與他們相處中,即使最后在他們身邊終于會體驗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樂,這快樂之中也始終滯留著他們掩蓋住了的缺點的那種摻假的味道。在我與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這樣的關系之中,構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樂,則留下一股馨香。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辦法都無法將它賦予強摘下來的水果,或賦予未曾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時間內,對我來說,她們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覺中,她們在我與她們之間最普普通通的關系之中,加進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說,她們防止這些關系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欲望那樣貪婪地尋找雙眸的含義,如今這雙眸了解了我并對我微笑,但是第一天,這雙眸與我的目光相交時,猶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樣廣袤地、細致周到地將色彩與芳香撒播在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們臥在懸崖上,純樸地向我遞過三明治或者玩猜謎游戲,以致常常一個下午,我躺在那里——就象那些畫家,他們要在現代生活中尋找古代的雄偉,賦予正在剪腳指甲的一個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樣的高尚,或者象魯本斯一樣,將自己認識的一些女人畫成女神②以構成古代神話場面——這些類型很不相同的長著棕發和金發的美麗身軀,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圍。我望著這些美麗的身軀,說不定它們并沒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內涵,日常的體驗使她們充滿了平庸的內涵,然而(我并沒有回憶起她們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卻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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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臘時代的銅塑,表現一個小伙子正從腳跟上往外拔刺,為羅馬博物館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魯斯特肯定在盧浮宮見過其復制品。

    ②普氏這里可能指表現瑪麗·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畫,因為朱諾、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擁著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話人物畫,如《向維納斯獻祭》,畫上就有畫家自己的妻子出現。

    此后,音樂會結束,壞天氣來臨,我的女友們離開了巴爾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樣一起走,卻都在一周之內。阿爾貝蒂娜第一個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個女友無論是當時,還是事后,都沒有弄明白為什么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沒有功課,也沒有什么消遣呼喚她到巴黎去。

    “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絲嘟嘟噥噥地說。其實,說不定她巴不得我們這樣。她覺得我們在旅社的雇員面前和經理面前太不謹慎。雇員數目已大大減少,但仍有極少數顧客留在這里,依然留下一些雇員。經理則“侵吞錢款”。

    確實,旅館很快就要關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墒锹灭^從未這樣舒適。當然經理并不這樣認為�?蛷d里,人們凍得發抖,客廳門口再沒有一個侍者照應。經理沿著各個大廳,在過道上踱著方步。他身穿嶄新的禮服,頭發理得那么講究,那枯燥乏味的臉似乎構成了一個混合體,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妝品。他不斷更換領帶(這樣擺闊要比保證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員少花錢,這就象一個人再也無法為一件善舉送上一千法郎,但是還能毫無困難地擺出大方的樣子,給前來送電報的電報員一百個蘇小費)。他那樣子象在視察虛無,似乎要借助于個人的良好衣著,賦予這凄涼景象一種臨時性質。在這個時令已經不佳的旅館里,人們對這凄涼景象感受良深。經理宛若君主再現的幽靈,出沒于自己昔日宮殿的廢墟之中。這條地方性鐵路見旅客不足,已停止運行,直到明年春季才會恢復。經理對此特別不滿。

    “這里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經常這么說。

    雖然出現了赤字,他仍為今后幾年進行宏偉的規劃。不論如何,當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旅館業,而且又能使這一行業顯得宏偉壯麗時,他還能準確地記住一些。

    “盡管在餐廳里我有一個優秀班子,我的幫手仍然不夠,”他常常說,“穿制服的仆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會聚集什么樣的優秀部隊,你們會看到的!”巴爾貝克郵政總局服務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時用蹩腳馬車去送旅客。我經常要求上車,坐在車夫旁邊,這樣,不論什么天氣,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貢布雷度過的那個冬天一樣。

    有時暴雨如注,游藝場早已關閉,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蕩蕩的一些房間里,就象狂風呼嘯時,待在船艙盡頭一樣。與遠渡重洋一樣,每天在這船艙里,我們在他們身邊度過了三個月而并不了解的人當中,會有一個朝我們走來。雷恩的首席審判官呀,岡城的首席律師呀,一位美國太太及其女兒呀,與我們搭搭話,想出點什么花樣,讓時間不要顯得那么漫長,或露出點什么本事,教我們一種玩牌的辦法呀,請我們喝茶呀,或請我們彈奏些樂曲呀,請我們某個時刻聚一聚呀,一起設法消遣呀,等等。這些消遣的真正奧秘就是自尋快樂,不要聲稱煩悶得很,只是互相幫助度過這煩悶的時光。這些人終于在我們小住的末尾與我們結成了友誼。第二天,他們相繼離去,又使這友情中斷了。

    我甚至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小伙子,他的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來住幾天的女演員。這個小圈子已經只有三個成員,另一個朋友已經返回巴黎。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去用晚餐。我沒有接受,我想他們相當高興。不過他們發出邀請時,是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的。雖然實際上這邀請只來自有錢的小伙子,其他幾個人只不過是他的客人罷了。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門望族,那個女演員問我愿意不愿意去時,為了抬舉我,她本能地說道:“這會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廳中碰到他們三個人的時候,那個有錢的年輕人退后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對我說:“您不賞光來和我們一起進晚餐嗎?”

    總而言之,我沒有充分利用巴爾貝克,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來。我覺得自己在那里待的時間太少�?墒俏业呐笥巡贿@樣看,他們給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永遠在巴爾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們以后將不得不在信封上寫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我的窗子不朝著田野,也不朝著一條街,而是朝著大海這邊,每天夜里我聽到大海的呼嘯。入睡之前,我象一只小船一樣,將自己的睡夢托付給大海。我有一種幻覺,便是這與波濤一起構成的喧囂,大概在我不知不覺中就象睡夢中教的功課一般,具體地向我頭腦中灌輸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館經理主動提出明年給我更好的房間。我現在對自己的房間已經十分眷戀,走進房間里再也聞不到印須芒草的味道。從前在這個房間里,我的思路是那樣難以展開,現在,這思路終于那樣準確地占據了整個空間,以致當我應該在巴黎我從前那個天花板很低的房間里過夜時,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進行反方向的處理。

    確實應該離開巴爾貝克了。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器的旅館里,寒冷和潮濕已經這樣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幾周,我幾乎立即就忘記了。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幾乎不加變化地重現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時刻。天氣晴朗的季節,因為我下午要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醫囑,強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經理發出命令,不許在我這一層弄出聲響,并且親自照看,要人們服從命令。光線很強,我盡量長時間地讓那大紫窗簾拉著。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這窗簾曾對我表現出那樣大的敵意。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每天晚上,弗朗索瓦絲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紅印花布,從這里那里弄來的料子接到窗簾上去,用別針別住。也只有她能把這窗簾解下來。她無法把各處都拼接得恰到好處,于是這黑暗并不完全徹底,窗簾還是讓有如秋牡丹鮮紅的葉子一樣的東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腳踏住那些“秋牡丹”。

    對著窗戶的那面墻,已被局部照亮。墻上,沒有任何支撐的一個金色圓柱體垂直地立在那里,象在荒漠中作為希伯萊人前導的光柱一樣緩緩移動①。

    --------

    ①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十三章:日間耶和華在云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間云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靜靜地只通過想象去品味游戲、洗海水浴、步行的快樂,而且同時品味所有這一切快樂,上午很適宜做這些事�?鞓肥刮业男拟疋裉鴦�,好似一臺充分開動的機器。但這臺機器不能移動,只能自我轉動,將其速度就地傳遞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們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見她們,她們正從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脈前經過。有時短暫放晴,在大海盡頭可以望見里夫貝爾小城。陽光將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個個小塊。它猶如一座意大利小鎮,棲息在大海藍瑩瑩的峰巔上。我看不見女友們(而報販——弗朗索瓦絲管他們叫“報人”①——的叫賣聲,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們玩耍發出的呼喊,如海鳥的鳴叫一般為輕輕撞碎的海浪敲擊著節拍。這些聲音都傳到我這高臺上來),我推測得到她們的存在,柔和的濤聲一直傳進我的耳鼓,我聽見她們卷進波濤中發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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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詞法文中也為“記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兒,為海中仙女。她們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卻有七十七個,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里特、忒提斯、該拉忒亞等。

    “我們看了半天,”阿爾貝蒂娜當天晚上對我說,“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下來�?墒悄愕拇鞍逡恢标P著,甚至到了音樂會的時間還關著�!�

    確實,十點鐘時,音樂會在我的窗下轟響起來。如果海水漲潮,在樂器間歇之中,一個浪頭打來,似乎能將小提琴的節拍卷進自己那水晶渦狀物之中,泡沫濺到海底音樂那斷斷續續的回聲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傾注,水不間斷。

    還不把我的衣物送來,讓我可以穿衣起床。我著起急來,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弗朗索瓦絲終于來到。連續幾個月,在這個我將之想象為只受暴風雨襲擊并籠罩在煙霧之中因而那樣向往的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樣明亮,那樣寧靜,弗朗索瓦絲前來將窗戶打開時,我總能毫無謬誤地推想,我會找到折到外墻角上的那一方陽光。其顏色永恒不變,作為夏天的標志,則不如毫無生氣的假琺瑯那樣抑郁而動人。弗朗索瓦絲將窗簾上的別針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開窗簾時,她展露出來的夏日似乎與一具華麗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氣沉沉,他是那樣亙古有之。我家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為這具木乃伊除去原來身上的衣物,叫它身著金袍、散發著香氣出現在人們眼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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