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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典名著
話說瞿太太零時過得江來,下船登岸。轎夫仍把轎子抬起,都說:“怎么一個大地方, 曉得老爺在那里?到那里去問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個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廳馬 老爺衙門里去,就說是制臺衙門里來的,要找瞿老爺,叫他打發幾個人幫著去找了來。家人 奉令,如飛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轎。就叫轎夫把轎子抬到夏口廳衙門左近,歇了下來等回 信。原來這位夏口廳馬老爺在湖北廳班當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員,上司跟前巴結得好,就是 做錯了兩件事,亦就含糊過去了。他雖是地主官,也時常到戲館里、窯子里走走,不說是彈 壓,就說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幾個人,近來也很同他在一塊兒。瞿耐庵討愛珠一 事,他深曉得,昨夜請客,他亦在座。這天在衙門里,忽然門上人上來回:“制臺衙門有人 來問瞿大老爺,叫這里派人幫著去找�!彼慵钡闷L尿流,立刻叫門上人出來說:“瞿大 老爺新公館在洋街西頭第二條弄堂,進弄右手轉彎,第三個大門便是�!庇峙闪藘擅氂峦� 去引路。當下又問:“制臺衙門里甚么人找他?為的是什么事?”來人含含糊糊的回了兩 句,同了練勇自去。走不多時,遇見瞿太太的轎子,跟班的上前稟復說:“老爺在某處新公 館里�!� 瞿太太一聽“新公館”三個字,知道老爺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這一氣更非同小 可!隨催轎夫跟著練勇一路同到洋銜西頭,按照馬大老爺所說的地方,走進弄堂,數到第三 個大門,敲門進去。瞿太太在轎子里問:“這里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見一個老頭子出來回 道:“不錯,姓‘徐’。你是那里來的?”瞿太太不由分說,一面下轎,一面就直著嗓子喊 道:“叫那殺坯出來!我同他說話!辦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里,如今局子搬到這里來 了!快出來,我同你去見制臺!”一面罵,一面又號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時帶來的 人都是些粗鹵之輩,不問青紅皂白,一陣乒乒乓乓,把這家樓底下的東西打了個凈光。那個 老頭子氣昏了,連說:“反了!反了!這是那里來的強盜!”正鬧著,瞿太太已到樓上搜尋 了一回,一看樣子不對,急忙下樓,問同來的練勇道:“可是這里不是?怎么不對呀?”那 房主老頭兒也說道:“你們到底找的是那個?怎么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來亂打人!世界 上那有這種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錯,連忙出門上轎,罵手下人糊涂,不問明白就亂敲門。 老頭子見自己的東西被他們搗毀,如今一言不發,便想走出去上轎,立刻三步并做兩步跑出 來,拉住轎杠要拚命。幸虧有兩個練勇助威,一陣吆喝,又要舉起鞭子來打,才把老頭子嚇 回去了。
這里瞿太太在轎子里還罵手下人,罵練勇。內中的一個練勇稍須明白些,便說:“莫不 是我們轉灣轉錯了罷?我們姑且到那邊第三家去問聲看�!眲倓傋叩侥沁叺谌议T口,只見 本公館里另外一個管家正在那里敲門。瞿太太一見有自己的人來敲門,便道:“就是這里 了!”那管家一見太太趕到,曉得其事已破,連忙上前打一個千,說道:“替太太請安。小 的亦是來找老爺的,想不到太太也會找到這里來�!宾奶溃骸澳銈円粋€鼻子管里出氣, 做的好事情,當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訪著了你倒裝起沒事人來了!你仔細著!等我同你老 爺算完帳再同你算帳!”說完,推門進去。卻不料其時瞿老爺已不在這里了,只有新娶的愛 珠同一個老媽在樓上,一見樓下來了許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樓上不敢則聲。瞿太太因剛才 打錯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連問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便即邁步登樓。一見樓上只有兩 個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爺的相好,只得先問一聲:“這里可是瞿老爺的新公館?”愛 珠望望他,并不答應。瞿太太只得又問,歇了半晌,愛珠才說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走 到這里來?”瞿太太見問,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邊,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胡福上來報道:“太太,正是這里。跟班老爺出門的黃升報信來 了�!宾奶宦犑沁@里,立刻膽子放大,厲聲說道:“叫他上來!”黃升上樓見了太太, 就跪在地下嗑頭,說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發怒道:“老爺討小,他歡喜,我是沒有什么歡 喜,用不著你們來巴結!我是不受這一切的!”黃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這個,為 的是老爺掛了牌了�!宾奶宦牎皰炫啤倍�,很像吃了一驚似的,連忙問道:“掛那 里?”黃升道:“署理興國州�!宾奶溃骸斑@一個缺也罷了,但是還不能遂我的心愿。 橫豎我們這位老爺,無論得了甚么缺,出去做官總是一個糊涂官。你們不相信,只要看他做 的事情。他說年紀大了,愁的沒兒子,要討小,難道我就不怕絕了后代?自然我的心比他還 急。我又沒有說不準他討小。如今瞞著我做這樣的事情,你們想想看,叫我心上怎么不氣 呢!” 眾人一見太太嘴里雖說有氣,其實面子上比起初上樓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就以瞿太太 本心而論,此番率領眾人一鼓作氣而來,原想打一個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爺署缺信息,曉 得干娘寶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興,不知不覺,早把方才的氣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 面子上一時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勢,說道:“我末,辛辛苦苦的東去求人,西去求人,朝 著人家磕頭禮拜,好容易替他弄了這個缺來。他瞞著我,倒在外頭窮開心。我這是何犯著 呢。他指日到任,手里有了錢,眼睛里更可以沒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罷!我也沒福 氣做什么現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讓人家享福!”說道,便要尋繩子,找剪子,要自己尋 死。一眾管家老媽只得上前解勸。此時新姨太太愛珠坐在窗口揩眼淚,只是不動身。一眾管 家因聽得老爺掛牌,都不肯多事,一個個站著不動。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罷休,說:“你 們都是幫著老爺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爺得了缺,你們想發財;你們可曉得老爺的這個缺 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既然大家沒良心,索性讓我到制臺衙門里去,拿這個缺仍舊還了制 臺,叫他另委別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眾人的灰孫子!”說罷,大哭不止。
正鬧著,人報:“馬老爺上來�!痹瓉眦奶跎蠘侵�,齊巧瞿耐庵亦從外頭回來, 剛進大門,一聽說是太太在這里,早嚇得魂不附體。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盤算了一回:“別 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廳馬老爺精明強干,最能隨機應變,不如找了他來,想個法子把 個閻王請開,不然,饑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剛出大門,那邊第三家被太太打錯的那個 姓徐的老頭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瞿耐庵,說:“你太太打壞了我的東西,要你賠我!你若 不賠,我要叫洋東出場,到領事那里告你的!”瞿耐庵聽了,頓口無言。還是跟去的管家會 說話,朝姓徐的千賠不是,萬賠不是,才把老爺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煙跑到夏口 廳衙門,將以上情形同馬老爺說知。馬老爺無可推卻,只得趕了過來。瞿太太雖然從未見 面,事到此一問,也說不得了。
當下馬老爺上樓,也不說別的,但連連跺腳,說道:“要人家冒名頂替,亦得看什么人 去!他們叫耐庵頂這個名,我就說不對,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打錯 了中國人還不要緊,怎么打到一個洋行買辦家去!馬上人家告訴了洋東,洋東稟了領事,立 時三刻,領事打德律風①來,不但要賠東西,還要辦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么辦 呢!”他說的話雖然是沒頭沒腦,瞿太太聽了,大致亦有點懂得,本來是坐著的,到此也只 好站了起來。馬老爺裝作不認識,連問:“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們說了。馬老爺才 趕過來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①德律風:電話,英語譯音。
馬老爺又說道:“這事情只怪我們朋友不好,連累大嫂過這一趟江,生這一回氣。這女 人本是在窯子里的,因為老鴇兇不過,所以兄弟起頭,合了幾個朋友,大家湊錢拿他贖了出 來。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討得婊子;眾朋友都仗義,你亦不要,我辦不要,原想等個對勁的 朋友,送給他做姨太太。當時就有人送給我們耐庵兄的。兄弟曉得耐庵兄的脾氣,糊里糊 涂,不是可以討得小的人,所以力勸不可。當時朋友們商議,大家拿出錢來養活他,供他 吃,供他用,還要門口替他寫個公館條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鬧進來。大嫂是曉得的:我們 漢口比不得省城,游勇會匪,所在皆是,動不動要闖禍的;有了公館條子,他們就不敢進來 了。其時便有朋友說玩話:‘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討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將來這里我就寫 個瞿公館,等老嫂子曉得了,叫他吃頓苦頭也是好的�!瘲l子如今還沒有寫,不料這話已經 傳開,果然把大嫂騙到這里,嘔這一口氣,真正豈有此理!” 瞿太太聽說,低頭一想:“幸虧沒有動手,幾幾乎又錯打了人!”又轉念想道:“如果 不是這里,何以我叫人請問你馬老爺,你馬老爺派了練勇同我到這里來呢?為甚么黃升亦到 這里來找老爺呢?”當把這話說了出來。馬老爺賴道:“我并沒有這個話。果然耐庵討了 小,要瞞你嫂子,我豈肯再叫人同了你來。一定是我們門口亦是聽了謠言,以訛傳訛。大嫂 斷斷不要相信!”瞿太太又問黃升。虧得黃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勢回道:“小的亦是聽見外 面如此說,所以會找到這里來,不過是來碰碰看,并不敢說定老爺一定要在這里�!� 瞿太太又把瞿老爺幾天在外不回家的話說了。馬老爺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庇譁� 前一步,低聲對瞿太太說道:“新近我們漢口到了幾個維新黨,不曉得住在那一片棧房里, 上頭特地派了耐庵過來訪拿,恐怕聲張起來,那幾個維新黨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為名,原 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曉得,這維新黨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這 兩年很被做兄弟的辦掉幾百個。不料現在還有這種大膽的人來到這里,又不曉得有什么舉 動。將來耐庵把人拿著了,還要大大的得保舉呢�!宾奶溃骸叭缃駫炝伺�,就要到任, 怎么還能來辦這個呢?”馬老爺道:“牌是藩臺掛的,拿維新黨是臬臺委的,大家不接頭。 大約總得把這件事情辦完了才得去上任�!宾奶溃骸熬S新黨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 有了缺還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臺說,把這差使委了別人罷。我們拿了人家的腦袋去換 保舉,怕人勢勢的,這保舉還是不得的好�!瘪R老爺道:“制臺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 說就妥�!宾奶謸屩f道:“倒是前頭打錯的那個人家,怎么找補找補他才好?”馬老 爺皺著眉頭道:“這倒是頂為難的一樁事情!現在牽涉洋商,又驚動了領事,恐怕要釀成交 涉重案咧!”瞿太太亦著急道:“到底怎么辦呢?這個總得拜托你馬老爺的了!”說著,又 福了一福。馬老爺見瞿太太一面已經軟了下來,不至生變,便也趁勢收篷,立刻拿胸脯一 拍,道:“為朋友,說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辦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請過江回 省。且看事情辦的怎么樣,兄弟再寫信給耐庵兄�!庇谑泅奶Ф魅f謝,偃旗息鼓,率領 眾人,悄悄回省而去。
這里馬老爺回到衙門,一看瞿耐庵還在那里候信。馬老爺先把他署缺的話說了,催他趕 緊回省謝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話也告訴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 徐老頭子,打壞的東西,一齊認賠,還叫人替他點一副香燭,賠禮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 “現在看尊嫂如此舉動,尊寵只好留在漢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兩月之后,看看 情形如何再來迎接。好在這里有我們朋友替你照應,你只管放心前去�!宾哪外忠姼魇露家� 辦妥,異常感激,方才辭別馬老爺渡江回省,向公館而來。
回家之后,雖說有馬老爺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畢竟是賊人膽虛,見了太太總有點 扭扭捏捏說不出話來。幸虧他太太打錯了一個人家,又走錯了一個人家,亦覺得心上沒趣, 沒精打采。見了老爺,但說得一句:“還不趕緊去謝委!”又道:“拿什么維新黨的差使可 以趁空讓給別人罷,自己犯不著攬在身上�!宾哪外忠灰婑R老爺之計已行,便道:“這捉人 的差使,我就去回復了臬臺,叫他另外派人,我們可以馬上就去到任�!宾奶溃骸澳戕o 得掉,頂好,倘若辭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臺衙門里替你去走一趟�!宾哪外值溃骸叭菀� 得很,一辭就掉,不消太太費心�!闭f著,便換了衣服,赴各憲衙門謝委。第二天瞿太太又 到戴公館叩謝過干娘。又求寶小姐把他帶到制臺衙門叩謝過干外公、干外婆。瞿耐庵不日也 就稟辭。接著便是上司薦人,同寅餞行,亦忙了好幾日。
臨走的頭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廳馬老爺那里再三把新娶的愛妾相托。馬老爺自然一口 答應,當下又請教做官的法門。馬老爺說:“耐庵,你雖然候補了多年,如今卻是第一回拿 印把子。我們做官人有七個字秘決。那七個字呢?叫做‘一緊,二慢,三罷休’。各式事情 到手,先給人家一個老虎勢,一來叫人家害怕,二來叫上司瞧著我們辦事還認真:這便叫做 ‘一緊”。等到人家怕了我們,自然會生出后文無數文章。上司見我們緊在前頭,決不至再 疑心我們有什么;然后把這事緩了下來,好等人家來打點:這叫做‘二慢’�!Ю餅楣僦� 為財’,只要這個到手�!瘪R老爺說著,把兩個指頭一比。瞿耐庵明白,曉得他說的是 錢了。馬老爺又說:“無論原告怎么來催,我們只是給他一個不理,百姓見我們不理,他們 自然不來告狀:這就叫做‘三罷休’。耐庵,你要曉得,我們湖北民風刁悍,最喜健訟,現 在我們不理他,亦是個清訟之法。至于別的法門,一時亦說不盡。好在你請的這位刑名老夫 子王召興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趨避之法他都懂的,隨時請教他就是了�!宾哪外致犃�,甚是 佩服�;丶沂帐靶欣�,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頭一夜,瞿太太等人靜之后,親自出來船前船后看了幾十遍,生怕老爺另 雇了船帶了相好同去。后來見老爺一直睡在大船上,曉得沒有別人同來,方才放心。
興國州離省不過四五天路程。頭天派人下去下紅諭。次日趕到本州,書差接著。瞿耐庵 拜過前任,便預備第二天接印。這天原看定時辰,午時接印。到了十一點半鐘,瞿老爺換了 蟒袍補褂,打著全副執事,前往衙門里上任。齊巧有個鄉下人不懂得規矩,穿了一身重孝, 走上前來拉住轎杠,攔輿喊冤。轎子跟前一班聽差的衙役三班,趕忙一齊過來呼喝,無奈這 鄉下人蠻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爺忌諱最深,這日原定了時辰接印,說是黃歷上雖然好星 宿不少,底下還有個壞星宿,恐怕沖撞了不好,特地在補褂當中掛了一面小銅鏡子,鏡子上 還畫了一個八卦,原取“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見一個穿重孝的人拉輿叫喊,早把瞿老 爺嚇得面如土色,以為到底時辰不好,必定撞著什么“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問得一句:“這穿孝的是什么人?”那鄉下人見老爺說了話,連 忙跪下著:“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親上個月死了,有兩個本家想搶家當,爭著 過繼,硬說小的不是小的的父親養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趕出大門�!宾睦蠣數溃骸安皇悄� 父親養的。難道是你娘拖油瓶拖來的嗎?”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爺!為的就是這句話! 前任大老爺得了被告的錢,所以就把小的斷輸了。小的打聽得今日青天大老爺上任,所以趕 來求伸冤的�!宾睦蠣敳坏日f完,拍著扶手板,大罵道:“好刁的百姓!我沒有來到這里就 曉得你們興國州的百姓健訟!如今還沒有接印,你就來告狀!甚么大不了的事情!這是你們 家務事,亦要老爺替你管?我署這個缺,原是上頭因我在省里苦夠了,所以特地委個缺給 我,原是調劑我的意思,不是叫我來替你們管家務!一個興國州,十幾萬百姓,一家家都要 我老爺管起來,我亦來不及呀!趕出去!不準!”差役們一陣吆喝,七八個人一齊上前來 拖,好容易把個王七拖走。王七嘴里還是一味的喊“冤枉”,見老爺不準,索性在轎子旁邊 大哭起來。瞿老爺聽著討厭,連連吐饞唾,連連說:“晦氣!……”后來見王七痛哭不止, 不由無名火動,在轎子里大聲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鎖起來!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 號令,衙役們無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鎖起。
說話間瞿老爺已經到了大堂下轎。禮生告吉時已到,鼓手吹打著。等老爺拜過了印,便 是老爺升座,典吏堂參,書差叩賀。瞿老爺急急等諸事完畢,一天怒氣便在王七身上發作, 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著驚堂木,罵道:“你要告狀,明天不好來,噯!后天不好 來,偏偏老爺今天接印,你撞個來!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諱,老爺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圖 個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兩旁差役一聲吆喝,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 剝去下衣,霎時間兩條腿上早已打成兩個大窟窿,血流滿地。瞿老爺瞧著底下一灘紅的,方 才把心安了一半。原來他的意思,以為“我今日頭一天接任,看見這個身穿重孝的人,未免 大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見血,也可以除除晦氣了�!彼谔蒙弦恢辈蛔髀�,掌刑的皂班 便一直不敢停手�?纯创虻桨税�,他還不則聲。倒是值堂的簽押二爺瞧著不對,輕輕的回了 老爺,方把王七放起來,然而已經不能行動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時前任還住在衙門里,沒有讓出。瞿耐庵只好另外憑了公館辦事,把太太一塊兒接了 上來同住。
且說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個試用知州。委署這個缺未及一年,齊巧碰著開征 時候,天天有銀子進來,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以為只要收過這委錢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 省里候補幾年了。那知樂極悲生,剛才開征之后,未及十天,家鄉來了電報,說是老太爺沒 了。王柏臣系屬親子,例當呈報丁憂。報了丁憂,就要交卸,白白的望著錢糧漕米,只好讓 別人去收。當下他看過電報,回心一想,連忙拿電報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準聲張。他全 不想一個外府州、縣衙門,憑空里來了一個電報,大家總以為省里上司來的什么公事,后來 好容易才打聽出來。然而他老人家雖然死了老太爺,因為要瞞眾人,并不舉哀。后被大家看 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議論。
王柏臣曉得遮蓋不住,只得把帳房及錢谷師爺請來,并幾個有臉面、有權柄的大爺們亦 叫齊。等到眾人到了,他一齊讓到簽押房床后頭一間套屋里去。兩位師爺坐著,幾個大爺站 著,別的人一概趕出。王柏臣更親手把兩扇門關好,然后回轉身來,朝著兩位師爺一跪就 下。大家雖然明曉得他是丁艱,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齊做出詫異的樣子,問道:“這是怎么 一回事?斷斷乎不敢當!快快請起!”說著,兩位師爺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 下,哭著說道:“兄弟接到家鄉電報,先嚴前天已經見背了!”兩位師爺又故作嗟嘆,說 道:“老伯大人是什么��?怎么我們竟其一點沒有曉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 已死了,俗語說得好:‘死者不可復生�!偳髢晌徽諔諔覀冞@些活的。我一家門幾十 口人吃飯,丁憂下來,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如今事情,權柄是在你們 二位手里�!庇种钢鴰讉€大爺們說道:“至于他們都是兄弟的舊人,他們也巴不得兄弟遲交 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憂的事情替兄弟瞞起,多耽擱一個月或二十天,不要聲張 出來,上頭亦緩點報上去。趁這檔口,好叫兄弟多弄兩文,以為將來丁憂盤纏,便是兩兄莫 大之恩!就是先嚴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話說得兩人都回答不出。還是帳 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們亦少賺一天錢。好在他匿喪與我們無 干,我們樂得答應他,做個順水人情,彼此有益�!北惆堰@話又與錢谷師爺說明,錢谷師爺 亦應允了。幾個大爺們更是不愿意老爺早交卸的。于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兩 位師爺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送兩位師爺出去,一路說說笑笑,裝作沒事人一般。
當天帳房師爺同錢谷師爺又出來商量了一條主意,說:“現在錢糧才動頭開征,十幾天 里如何收得齊?總得想個法子叫鄉下人愿意在我們手里來完才好。于是商量了一個跌價的法 子:譬如原收四吊錢一兩的,如今改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幾天為限。鄉下人有利可 圖,自然是踴躍從事。如此辦法,一來錢糧可以早收到手,二來還落個好聲名。商妥之后, 當把這話告訴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辦,立刻發出告示,四鄉八鎮統通貼遍。 鄉下人見有利益可沾,果然趕著來完�?纯吹搅税雮€月,這一季的錢糧已完到六七成了,王 柏臣的銀子也賺得不少了。帳房、錢谷二位師爺又商量道:“錢糧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勸東 家報丁憂了。等到派人下來,總得有好幾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點后任收收,等人 家撈兩個,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后任一個撈不到,恐怕要出亂子�!碑敯堰@ 話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還舍不得。兩位師爺便說:“有了這個樣子,我們也很對得住東 家了。到這時候再不把丁憂報出去,倘或出了什么岔子,我們是不包場的�!北阌腥税堰@話 又告訴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個毛燥脾氣,一聽這話,便跳得三丈高,直著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爺我不 報,我匿喪,有罪名我自己去擔,要他們急的那一門呢!”話雖如此說,自己轉念一想: “不對,如今我自己把丁憂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報丁憂,這話傳了出去將來終究要擔處 分的。罷罷罷,我就吃點虧罷!”當時就把這話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憂大事, 總以家信為憑,電報是作不得準的。猶如大官大員升官調缺,總以部文為憑,電傳上諭亦是 作不得準的。所以我前頭雖然接到電報不報丁憂,于例上亦沒有什么說不過去�!贝藭r合衙 門上下方才一齊曉得老爺丁憂,一個個走來慰問。王柏臣也假做出聞訃的樣子,干號了一 場。一面稟報上司,一面將印信交代典史太爺看管。跟手就在衙門里設了老太爺的靈位,發 報喪條子,即日成服。從同城起以及大小紳士,一齊都來叩奠。
轉眼間上頭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計正是開征時候,恨不得立時到 任。等得接印之后一問,錢糧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時把他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后來訪 問前任用的是個什么法子,才曉得每兩銀子跌去大錢四百,所以鄉下人都趕著來完。常言 道:“好事不出門,惡言傳千里�!蓖醢爻冀又妶笫畮滋觳粓蠖n,這話早已沸沸揚揚, 傳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報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討好。瞿耐庵拿到這個把柄,恨不得立 時就要稟揭他。遂只詳求實在,又有人把帳房師爺待出主意,叫他跌價的話說了出來。于是 瞿耐庵恨這帳房師爺比恨王柏臣還要利害,總想抓他一個錯,拿練子鎖了他來,打他二千板 子,方雪此恨。
此時王柏臣錢雖到手,一聽外頭風聲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現在尚未結算交 代,后任已經處處挑剔,事事為難。凡他手里頂紅的書差,不上三天,都被后任換了個干 凈,就是斷好的案子,亦被后任翻了好幾起。此時瞿耐庵一心只顧同前任作對,一樁事到 手,不問有理無理,但是前任手里占上風的,他總得反過來叫他占下風,要是前任批駁的, 到他手里一定批準。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張的欠了姓孫的錢,有二十多年未還。還是前任手里,姓孫的 來告了,王柏臣斷姓張的先還若干,其余撥付。兩造遵斷下去。這個檔口,齊巧新舊交替, 等姓張的繳錢上來,已是瞿大老爺手里了。瞿大老爺有心要拿前任斷定的案子批駁,就傳諭 下來,硬叫姓孫的找出中人來方準具領。姓孫的說:“我的老爺!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 已經死了,那里去找中人?橫豎有紙筆為憑,被告肯認帳就是了�!宾哪外值溃骸胺牌�!姓 張的答應,我老爺不答應!沒有中人,沒有證見,就聽你們馬馬糊糊過去嗎?錢存案,候尋 到中人再領�!币魂囘汉�,把兩邊都攆下去。這是一樁。
又有一樁:是一個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兒做媳婦。后來姓田的忽然賴婚,說了姓富 的兒子許多壞話,就把女兒另外許給一個姓黃的。姓富的曉得了,到州里來打官司。前任王 柏臣斷的是叫姓黃的退還禮金,拿姓田的訓飭了兩句,吩咐他不準賴婚,仍舊將女兒許配姓 富的。當時三家已遵斷具結。到了瞿耐庵手里,姓黃又來翻案。瞿耐庵一翻舊卷,便諭姓田 的仍將女兒許于姓黃的兒子。姓富的不答應,上堂跪求。老爺說:“你兒子不學好,所以人 家不肯拿女兒許給他。只要你兒子肯改過,還怕沒有人家給他老婆嗎?不去教訓自己的兒 子,倒在這里咆哮公堂,真正豈有此理!再不遵斷,本州就要打了!”一頓臭罵,又把姓富 的罵了下去。
過了一天又問案。頭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卻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 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狀子,便把原告叫了上來問了兩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來,便 拍著桌子,罵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人家種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 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還有下情�!宾哪外趾攘睿骸按蛄嗽僬f!”早有皂 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來跪著。瞿耐庵道:“你有什么話,快說!快說!”胡 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講理,所以小的才 去割他的稻子的�!宾哪外值溃骸霸瓉砣绱��!痹侔言嫘齑蠛�,罵道:“天下人總要 自己沒有錯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錯在前頭,怎么能怪別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 道:“小的沒有錯�!宾哪外值溃骸疤煜履怯凶约嚎险f自己錯的!不必多說!快打!快 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邊去,具結完案。
隨手問第二起,乃是盧老四告錢小驢子,說他酗酒罵人。瞿耐庵也是先帶了原告問過, 叫他下去,把被告帶上來,打了一百。被告說:“小的平時一鐘酒不喝的,見了酒頭里就 暈,怎么會吃醉了酒罵人呢?是他誣賴小的的�!宾哪外钟中乓詾檎媪�,竟把原告喊上來, 幫著被告硬說他是誣告,也打一百。仍舊帶在一旁具結。
于是又問第三起,是一個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兒。大老婆朱茍氏,小老婆朱呂氏,男人朱 駱駝。這件事實在是小老婆撒潑行兇,把大老婆的臉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來 告狀的。瞿耐庵把狀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帶朱茍氏。朱茍氏上來跪下,剛說得幾句,瞿耐庵 不等他說完,便氣吁吁的罵道:“統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沒有好東西!常言說得好: ‘上梁不整下梁差�!闾热羰莻€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么?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爺 那里有工夫替你管這些閑事!不準!”又把男人朱駱駝叫上來吩咐道:“你家里有這樣兇的 大老婆,為什么要討��?既然討了小,就應該在外頭,不應該叫他們住在一塊兒。鬧出事 來,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們,今天來找我老爺。你想,我老爺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 收錢糧,再管你們的閑帳,我老爺是三頭六臂也來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開在兩下 里住,包你平安無事�!敝祚橊劦溃骸捌鸪醣臼莾上伦〉�,后來大的打上門來,吵鬧過幾 次,才并的宅�!宾哪外值溃骸斑@就是大的不是了!”說著,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 天,算沒有打。亦是具結完案。
接著又審第四起,乃是兩個鄉下人:一個叫楊狗子,一個叫徐劃子。兩個為了一只雞, 楊狗子說是他的,徐劃子又說是他的,說不明白,就打起駕來。楊狗子力氣大,把徐劃子右 腿上踢傷了一塊,一齊扭到州里來喊冤。官叫仵作驗傷。仵作上來,把徐劃子的褲子脫了下 來,看了半天,跪下稟過。瞿大老爺便同徐劃子說道:“容易。他踢壞了你的右腿,我老爺 現在就打他的右腿�!庇谑欠愿腊褩罟纷臃乖诘�,叫皂隸只準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連打 了一百多下。先是發青,后為發紫,看看顏色同徐劃子腿上踢傷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 起來。嘴里又不住的自贊道:“像我這樣的老爺,真正再要公平沒有!”于是徐、楊二人又 爭論那只雞。瞿耐庵道:“這雞頂不是好東西!為了他害得你們打架!老爺替你們講和 罷�!闭f著,忽拿面孔一板,道:“這雞兩個人都不準要,充公!來,替我拎到大廚房里 去,叫他倆下具結�!毖靡垡宦曔汉�,兩個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來,眼望著雞早拎到后 頭去了。
這天瞿耐庵從早上問案,一直問到晚方才退堂。足足問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斷與頭四 起都大同小異。
第二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見篙案門上拿了幾十張稟帖進來,說是:“這些人因為老你爺 精明不過,都不愿意打官司了。這是息呈,請老爺過目。請老爺的示,還是準與不準?”瞿 耐庵忙道:“自然一齊準。我正恨這興國州的百姓健訟;如今我才坐幾回堂,他們就一齊息 訟,可見道政齊刑,天下不可治之百姓�,F在上頭正在講究清訟,這個地方,照樣子,只要 我再做一兩個月,怕不政簡刑清么�!毕嗔T,怡然自得。
那知這兩天來,把一個興國州的百姓早已炸了,一齊都說:“如今王官丁了艱,來了這 個昏官,我們百姓還有性命吧!”又加瞿耐庵自以為是制臺的親眷,腰把子是硬的,別人是 抗他不動的,便不把紳士放在眼里,到任之后,一家亦沒有去拜過。弄得一般狗頭紳士起先 望他來,以為可以同他聯絡的,等到后來一現他一家不拜,便生了怨望之心,都說:“這位 大老爺瞧不起,我們也不犯著幫他�!庇诌^兩天,聽見瞿耐庵問案笑話,于是一傳十,十傳 百,其中更生出無數謠言,添了無數假話,竟把個瞿庵說得一錢不值,恨不得早叫這瘟官離 任才好。于是這話傳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的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