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人家
黃蒙田江南竹鄉,并不是沒有別的植物,但竹子之多,給你的印象似乎是,那里除了竹,其他什么植物都不存在了。其實不是沒有而是看不到。遠遠望去一連幾座山頭,從山麓一直到山頂,不,從平地開始就全鋪著竹,一層又一層的,不但分不出竹枝、竹子和竹葉,連房子、小徑和小橋流水都看不到,仿佛全被竹的海洋淹沒了。當一陣風吹過的時候,竹海上涌著暗浪,一浪推著一浪,一直涌到很遠,你很難知道那一片嫩青色和墨綠色的竹海有多深,只是你看竹浪的起伏和它的氣勢,就意味著它是非常深沉的。
我們沿著一條路邊是小溪的石子路深入竹海去。兩旁高大的竹林密得看不見底,把路的上空蓋著,此刻陽光猛烈,在這里卻絲毫感覺不到,仿佛是在竹海的海底隧道里走過。要不是當地的朋友帶路,恐怕很快就會迷途,因為在我看來,竹林里的大路小徑以至竹樹,都是差不多的,路上又沒有標志或街名。有時看到前面一叢像屏風一樣的竹擋著去路,心里想已經到盡頭了。但是到了前面,那一叢竹忽然像機關布景似的移開,我們已經發現另一條山路讓出來,很有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
穿過一處最密的竹海,我們便來到一處較高的竹塢,在這里可以越過先前路上的竹樹頂看得更遠、更高。舉目四顧,除了竹子,還是竹子。前面是一座接著一座的山,但你不可能看到綿延的山勢和一點泥土,也不可能看到竹塢深處那里有缺口通到山背后去,因為你能看到的只是竹子。和我一同去的是一位畫家,他說,在竹海面前,如果要我畫它,實在束手無策。你看,那樣密的竹林,簡直找不出一點層次,仿佛整個大自然就是竹林構成的。陪我們來的當地的朋友卻滿意地笑了,他不是從畫家的觀點去考慮問題,畫家的話只說明了這里的竹林旺盛。是名副其實的竹鄉,而這不正是意味著這里的竹材和竹筍的豐收嗎?這當然是件好事情。他是以竹林為家的護林員,是專管栽種竹樹和保護竹林的。
在竹塢里面對著遼闊的竹的海洋,看到整個世界都是綠色,除了近處的竹葉在微風中擺動發出沙沙的響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我心里在想著,寧靜的竹海里難道沒有人家?回過頭來,發現山麓的竹林上出現了縷縷輕煙。那是霧還是山嵐?都不是,那是竹林深處人家的炊煙。那位當地朋友說,那里有村莊,有人家,只是在竹海上面連一點痕跡也看不到,如果不是燒飯的時候,就連這一點炊煙也沒有。朋友,我們竹海里的村莊可熱鬧呢。
于是我們便向深藏在竹海里的山村進發。先前看到的炊煙輕繞竹林,仿佛就在不遠之處,但是從山塢再鉆入竹海里,越山澗,過竹橋,爬石路,比想像的要遠得多。后來逐漸地聽到雞鴨一類家禽的叫聲,知道山村近了,再后來又看見孩子們趕著山羊回來,我們已經踏進村莊的街道上了。在路邊,在空地上,在人家的門口,幾乎全晾著新鮮的筍干,和曬著黃色帶著斑點的竹箬。竹鄉里的竹材早就運到外地去支援經濟建設了,只有這兩樣東西留在鄉里進行加工。
有一點我是猜到了,竹鄉里的房子,盡可能利用本地出產的竹材,棟梁是竹的,天棚是竹的,連板壁、地板。門窗也無一不是竹的。家家戶戶用的,不論家具和器皿全都是竹子做的,這是走進任何一家人家首先得到的鮮明、突出的印象。放眼望去,凳子和椅子、臺子、涼床、碗櫥、衣柜、茶幾、搖籃。雞籠和兔籠,還有斗笠和各種用具,全都是各種竹子制成的,接山泉用的水管是竹子,甚至穿的鞋子也是竹箬做的。在這樣的人家里,我呼吸到一種濃郁的鄉土氣息,感到非常舒適。主人從門外抓一大把晾在匾簞里的鹽筍子來招待我們,又用山泉水沏上一杯碧螺春,茶里面有一股清香的新竹的氣息——事實上這里連空氣也充滿了竹的清香。我想,在竹林深處人家,在到處是竹具的環境里,再也沒有比用山泉沏當地出產的碧螺春和吃新曬的尖筍子更和諧更有情調了。
我們正要離去,忽然傳來了女孩子們的歡笑聲。那聲音隱蔽在竹林深處,看不見人,聲音卻越來越近。后來她們終于撥開竹林出現了,原來是一群拾竹箬的女孩子回來了。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每當我回憶起竹林深處的情景,好像立刻就聞到了竹子散發出來的清香,仿佛周圍都是一片柔和、寧靜的青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