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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作者:佚名 文章來源:轉載

    詞云: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歡場中盡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 家財。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心乖�?傋约野V,自家狠。 自家呆�!~寄《行香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歡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蓋因世間人 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能勾近得多少錢:那賭場中 一得了采,精金、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豈不是個不費本錢的好生理?豈知有 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贏時節,道是倘來之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 哄。這時節意氣揚揚,出之不吝。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凈,卻多是 自家肉里錢,旁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輸的多,贏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贏了 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边@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錢要萬 錢,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著勝來,只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別人譏 誚他小家子相,礙上礙下不好住的。及至臨后輸來,雖悔無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 就罷?一發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幾擲贏骰,不 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贏些,那里肯��?所以一耽了這件滋昧,定是 無明無夜,拋家失業,失魂落魄,忘餐廢寢的。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位,一總 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日子了。全不想錢財自命里帶 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來,做得人家的?不要說不能勾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 處。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彼時南省開科,紛紛舉子多來 扣問得失。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訪。相士看見大驚道:“先 輩氣色極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所見,便當第一人及第�!眴柫诵彰�,相 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于紙云:“今科狀元是丁堤�!闭吃诒谏�。向丁生拱手道:“留為 后驗�!倍∩笙沧载�,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元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資,被父親 鎖閉空室,要餓死他。其家中有嫗憐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師,補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 只待廷試。心緒閑暇,此興轉高。況兼破費了許多家私,學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處會贏, 心中技癢不過。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得多資,亦好賭博。丁生寫個請帖,著家童 請他二人到酒樓上飲酒。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飲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將一個包 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對賞鐘來。二客看見匣子里面藏著許 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圍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曉得了 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而笑。丁生便道:“我們乘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 何如?”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一齊立起來,看樓上旁邊有一小閣,丁生指著道: “這里頭到幽靜些�!彼旖腥×瞬┚�,一同到閣中來。相約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歡,系是 彼此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只以萬錢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盡數輸 了,不過一萬,圖個發興消閑而已�!闭f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初時果然不十分大來 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只好做一擲,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 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不著本錢,頻頻添入,不記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 精神越旺。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怎當得了生連擲勝來, 兩人出注,正如眾流歸海,盡數趕在丁生處了,直贏得兩人油干火盡。兩人也怕起來,只得 忍著性子住了,垂頭喪氣而別。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命家童等負歸寓中,歡喜無 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里來走走,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確。才進門來,相士一見大 驚道:“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多不能了,何況魁選!”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 扯下來,揉得粉碎。嘆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準了�?珊�!可恨!”丁生慌了道:“前 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今日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 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那里 還望功名?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神明么?試想一想看!”丁生悚 然,便把賭傅得勝之事說出來,道:“難道是為此戲事?”相士道:“你莫說是戲事,關著 財物,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倍∩谥疅o及,忖了一忖,問相士道:“我 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相士道:“才一發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 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舊,五人之下可望,切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正要番手,三腳兩步忙忙 過來。丁生相見了,道:“前日偶爾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 兩位過來,奉還原物�!眱扇顺鲇诓灰獾溃骸凹纫奄€輸,豈有竟還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 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倍∩溃骸暗懒x朋友,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 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奔唇屑彝鲗⑶拔锞顾瓦€兩人下處。兩人喜出望外,道是 丁生非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了前 非。

    后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厘。若非是這一番賭,這狀頭穩是 丁堤,不讓別人了,今低了五名。又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錢物,尚得高標;倘貪了小 便宜,執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沒分了?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來,便贏了也不是 好事。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謀利之術。有一伙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 騙少年子弟,俗名謂之“相識”。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將手指捻書轉來,捻得得 法,拋下去多是贏色,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又有損使手法,拳紅坐六的。又有陰陽出 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識事的小二哥,一團高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落在套 中,出身不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家子弟,莫要癡心想別人的�?慈《〉坦适�,就 贏了也要折了狀元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的?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饑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只為苦口勸者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閑游,擺在光棍手里,不知不 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說得來好笑好聽: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姓沈,承著祖上官蔭,應授 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這個將仕家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少年 心性,好的是那歌樓舞謝,倚翠偎紅,綠水青山,閑茶浪酒,況兼身伴有的是東西。只要撞 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 閑助懶的陪客來了。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游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總是些沒頭 鬼,也沒個甚么真名號,只叫作鄭十哥,李三哥。終日來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起,同飲 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 里。擺個還席。吃得高興,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頭打差,一路兒撮哄, 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了本。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 要跳槽,不迷戀著一個,也不能起發他大主錢財,只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肥膩而已。如是 盤桓將及半年,城中樂地也沒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 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鄭十、李三道:“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 得緊。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好�!鄙驅⑹说溃骸熬褪敲魅諢o 妨,卻不可誤期�!编�、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 了,明日準來相陪就是�!眱扇藙e去了一夜,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 如?”沈將仕道:“專等,專等�!编嵤溃骸安恢蠊偃宿I去?馬去?”李三道:“要去 閑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那轎馬何干?”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 要來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妙?只帶 個把家童去跟跟便了�!鄙驅⑹松磉呌形�,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 后。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但見:甫高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 游絲飛野岸。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 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蘆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致,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邐有二三里之遠,來到一個塘邊。 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挽,牽著五六匹好馬,在池塘里洗浴�?匆� 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將仕驚疑,問二 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 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鄙驅⑹说溃骸霸獊磉@個緣 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高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 人,我有句話商量著�!鄙驅⑹说溃骸吧踉�?”李三道:“今日之游,頗得野興,只是信步 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不就騎著適才主公之馬,拜一拜 王公,豈不是妙?”沈將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 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 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得 以相見,平時等閑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去看他, 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只說道欽慕高雅,愿一識荊,他看見是吾每 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 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如寂寂寞 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鄙驅⑹诵睦镂礇Q,鄭十又道:“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 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 中意,吃得不盡興。只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 人,不可錯過�!鄙驅⑹艘蚕驳溃骸肮蝗绱�,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崩钊溃骸拔颐� 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庇谑侨送范�,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道:“帶四個 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應道:“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编�、李 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沈家家童棒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瘩R的帶住了馬頭,問道:“官 人每要往那里去?”鄭生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里去�!笨瘩R的道:“曉得了�!痹谇白� 著引路,三人聯盟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 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鄙驅⑹碎_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 了,少歇出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只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愿求便服 相見�!鄙驅⑹说溃骸罢搧沓醮伟葜],禮該具服。今主人百命,恐怕反勞,著許便服,最為 灑脫�!崩钊诌M去說了。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沈將仕舉眼看 時,但見:儀度端莊,容顏羸瘦。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吳牛見月。深 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里習將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土大夫體段,肅然起敬。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豐 采,不覺笑逐顏開,拱進堂來。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 道:“幸鄭、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實出唐突�!蓖醭h道:“兩君之友, 即仆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賢,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罷,朝議揖客進了東 軒,分付當直的設席款待。分付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大擺 設,卻多精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閑人家辦得出的。朝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菜 小酌,勿怪輕褻�!编�、李二人道:“沈君極是脫灑人,既貢吾輩相知,原不必認作新客。 只管盡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了�!毙⊥祟l頻斟酒,三個客人忘懷大嚼,主人 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朝議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不止,痰聲曳鋸也似晌震 四座,支吾不得。叫兩個小童扶了,立起身來道:“賤體不快,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 怎的好?”對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主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阻興。老朽略 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陪。恕罪!恕罪!”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尋人去�!逼鹕碜吡诉M去。沈 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辭了回去,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余興 還未盡,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銀子聲,循聲覓去,卻在軒后一小閣中, 有些燈影在窗隙里射將出來。沈將仕將窗隙弄大了些,窺看里面。不看時萬事全體,一看看 見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軟癱做一堆。你道里頭是甚光景?但見:明燭高張,巨案中列。 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么,點點朱唇吐就。金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 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若非廣寒殿里,怎能勾如許仙風?不是金各國中,何處來若 干媚質?任是愚人須縮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元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里頭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點著 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榼一架,一個骰盆。盆邊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將來作 注賭采的。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燈下偷眼看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豐姿態度,目 中所罕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轉睛,頑涎亂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際,只見 這個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將進去,也竄在里頭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眾女賭到間深 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李秀才,你又來鬼廝攪,打斷我妹妹們興頭!”李三頑 著臉皮道:“便等我在里頭,與賢妹們幫興一幫興也好�!币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 事。要來便來,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 一遞一句譏誚著。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著 羞,皮著臉,憑他擎面啐來,只是頑鈍無恥,挨在幫里。一霎時,不分彼此,竟大家著他在 里面擲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蕩,頓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 在里頭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急得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 來要與鄭十商量。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虧你還睡得著!我 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里了�!编嵤溃骸霸趺吹�?”沈將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邊 來,指著里面道:“你看么!”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女在里頭混賭。鄭十對沈將仕 搭:“這個李三,好沒廉恥!”沈將仕道:“如此勝會,怎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里頭去 擲擲兒,也不在了今日來走這一番�!编嵤溃骸爸T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 得閑在此頑耍。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去。諸女素不識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 好與他們接對?須比我每不得�!鄙驅⑹饲闃O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编嵤溃骸叭舭� 得進去,須要稍物,方才可賭�!鄙驅⑹说溃骸拔犭S身篋中有金寶千金,又有二三千張茶券子 可以為稍。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一回,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愿畢矣�!编� 十道:“這等,不要高聲,悄悄地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了他 們,便不妙了�!�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賭 的去處。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不見沈將仕。鄭十將他捏一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 下了。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鄭十方才開聲道:“容我每也擲擲兒 么?”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卻見肩下立著個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處兒郎,突 然到此!”鄭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愿一拭目,幸勿驚訝�!北娕� 道:“主翁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一個老 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到的酒�!彼烊∫淮� 卮,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親手奉酒,敢有推辭? 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 鄭十道:“列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愿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銀,一頭飲酒 助興,更為有趣�!蹦抢铣傻牡溃骸懊�,妙。雖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覺來�!彼靻拘△撸骸翱烊コ� 議房里伺侯,倘若睡覺,函來報知,切勿誤事!”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志得意滿,采色隨手得勝。諸姬頭上釵餌 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將仕贏了,須臾之間,約有千金。諸姬個個目睜一呆, 面前一空。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勾了,歇手罷!”怎當得沈將仕魂不附體,他心里只 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物輸贏,那里肯��?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 又吃,諸姬又來趁興,奉他不休。沈將仕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風風世世,連擲采骰,帶者 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轉了一轉,提著一個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 什千緡,只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北娂柕溃骸按瞬皇菭査�,何故將來作注?”小姬 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遭鞭 棰。然事勢至此,我情已極,不得不然!”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挽回 了�!毙〖р鋈坏溃骸皯{我自主,何故阻我!”堅意要擲。眾人見他已怒,便道:“本圖歡樂, 何故到此地位?”沈將仕看見小姬光景,又憐又愛,心里躊躇道:“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 骰子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怒:不然,反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的。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 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歇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來。況且心里有些過意不 去,情愿認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更見那小姬氣忿忿,雄糾糾,十分有趣,魂靈也 被他吊了去。心里忙亂,一擲大敗。小姬叫聲:“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奔窗鸦ㄩ椎� 兒朝天,倒將轉來。沈將仕只道止是個花樽,就是千緡,也賠得起。豈知花樽里頭盡是金釵 珠排塞滿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錢,盡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仕無 言可對。鄭、李二人與同諸姬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沈將仕須賴不得,盡把先前所贏盡 數退還,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 還了。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時 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引不認人。有此茶引,可以到處販賣。每張之 利,一兩有余。大戶人家盡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蘇小卿之母受了三 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例也。沈將仕去了二千余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兩銀 子。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余金寶他物在外不動,還思量再下局 去,博將轉來。忽聽得朝議里頭大聲咳嗽,急索唾壺。諸姬慌張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 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復走到軒外元飲酒去處,剛坐下,只見兩個小童又出來勸酒道:“朝議多多致意 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比送曓o道:“酒興已闌,不必再 叨了,只要作別了便去�!毙⊥哌M去說了,又走出來道:“朝議說:‘倉卒之間,多有簡 慢。夜已深,不勞面別�!�,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庇纸蟹� 付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轉來回話。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王 家。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所,沈將仕賞了馬夫酒 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一齊打發了去。鄭、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一夜 不睡,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約�!倍藙e去。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 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趣。想來老姬贊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 余諸姬遞相勸酒,輪流睹賽,好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珊捺�、李兩人先占著這些便 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門,少不得也熟分起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蛘哌€有括著個把上手 的事在里頭,也未可知。轉轉得意。因兩日困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 王朝議之約。卻不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下處人回言走出去了,只 得呆呆等著。等到日中,竟不見來。沈將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想一想道:“莫不 他二人不約我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進內里去,還 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各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是不在, 料得必來,好歹在那里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雇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議家里來。到得門首, 只見大門拴著。先叫家僮尋著旁邊一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里頭,并無一人在內。家僮正 不知甚么緣故,走出來回復家主。沈將仕驚疑,猶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進去一看,只見前 堂東軒與那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目,卻無一個人影。大駭道:“分明是這個里頭,那有 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門左側,問著個開皮鋪的人造:“這大宅里王朝議全家那里去了?”皮 匠道:“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么王朝議在此�!鄙驅⑹说溃骸扒耙褂袀€王朝 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處,如何 說從來沒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 錢,次日分了利錢,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 沈將仕方才疑道是奸計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空了。卻 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后來閣中聚賭,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是設得 來的計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見兩人,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個再 問�!�

    豈知自此之后,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人多不曉得,說道:“自那 日出后,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開進去,并無一物在內,不知去向了�!钡酱朔街叭� 這些逐段逐節行徑,令人看不出一些,與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遲這一夜里頭打 合成的。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神鬼莫測也!

    漫道良朋作勝游,誰知胠筐有陰謀? 情閨不是閑人到,只為癡心錯下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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