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那人喘了口氣,一聲笑道:“有種的進來打!”那孩子連連搖手,要他不可再向外 人挑戰。當那老者飛出房外之時,撞得廂房門忽開忽合,此刻房門兀自晃動,廳上燭光射進 房來,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滿染血污的臉上,說不出的猙獰可畏。
廳上眾鹽梟瞧不清房中情形,駭然相顧,只聽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你們不敢 進來,老子就出來一個個殺了�!北婝}梟一聲喊,抬起地下傷者,紛紛奪門而去。那人哈哈 一笑,低聲道:“孩子,你……你去將們閂上了�!蹦呛⒆有南脒@門是非閂上不可的,忙應 道:“是!”將房門閂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聞到一陣陣的血腥氣。那人道: “你……你……”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側,似是暈了過去,身子搖晃,便欲掉下床 來。那孩子忙搶上扶住,這人身子極重,奮力將他扶正,將他腦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 氣,隔了一會,低聲道:“那些販鹽的轉眼又來,我力氣未復,可得避……避他媽的一 避�!鄙焓謸纹鹕碜�,似是又碰到了痛處,大哼了一聲。
那孩子過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遞給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單刀,遞入他右手, 那人緩緩從床上下來,身子不住搖晃。那孩子走將過去,將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 “我要出去了,你別扶我。否則給那些販鹽的見到,連你也殺了。:那孩子道:“他媽的, 殺就殺,我可不怕,咱們好朋友講義氣,非扶你不可�!蹦侨斯笮�,笑聲中夾著連連咳 嗽,笑道:“你跟我講義氣?”那小孩道:“干么不講?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揚州市上茶館中頗多說書之人,講述三國志,水滸傳,大明英烈傳等等英雄故事。這小 孩日夜在妓院,賭場,茶館,酒樓中鉆進鉆出,替人跑腿買物,揩點油水,討幾個賞錢,一 有空閑,便蹲在茶桌旁聽白書。他對茶館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 趕他走。他聽書聽得多了,對故事中英雄好漢極是心醉,眼見此人重傷之余,仍能連傷不少 鹽梟頭目,心下仰慕,書中英雄常說的語句便即脫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兩句話說得好。老子在江湖上聽人說過了幾千遍,有福共享 的家伙見得多了,有難同當的人卻碰不到幾個。咱們走罷!”
那小孩以右肩承著那人左臂,打開房門,走到廳上。眾人一見,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 開。那小孩的母親叫道:“小寶,小寶,你到那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送這位朋友出門 去,就回來的�!蹦侨诵Φ溃骸斑@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親叫道: “不要去,你坑阢起來�!蹦呛⒆有α诵�,邁著大步走出大廳。
兩人走出麗春院,巷中靜悄悄的竟然無人,想必眾鹽梟遇上勁敵,回頭搬救兵去了。
那人轉出巷子,來到小街之上,抬頭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們向西走!走出數丈, 迎面趕來一輛驢車。那人喝到:“雇車!”趕車的停了下來,眼見二人滿身血污,臉有訝異 疑忌之色。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重,道:“銀子先拿去!”那趕車的見銀 錠不小,當即停車,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從懷中摸出一只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那小孩,說道:“小朋 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
那小孩見到這只大元寶,不禁咕嘟一聲,吞了口饞涎,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聽 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說 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講錢財。你送元寶給我, 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說道:“好極!好極!有點意思!”將元寶收入懷中。那小孩爬 上驢車,坐在他身旁。
車夫問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得勝山!”車夫一怔,道:“得勝 山?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那人道:“不錯!”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一拍。車夫心中害 怕,忙道:“是,是!”放下車帷,趕驢出城。那人閉目養神,呼吸急促,有時咳嗽幾聲。
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儀鄉,南宋紹興年間,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因此 山名“得勝”。
車夫趕驢甚急,只一個多時辰,便到山下,說道:“客官,得勝山到了!”那人見那山 只有七八丈高,不過是個小丘,呸的一聲,問道:“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車夫道: “正是!”那小孩道:“這確是得勝山。我媽和姐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我跟著來,曾在 這里玩過。再過去一點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廟了�!蹦怯⒘曳蛉藦R供奉的是韓世忠夫人梁紅 玉,揚州人又稱之為“異娼廟”。梁紅玉年輕時做過妓女,風塵中識得韓世忠。揚州妓女每 年必到英烈夫人廟燒香許愿,祈禱這位宋朝的安國夫人有靈,照顧后代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會錯。下去罷�!蹦切『⑻萝噥�,扶著那人下車。眼見四 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涼,躲在這里,那些販鹽的賊坯一定找不到�!�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拉轉驢頭,揚鞭欲行。那人道:“且慢, 你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避嚪虻溃骸笆�!”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會。明兒一早, 我好給你去買饅頭吃�!蹦侨说溃骸澳阏娴囊阄�?”那小孩道:“沒人服侍你,可不大對 頭�!蹦侨擞质枪笮�,對車夫道:“那你回去罷!”車夫忙不迭的趕車便行。
那人走到一塊巖石上坐下,眼見驢車走遠,四下里更無聲息,突然喝到:“柳樹后面的 兩個烏龜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
那小孩嚇了一跳,心道:“這里有人?”果見柳樹后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兩人白布纏 頭,青帶系腰,自是鹽梟一伙了。兩人手中所握鋼刀一閃一閃,走了兩步,便即站住。那人 喝到:“烏龜兒子王八蛋,從窯子你一直釘著老子到這里,卻不上來送死,干什么了!1那 小孩心道:“是了,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那里,好搬救兵來殺他。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 轉身便奔。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噯“的一聲,復又坐倒,他重傷之余,已無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驢車已去,我們兩人沒法走遠,這兩人去通風報訊,大隊人馬殺來,那 可糟糕�!蓖蝗婚g放聲大哭,叫道:“啊喲,你怎么死了?死不得��?你不能死��!”0
二名鹽梟正自狂奔,忽聽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時停步轉身,只聽得他大聲哭叫: 那怎么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一人道:“這惡賊死了?”另一人道:“他受傷很重,挨 不住了。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边h遠望去,只見那人蜷成一團,臥在地上。先一 人道:“就算沒死,也不用怕他。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豈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 “妙極!”兩人挺著單刀,慢慢走近。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放聲號啕,一面叫道: “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販私鹽的追來,我怎抵擋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躍而前。一人喝到:“惡賊,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 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忽然間刀光一閃,一人腦袋飛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開 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撐起身來。
那小孩哭道:“啊喲,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么沒了腦袋?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又 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這可不是糟了嗎?”說道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這小鬼當真聰明的緊,哭得也真像。若不是這么一哭,這兩個王八蛋還 真不會過來�!蹦切『⑿Φ溃骸耙b假哭,還不容易?我媽要打我,鞭子還沒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來,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澳侨说溃骸澳隳锔擅创蚰�?“那小孩道:“那不一 定,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有時是為了我捉弄院中的閔婆,尤叔�!�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可當真有些不妙。喂,你剛才假哭時, 怎地你不叫我老爺,大叔,卻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朋友。你是 他媽的什么老爺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爺,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問我尊姓 大名嗎?我叫小寶�!蹦侨诵Φ溃骸澳愦竺行�,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皺了皺眉,說 道:“我……我尊姓韋�!�
這小孩生于妓院中,母親叫著韋春花,父親是誰,連她母親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 小寶,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問起,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這韋小寶生于 妓院,長于妓院,從沒讀過書。他自稱“尊姓大名”倒不是說笑,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 “尊姓大名”四個子,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是的尊敬稱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適。
他跟著問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即當我是朋友,我 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蟲之蟲,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韋小寶“啊”了一聲,跳了起來,說道:“我聽人說過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 你嗎?說你是什么江洋大盜�!泵┦撕俚囊宦�,道:“不錯,你怕不怕我?”韋小寶笑 道:“怕什么?江洋大盜又打什么緊?水滸傳上林沖,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大強 盜�!泵┦松跏歉吲d,說道:“你拿我和林沖,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 要捉拿我,你是聽誰說的?”
韋小寶道:“揚州城里貼滿了榜文,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殺不論,只 要有人殺了你,賞銀二千兩,倘若有人通風報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賞些,賞銀一千兩。 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殺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 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風報信,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倒是一注橫財�!�
茅十八側著頭看作他,嘿的一聲。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我和媽娘兒倆可有的化了,雞鴨 魚肉,賭錢玩樂,幾年也化不光�!币娒┦四耸莻戎^瞧自己,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韋 小寶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領這賞銀?”茅十八道:“是啊,白 花花的銀子,誰又不愛?”韋小寶怒罵:“操你奶奶,還講什么江湖義氣?”茅十八道: “那也只好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