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臺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 必多所掛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眾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 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 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 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臺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 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皡橇娴溃骸跋壬f那里話來?先生南來不易, 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眾, 幾個月內,游覽不盡�!�
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眳橇婺� 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辈橐凌溃骸俺跤鲋畷r,我敬你是個風塵豪杰, 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眳橇鎲柕溃骸叭绾问а�?”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 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朝廷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 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罢f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安橐凌溃骸拔医袢者€ 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 抗�!皡橇娴溃骸霸谙孪炊��!安橐凌溃骸皩④娛志U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 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干它一場,才不 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 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地父 母,反清復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么?”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適才聽得先 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干再行 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辈橐� 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才言語冒犯,多 有得罪�!绷娲笙�,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云長了,道:“這等 比喻,可不敢當�!辈橐凌溃骸安恢沃^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碑斚露烁黠嬃艘槐�。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 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 大長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后 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 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后,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辈� 伊璜道:“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 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 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 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 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臺不容于丐幫,獨來獨往也好, 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 誨,干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安橐凌c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 遲�!�
吳六奇道:“后來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闖入我臥 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 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 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 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那么痛快明白。我嘆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 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后聽從孫長老號令。 '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笆熘�,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 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 清復明。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 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 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 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臺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吳 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眾,退回臺灣,但留在江浙閩三 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里的口 號是‘天地父母,反清復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臺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 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著實響當當的 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辈橐凌胂箨惤系挠⑿蹥飧�,不 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干一杯!”
兩人一口飲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于國于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那一日乘 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 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氐郊依�,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 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臺。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圖反清,因此 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清廷先下 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梁�!皡瘟袅嫉溃�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只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 將軍的名字�!包S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 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眳瘟袅嫉溃骸包S兄所見 甚是,只不知陸,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眳瘟袅夹Φ溃骸斑@等說來,范陸二人只 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鳖櫻孜潼c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后艙中只有呂室母子三人,黃宗 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墻,也不怕隔墻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 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么人?”卻更無半點聲 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把 匕首,推開窗門,走向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非黑影,撲將下來。顧 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后心酸麻, 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艙之中。黃走向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 來,后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 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鰲少保得 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 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么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盡管自己去干,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彼麤Q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動 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 大著啦�!焙笊規讉€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跟上自己, 扮著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 到處結識英雄豪杰,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焙笊� 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 如弓,確是年長搖櫓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 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里大老爺們也 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 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蹦撬娜藨溃� “是,謹遵瓜管帶吩咐�!惫瞎軒У溃骸盎鼐┖笠娏琐椛俦�,人人不愁生官發財�!币幻H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后,臉露微笑。 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里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 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 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 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 的后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 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余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到:“那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 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著他向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 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 后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尸體拋入運河,重點燈燭。顧 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