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級
許鋒
程開是我十幾年關系的好朋友。剛認識他時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子,我也是個文學青年。一晃兒他成長為領導干部了,我也成為沒什么名氣的三流作家。但我們相距甚遠,原來直線距離1000公里,后來我到了南方,就越來越遠,遠得沒譜了。
難得一見。
他和我不同。他一口氣就吃了十幾年的“官飯”,從干事一直吃到科級,要說速度也確實慢了一點,但誰叫他在鄉下?鄉下最大的官兒就是科級,比如鄉鎮長、書記、人大主席等,因此他的成長還是很不容易的。
科級干部程開早上8點半上班,剛喝第一杯茶時市委宣傳部長老劉的電話就不請自來——程書記,省上來了一位記者,中午想請你作陪。沒等程開表態,劉部長就把記者此番前來的意圖也一并說清楚了,人家是受報社的委派來了解小城鎮建設的,這是報社的一個大策劃,要全省進行巡禮,非常重要,省上的領導也很重視這個策劃,而你們鎮是全市的典型,中午你和記者先熟絡熟絡,下午記者再專門到鎮上向你詳細了解情況,這個報道是對我市小城鎮建設的全面總結,分量很重啊,請你多支持。
老劉一股腦兒都說了。老劉的話不能不聽。老劉是市委常委。在他們這個縣級市老劉就是副縣級。
好啊,熱烈歡迎,其實我這里的工作沒什么好說的,該說的都在劉部長您的腦子里,還用得著我再瞎掰嗎。
劉部長說,你看,程書記說這個話好像對我有意見,我不能越俎代庖大包大攬,工作是你做的,風頭也得你出。
程開謝了劉部長,飯局定在了“小江南”。
鄉鎮這一級每天的工作既瑣碎又重要,說瑣碎群眾的吃喝拉撒都得管,說重要所有大政方針的落實都在鄉鎮,總之,苦臟累差的事兒和苦大仇深的事兒都在這里了。
程開放下電話,從座位上站起來,身體就挪到了窗口。他俯視著窗外喧囂的街市和不遠不近處高低不齊的樓房,以及更遠處土蒼蒼的山。他所在的這個鎮不管是從地理位置還是經濟發展上,在全市都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是誰都不能懷疑的,他這個鎮位于市中心,縣級市下面沒有區,市委書記、市長直接管到他這一級,他這個鎮黨委書記想不重要也難,有時都重要得讓他顧此失彼分身無術頗有點戲劇化的味道。就比如吃飯,幾乎天天有酒局不說,有時甚至頓頓有,一天三頓飯就早飯偶爾可以自己做主。這也行,怕的是除了早飯之外酒局太多了,中午兩三頓晚上兩三頓,少了他都不行或者他不去都不行,每當那時他一方面覺得有成就感,受人尊重,一方面也覺得確實很累很辛苦。
招商引資工作如今是鎮上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最主要的工作。他這個鎮在戈壁灘上,太僻背,沒有什么其他資源,比如煤啊有色金屬啊文物古跡啊,都沒有。最富饒的就是土地。富饒的土地肯定算是一種資源,土地屬于不可再生的資源,越來越珍貴。只是到底珍貴到什么程度,程開心里很清楚,他這個鎮和南方的鎮沒法比,人家那里才是寸土寸金。從表面上說,人家的書記、鎮長屁股底下是奔馳,他這個書記屁股底下是帕薩特。就這輛帕薩特,還是因為他是中心鎮的書記而破格同意他購置的,其他鎮的一把手,頂多就是桑塔納2000。從屁股底下的坐騎分析,人家鎮的財政收入肯定非常不錯,有一回是在南方的某個鎮考察,人家說他們的財政收入一年是這個數——人家伸出了兩只手。兩只手就是十�!笆贝矶嗌倌�?十萬,瞎說;十百萬,不像;十千萬,就是一個億,好像多了點。最后人家很輕描淡寫地道:我們一年的財政收入不多,十個億。程開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他們一個市一年不到一億。
程開的這個鎮優勢也是很明顯的,生活條件比較便利,娛樂服務設施一應俱全,鐵道線就在一公里處,南來北往的火車多的雖然不停但少數還是停的,尤其從鄭州或者西安或者蘭州出發去新疆或從新疆返回去蘭州再去西安再去鄭州的,他這里都是必經之地。貨運也有,鐵路局的車皮供應量雖然說不多,但走走關系一般的貨物都會及時運送出去。環境好了自然會有人來投資,今天上午就有一家南方的老板來洽談開辦公司經營大麥生意的事。啤酒大麥是他們這里的特產,據有關專業人士講他們這里的啤酒大麥的質量僅僅次于澳大利亞大麥。澳大利亞程開是去過的,賊熱,他都是去城里轉,沒到農場去,因此沒看到澳麥好或者不好,但是他這里的大麥品質僅次于澳麥,肯定是褒揚而不是貶損——一個小鎮和著名的澳大利亞相提并論,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這時鎮長敲門進來說,程書記,南方的老板到了。程開站起來一擺手,大家都到會議室。
南方老板來自廣州,不是個體戶,是某集團公司的,是個國有企業。他的身體就明顯地帶著富足氣,胖胖的,說話是濃重的粵語,啦啦的,程開說,歡迎歡迎,老板抖著程開的胳膊說,幸會啦,程書記很年輕,請程書記以后多關照啦。
談開后程開卻有些失望,原來對方并不打算在這里投資。程開堅持認為投資的表現方式就是建廠,平地起建筑那才叫招了商,僅僅是開皮包公司的話就不帶勁。南方老板開的公司不屬于那種皮包公司的形式,他初步是要在鎮上租房注冊公司,主要的經營活動就是采購大麥,通過火車運送到廣州,由廣州的工廠加工成麥芽再賣給啤酒廠。程開這個鎮扮演的角色就是供應原料。程開邊聽邊盤算著,一年采購量為10萬噸,每噸2000元的話資金流進就是2億元,每噸的人力、短途運費、包裝、倉儲等大概為50多元,總計下來就是50多萬元。前面的2億元,基本就到了農民手里,后面的50多萬元,能帶動本地的勞動力、運輸、包裝消費、倉庫租賃等。這么一核算,雖然看不到建筑物,但是給當地農民帶來的實惠還是顯而易見的。至于說到稅收那就是一本一時難以算清的賬,僅從大麥采購和運輸來看財政收不上什么稅。
程開的失望被南方老板逮住,南方老板遞上話,程書記,這只是第一步啦,下一步我們也會考慮在貴地建廠,多了不敢說,10萬噸的麥芽加工生產線還是有希望的,那樣,程書記就有政績啦。這一句話說得程開眉頭一下子舒展了。
就到了十一點多,大家都很高興,程開說中午請老板吃飯啦。老板推辭道,你們這里酒風濃厚,我很怕啦,就不麻煩啦,我還要趕去蘭州,再轉機回廣州把方案盡快敲定,希望程書記大力支持,也歡迎程書記方便時去廣州考察啦。
程開說,哪有到我們這里連飯都不吃就走的道理,你要想吃龍蝦我們這里確實很少,但你可以吃到純正的羊羔肉地道的野雞肉——聽說你們南方人也能喝酒啊,軒尼詩XO一喝就是大半瓶。南方老板笑得非常燦爛,程書記看來對南方文化很了解啦,既然這樣我就不推辭啦,但確實不能多喝下午還要趕路。
程開站起來又和老板搖了搖胳膊,我們這里是古絲綢之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放一百個心啦。
鎮長等人陪南方老板先下樓了,回到辦公室程開突然想起劉部長的那個酒局,他一撓頭,怎么忘了!他看看時間,樓下人在等著,劉部長那邊估計也快到“小江南”了,怎么辦?他只好給劉部長打了個電話,實事求是地拿招商引資當擋箭牌,別說還是管用的,劉部長沒不高興,嘴上說招商引資事關大局,但省城的記者最好還是見一面。程開就說兩個飯局都在“小江南”,中途我過去敬個酒,劉部長說這樣也好。
程開的屁股剛離開座位準備出門,電話鈴非常突兀地響了,程開一瞅來電心里一慌,是余副市長辦公室的電話。程開主動說,余市長好。余市長說,嗯,剛得到消息,地區建設局局長一行6人中午路過我們這里,我想請大家一起吃個飯,你作陪,地點就在你們的“小江南”吧,這位局長你應該認識的,很能喝酒,你一定要陪他喝好。
程開剛想說中午還有個應酬時,余副市長已經把電話掛了。余是常務副市長,管農業的,位高權重。
程開一撓頭,犯愁了,離開的屁股又陷進了軟軟的沙發。說真的,以前他還沒有什么感覺,當了科級干部后他漸漸覺得當吃飯喝酒也成為任務尤其是政治任務時,那真是肉體和精神上莫大的負擔。經濟的負擔就留給了“小江南”,凡是程開到場的酒局,一般來說都由“小江南”埋單,誰讓他開了這么一家不算上檔次但面子上還過得去的酒店呢。程開當初開這個酒店的前提是想為鎮上節約開支,現在看來“小江南”正成為全市一些領導干部的大食堂。其實程開心里也清楚有些酒局領導就是讓他去埋單的。市里財政并不富裕,每個部門的接待費用都卡得很嚴,就算是市委常委接待客人,接待費由市委辦公室出,每年也是有規定的,不能超出限額,前面超出了,后面就沒了。而且,年底時,要統計每個人的接待費,不光對市上的領導是這樣,對下面各部、局更是這樣。相對來說各鎮的情況自然要好得多,鎮上直接就有財政收入,比如程開的鎮,下面還有很多效益不錯的企業,都是納稅大戶,于是,每當上面的領導不好處理接待費時,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程開,他離得近,財政收入又多,成了香餑餑。自然,也不是說每回有飯局都是讓程開去埋單的,很多情況下是,很多情況下不是。
程開趕緊打電話給“小江南”把余副市長的飯局給安排了�!靶〗稀钡睦习迨擎傓k公室主任,李主任說,那劉部長和余副市長那邊都上劍南春,你這桌招待的是南方老板得上檔次,要不人家小看我們,就喝五糧液吧。程開思想了一下,這樣安排也說得過去。
我這個朋友程開的年紀并不大,三十七八歲。三十五歲那年他當了科級干部,若在省城就是比芝麻還小的官兒,不瞞您說我也是科級干部,可我不但沒科級的感覺連干部的感覺都沒有,但程開在那么偏僻的鎮上就是出類拔萃了。我對他很了解,他沒什么背景也沒什么后臺,靠的就是扎實肯干和吃苦耐勞。一般人理解如今的官場要想“干”好不靠關系絕對不行,“絕對”是有些絕對化了,肯定是有破例的,比如領導要提拔幾個人,9個都有點關系都照顧了,剩下那一個沒什么關系,順便也得到提升了,你說他是天上掉餡餅也好揀了個跌果子也好,總之還是有的,是好事——程開是憑能力上去的,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也是我們的友誼能地久天長的原因。
“小江南”中午就有三桌飯和程開有關系�!靶〗稀庇袃蓪�,樓上樓下都有包廂,中午這三桌都在樓上,李主任這樣安排是為了程開走動方便。程開心里清楚,劉部長和余副市長關系很一般,不是一個派系的,表面上打哈哈實際上針鋒相對,好在余副市長明年到點兒,再想掀起大風大浪也不容易了。劉部長則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三桌飯上菜的時間就有了順序,先開的是劉部長那桌,市廣電局局長、電視臺臺長、廣播電臺臺長、報道組組長,市里掌管意識形態的頭頭腦腦基本都到齊了。程開先進去打招呼,劉部長熱情地把一位挺漂亮的女記者介紹給程開,程開說歡迎歡迎,對方說您好程書記,我叫喬春,手就主動伸過來了,程開握在手里,柔軟纏綿很舒服。
西北酒風濃郁無酒不成席,今天酒桌上這幾位都是七兩八兩不醉的主兒,按照這邊的規矩,劉部長官最大,他應該先敬酒,但是在征得劉部長的同意后程開主動坦白說,上午南方老板來鎮上洽談投資的事兒,中午得招待一下,我先給記者敬個酒,怠慢之處請記者海涵,記者說您忙您的不客氣。劉部長說,對,招商引資是大事,別怠慢了南方的客人。程開敬酒前先讓服務員拿來一個小啤酒杯,倒了滿滿一杯白酒,看看大家看看喬記者,說,大家看好了,這不是白開水,是酒。說著兀自一口氣吞了下去。要說驚訝,唯有喬春了,雖然說她是西北女子,又當記者走東奔西見識不少,但這樣喝酒想必也沒怎么見過,她伸出大拇指,說,程書記好酒量。程開說,你別夸我,大家都比我酒量好,我平時也不這么喝,主要是喬記者來了高興。程書記改了小杯,端著三個小杯子敬酒,說杯子小,三杯也一兩多。他走到喬春跟前說,喬記者來到我市,使我們如沐春風。喬春忙起身推辭說我不會喝酒,真的。程開說,到我們這里來不喝酒哪行?喬春找劉部長求救,劉部長溫和地笑著不表態,其他人也樂呵呵地看著。喬春沒辦法再推辭了,索性全都喝了,剎那間面紅耳赤,像足了綻放的玫瑰,男人們各自在心里欣賞把玩。
按照規矩,程開還得給每個人敬三杯酒,劉部長說,程書記那邊還有南方老板要陪,剩下的節目我們就自由發揮,我們這個地方,就一樣東西好,人實在,希望喬記者多指導,多寫寫這里的人。喬春笑道,我怕是再也不敢來了。
程開轉到余副市長的飯桌上時,涼菜剛好上齊,程開緊走兩步,說,余市長不好意思,上午招商引資來了個大老板,剛談完事兒。余副市長一擺手,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對旁邊的趙局長說,這是鎮上的程書記。趙局長點點頭,程書記很年輕啊。程開態度謙虛地說,以后請趙局長多多關照。
這邊的酒局開了以后,程開琢磨時間差不多了,南方老板那邊飯菜應該是上齊了,就對余副市長耳語,余副市長自然要給這個面子,就對趙局長說,趙局,程書記那邊還有一桌,客人是來投資的老板,要不讓程書記先意思一下?趙局說,招商引資是大事——程書記先忙去吧,不用客氣。余副市長說,再怎么忙酒還是要敬的。程開就如剛才在劉部長那里那樣如法炮制地敬酒。
喝了足足有半斤多酒的程開回到南方老板所在的包廂時,已經有了點酒意。這回,是他搖著老板的胳膊說,不好意思啦,讓你久等了,市上的領導就在隔壁,我剛過去打了個招呼。南方老板說,沒關系,程書記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啦。
酒菜上齊,酒局開始。大家簡單吃了幾口涼菜,程開起身環顧左右道,古語有西出陽關無故人,今天我們在陽關略備酒菜歡迎遠道而來的錢老板,希望錢老板能在我們這里投資建廠,我們一定為錢老板服好務。程開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手中酒杯里的五糧液洋洋灑灑,散發出迷人的香味兒。
錢老板也站了起來,端著酒杯說,西北人好客,爽快,樸實,我們的合作將是長遠的。
這一桌程開說了算,他想怎么個喝法就怎么個喝法,程開和錢老板連碰三杯,接著給幾位同事各敬了一杯;幾位同事根據官銜大小分別給錢老板和程開各敬了三杯;最后錢老板也給程開回敬了三杯,又給程開的幾位同事各敬了三杯,看得出來錢老板酒量了得。
酒喝到下午兩點半時,一共消化掉了三瓶五糧液。大家都感到非常盡興時,走廊里傳來余副市長的聲音,一會兒又傳來劉部長的聲音,看樣子大家都喝得差不多,散了。
程開對錢老板說,我們這種小地方不比你們廣州,要啥沒啥,不知道錢老板吃好了沒有?錢老板正拿牙簽剔牙,赤紅的腦袋晃了晃,拍了一下程開,再好就趴下啦。
眾人起身,程開站立不穩,猛地一個趔趄,錢老板趕緊扶住,說,程書記下午要好好休息一下。
哼哼——程開鼻子眼里笑了兩聲。
不知為什么下午不見劉部長的車把喬春送來,想必是喝多了。程開打發走了錢老板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三點多,他告訴鎮長沒事別找他他睡一會兒,鎮長說你好好睡一覺有事我擋著。
時間過得飛快,程開倒在沙發上迷糊了一會,睜開眼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戈壁灘上的陽光已經掛到窗角了。程開起身覺得頭有些疼,他重新沏茶然后剛把桌上電話的線頭插上,電話就急不可耐很突兀地響了——李市長安排道,我晚上招待地區財政局局長,你作陪,時間是6點整。房間內很靜,李市長的聲音清晰地傳遞到了他的耳朵里,他連聲說好好的同時,眉頭緊皺。他放下電話,甚至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有些酒不得不喝,有些酒可喝可不喝,有些酒能不喝就不喝,有些酒喝了還想喝,李市長的酒必須得喝,就算喝死也得喝。
當然,如果程開當晚沒去李市長的酒局,而是從趙副書記的酒局上戛然而止,或者沒去趙副書記的酒局,而是從李市長的酒局上戛然而止,估計他是不會出問題的�?墒�,晚上6點整,程開先到了李市長那里,李市長對面空了一個位子,其余地方已經坐滿了人,那個空位子就是程開的。李市長一擺手,快,就等你了。程開緊走幾步,說,本來不會遲到,趙副書記臨時打電話,耽擱了幾分鐘。
趙副書記有事嗎?李市長問。
也沒什么大事,說是地委來了人。
落座之后,酒局開始,程開溜了一眼,茅臺。
李市長官最大,他先敬酒,他敬酒前先讓服務員拿來一個啤酒杯,倒了滿滿一杯白酒,看看大家,看看財政局局長,說,大家看好了,這不是白開水,是酒。說著兀自一口氣吞了下去。大家都伸出大拇指,說,李市長好酒量。李市長說,你別夸我,大家都比我酒量好,我平時也不這么喝,主要是財神爺來了,高興。李市長改了小杯,說小,三杯一兩多。他先敬財神爺,財神爺就坐在他旁邊。財神爺端起酒杯,一口下去,說好酒;又端起一杯,一口下去,嘴角哧溜一聲;再端起第三杯,一仰脖子下去,緊接著嗓子眼里發出嘅的一聲。李市長敬了一圈,然后酒局稍微停頓了一下,大家吃菜。
該程開敬酒時,他也和李市長一樣,向服務員要了一個啤酒杯,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眉頭皺死,像蔫了的玫瑰,又瞬間綻開,像活了的玫瑰。
他看了李市長一眼,又看了財神爺一眼,說,領導,小程先干為敬啦。但一口氣沒下去,分了兩次。喝完了,不動聲色,說,我要敬酒了,敬酒前,我先說兩句,我們這個地方,就一樣東西好,人實在,希望財神爺多來指導,多給我們支持,我們一定把每一分錢都用到刀刃上。
我的朋友程開這時候的狀態還是可以的,雖然說從中午到那時他已經喝了至少一斤半白酒。他喝酒有個優點也是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不論喝下去多少從來不吐。那一圈酒敬完時,程開身體里面的酒大概就有兩斤了。那時他身體的狀態已經出現了一點危機,可是,還有更艱巨的任務在等待著他。
下午和李市長的電話前后差不了幾秒的是市委趙副書記的電話,電話直接打到了程開的手機上,趙副書記分管組織、人事,是地區空降干部。
程開說,趙書記您好!
趙書記說,我晚上有個應酬,地委組織部的王副部長和夫人路過我們這里,我給他接風,你也來吧。
好的,謝謝趙書記,我去我去。
聽完這個電話,程開就有些控制不住地笑了,那是有點意氣風發的笑,那笑雖然多少帶著點酒意,但很燦爛,他真切地感受到正如錢老板所說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狀態。是的,不能對我的朋友程開的這種狀態有絲毫的懷疑,作為一個科級干部,被這么多上級領導關心,那將是無比的榮耀和寶貴的政治資源。
程開一來時就留了話頭,趙副書記那里地委來人了,所以當程開敬酒完畢離開時,誰也沒意見。李市長瞅著程開的背影對一席人說,程開這個年輕人很能干,是很不錯的干部。
很能干很不錯的干部程開的頭有些沉重,他不偏不倚的身體有些打擺子的跡象。他想是不是先找個衛生間摳摳嗓子眼,卻怕被人看見,他使勁壓了壓嗓子,覺得基本正常,就以最快的速度趕赴市委趙副書記的那個酒局了,這兩個酒局都不在“小江南”,分布在市區兩頭,程開的帕薩特需要一點時間,就在這時,趙副書記的電話打來了,小程啊,你不是說半個小時嗎,怎么還不過來?程開說,就到就到了趙書記,話音未落,帕薩特在那家酒店院里戛然而止,程開不偏不倚的身體迅即旋進了包間。
地委組織部王副部長和夫人像沒看見他進來似的仍然和趙副書記閑聊。趙副書記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淡淡的寒氣。程開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趙書記,王部長,部長夫人,來晚了來晚了,自罰三杯自罰三杯。桌上的酒是XO。三杯XO下肚,王副部長和他夫人的臉才轉了過來,王副部長態度不清不白地說,是小程啊,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程開腰彎了20度說,哪敢哪敢,王部長大人大量,那邊也是地區財政局的領導來檢查工作,我剛過去打了個照面,就跑過來了。
王副部長說,跟你開玩笑,沒關系的,工作要緊,我這是路過找趙書記聊天,趙書記說一定要你也來,趙書記對你印象不錯嘛。
程開忙不迭地說,謝謝領導的關心,王部長、嫂夫人、趙書記,我再自罰三杯,就讓服務員倒滿了三個小杯,一股腦喝下。
趙副書記哈哈笑了,我就喜歡程開這個豪氣,王部長,怎么樣?
王部長臉上暖意呈現,對趙副書記說,年輕干部工作忙,是好事。
這時程開才在趙副書記左邊坐下了。他這時胃里空空的,想吃點什么,一路走來,甚至從中午到現在,光顧著敬酒了沒吃什么東西。他想夾起一塊烤鴨,電話又肆無忌憚地唱了起來,他神經質地一抖,對所有人說了聲對不起,出去接電話去了。
走廊里有一點涼風,程開被酒精浸泡的腦袋正迅速地降溫。他接通了電話,搶先說,何書記——何書記埋怨,怎么才接電話!你現在在哪里?
何書記告訴程開,他正在地區辦事,他看了看表后對我的朋友程開說,現在是7點,你9點前趕到我這里,晚上有活動,注意保密。
程開連聲答應,說沒問題,一定趕到。
程開從走廊到了外面。戈壁灘上的夏天,白天出奇地熱,晚上卻涼意襲人,非常愜意。他不偏不倚的身體在月光下搖曳,他望著漫天的星星盤算,從這里到地區,原本是一個小時,現在在修路,要繞道,得一個半小時,何書記給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至于去干什么,到了就知道了,肯定不是殺人放火。
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若何書記不指示程開連夜趕到地區,或者程開拒絕前去地區,那就不會在高速路上發生慘劇。但是程開拒絕不得。程開回到包間里非常抱歉地說,王部長、嫂夫人、趙書記,這何書記突然來了急事非讓我去不可,實在是抱歉,下回一定補過。趙副書記對王部長和部長夫人說,我也知道他忙,要不讓他忙去吧。王部長笑笑,部長夫人也笑笑,王部長說,小程啊,工作要干好,身體也要保護好,沒有身體就沒有革命的本錢哪。程開一臉愧意,剛要走,趙副書記說,就這么走了?說著站起來,給他在啤酒杯里倒了大半杯XO遞給他,好歹要給王部長和嫂夫人敬杯酒呀。程開一吧唧嘴,不好意思,糊涂了糊涂了,說著,恭恭敬敬地來到領導身邊,說,祝王部長步步高升,祝嫂夫人年輕漂亮,杯子的撞擊發出了悅耳的清脆的聲音。
剛才那杯酒是XO?對,是XO。趙副書記愛喝XO。程開不偏不倚的影子有些搖擺,他努力穩定自己,還好,他使自己穩定了下來。司機看到了他,趕緊跑過來扶他到了車前,給他拉開了車門,順著把他放在后座位上,他的腦袋如中彈似的落在了靠背上。
司機上了車,車發動著了,開始走了,但走得很慢。司機輕聲問,程書記,現在去哪里?
程開已經睡著了。
車在寂寥的街市上慢慢地散步。
司機又問,程書記,現在去哪里?
程開還在睡。
司機的電話響了起來,司機輕聲說,好的,知道了。
司機輕聲說,程書記,何書記的司機打電話,程開忽地坐起,看看表,說,全速前進。
帕薩特上了高速路沒一會兒,程開就點點手指頭示意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程開下了車閃到路邊的道牙子旁,嘴一張,無色的液體就如泉水般噴涌而出,并伴隨著撕心裂肺的聲音,就在瞬間,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如旋風般壓了過來——
我從報紙上看到消息時感到非常難過,程開能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成長為一名科級干部那是多么的艱辛,他的仕途被記者這么幾筆就抹殺了。我打電話對那位我認識的女記者說,你也該筆下留情,程開不容易。
女記者說她也沒辦法,事故發生后,有人第一時間捅給了報社,她又正好在市里采訪,所以就——那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如旋風般壓過來時,程開剛好頭重腳輕載到了路旁從而躲過了一場劫難,而他的司機和他的帕薩特,在漆黑的夜空胡亂飛舞之后,魂飛魄散。
女記者所在的報社把事故發生的責任怪罪在程開醉酒上,領導干部一旦和醉酒扯上關系,都沒好事。
輿論的力量是巨大的,程開被徹底地罷了官。但有關主要領導私下里告訴他,兩三年之后,會重新提拔他,叫他稍安勿躁。
程開嘴里哧地一聲,誰也搞不清楚準確的含義。到是給我打電話,說,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不上班還發工資,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啥時見面聊聊。
沒有酒肉還記得的才是好朋友。
我和程開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