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是深埋泥土里的黑色煤塊,是隱伏地表下的奔騰暗流,是冰山重覆下的熾烈火山;
父愛——不是山巔上燦爛耀眼的紅花,而是大地上默默無聞的塵土。
賣豆腐腦的漢子是三年前出現在我們巷子的。
那是一個風雪的早晨,一陣賣豆腐腦的吆喝聲將我驚醒,我推開門—看,雪地里有個漢子挑了一擔熱氣騰騰的豆腐腦正一聲聲叫賣著。漢子四十來歲,上身穿一件保安制服,一臉的滄桑。從那生疏膽怯而猶豫的吆喝聲中,我聽出他是一個新手,而且內心飽含著焦灼而期盼的情緒。
在這樣寒冷的早晨,能吃一碗熱豆腐腦是很愜意的。
那個漢子身邊很快圍了一大群人,漢子一瓢一瓢將桶擔里潔白細嫩的豆腐腦舀到碗里,最后還給每人加上一瓢,把居民們樂得嘻嘻笑。
于是,這個冬天的早晨讓他攪得熱鬧了,生氣勃勃了。
如此多日,大家和那漢子混熱了,每次在買賣中少不了問候、說笑和拉扯些家常話,零零散散,我便知道了那漢子的情況:他原先在工廠保衛科工作,做豆腐腦是下崗后開始學的,他家里有—兒一女,正在讀中學。
我吃著豆腐腦,常常想象著那漢子在前一夜如何備料,然后略微合一會眼,便和妻子在燈下磨豆、在鍋里煮豆汁,趕天亮前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叫賣。
生意好時,他便有暫時的快樂;生意差時,他就為—家人的生計和兒女的學費煩惱。他終年為生活奔波,他的生活是艱辛的。他不是高山,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粒塵土。他的生活開不出美艷的花朵,充其量只能算是淡淡的菜花。
三年來,風雨陰睛、春夏秋冬,那漢子日復一日地在小巷叫賣,擔子里由豆腐腦逐漸增加了些米粽。巷子里的生活,也日復一日地輪回,讓我生出些厭煩。我的思想假如是刀,也叫這生活銹蝕得飩了,暗淡了。
有—段時間,那漢子沒有出現。開始還有人提起,后來各人都忙于生計,也就忘了他。
這個春天的早晨,我正坐在書桌前陷入深深的苦惱,我是追求生活詩意的人,可是我找不到這種詩意,我落入了無法自拔的悖理中,越是苦苦尋覓,就越是苦惱。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了那個漢子的叫賣聲。
居民們像久久別的朋友,圍著那漢子問詢,我側耳細聽,那漢子歡快地笑著,說他這段時間送兒子上大學去了,他的兒子考入大城市的名牌大學。
我看見那漢子的眼眶里噙著淚花,同時第一次發覺他的神情是自豪的。原來他粗鄙的生活里,一直孕育著希望的種子,為了這希望,他日復—日堅韌地在風霜泥濘中跋涉。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為只有高山、大河、日出、紅花才是生活的詩意,以為做豆腐腦的人—定要拔高到肩挑日月、手挽乾坤才是詩意�,F在他讓我看到生活的另一面,艱辛里精彩的一面,我的心靈在這個春天受到強烈的震撼。
生活原本就是艱辛的、粗鄙的,而一個在艱辛中不放棄努力,在苦難中默默執著于更好的生活憧憬的人,難道不比高山、紅花之類喧嘩的詩意更富有詩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