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于兩日內安頓之�!�
華家人走后,蕓對我說:“結拜姐姐華夫人與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她家去,不妨一塊去吧!但是若把兒女都帶去也不方便,而留下來連累家人又不行。咱們要走,兩天內必須將兩個孩子先安頓好�!�
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愿得青君為媳婦。蕓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庇嘀^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后,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當時我有個表兄叫王藎臣,他兒子叫王韞石。表兄曾經表示愿意招我女兒青君作兒媳婦。蕓便說:“我聽說王韞石這兒郎懦弱無能,不過是個坐吃山空的人,而且他父親又沒有多少家業可守。但是幸虧他家是個詩禮之家,并且又是獨生子,我看許配給他也是可以的�!币虼宋覍ν跛|臣說:“我父親與你有甥舅情誼,你要娶青君去作兒媳婦,應該說不會不答應。但是形勢所迫,想等長大了再嫁過去恐怕不行。我們夫婦要到錫山華家去,你可稟告堂上大人,先將我女兒當作童養媳如何?” 王藎臣隨口答應了。我的兒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薦去學習做生意。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蕓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庇嘣唬骸扒洳≈心苊皶院�?”蕓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泵芊A吾父,辦以為然。
安頓完了,華氏家人的小船剛好到了。這天正是嘉慶庚申(1800年)臘月廿五日。蕓說:“這樣孤獨出門,不僅招惹鄰里笑話,而且欠下那個山西人的債還沒有個著落,恐怕他也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呢!我看要走就在明天早晨五更時悄悄離去為好�!蔽覇枺骸澳阏诓≈�,能頂得住拂曉的風寒么?”蕓說:“死生有命,沒有什么可考慮的了�!币虼宋壹捶A告了父親,他也毅然答應了。
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于母側,蕓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數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
當夜,我先將半擔行李挑下船,再叫兒子逢森先睡覺,女兒青君哭著坐在旁邊。蕓對她囑咐說:“你媽命苦,又加上癡情,所以才遭遇如此的顛沛流離。幸虧你爸待我深情厚誼,此去也沒有什么顧慮了。隔二三年,我們必然會相見團圓的。你到了王家后,必須力盡婦道,千萬別落到你媽這種地步。你公公、婆婆得到你這樣的兒媳婦,感到有幸,也必然會善意對待你。我留下箱柜里的雜物,都交代你帶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沒讓他知道我這次去的地方。臨走時我會托言說是出去就醫,過些日子再回來。等我走遠了,再告訴他實情,然后再去報告祖父就行了�!�
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愿送至鄉,故是時陪傍在側,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蕓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狈晟劼曇嗥�,呻曰:“母何為?”蕓曰:“將出門就醫耳�!狈晟唬骸捌鸷卧�?”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
這時有個老太婆(就是前卷說到租賃她家房屋,消夏度假的那個地方的善良老嫗)愿意送我們到鄉下去。她陪在旁邊,擦拭著眼淚哭泣不止。天將近五更了,我們共同熱粥吃著。蕓強裝著笑臉說:“過去為了一碗粥而歡聚,如今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當作傳奇,真可叫作《吃粥記》了�!贝丝虄鹤臃晟牭搅�,急忙爬起來呻吟問:“母親,你這是要干什么?”蕓說:“我要出門就醫�!眱鹤佑謫枺骸霸趺雌疬@么早?” 蕓說:“因為路太遠,你與姐姐安心在家,不要討祖母的嫌。我與你爸一塊去,過幾日就回來�!�
雞聲三唱,蕓含淚扶嫗,啟后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作一語,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閉們后,蕓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幸老嫗認蕓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后,蕓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雞唱三遍,蕓含淚扶著老嫗開后門剛要出去,兒子逢森忽然大哭著說:“啊,我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女兒青君害怕驚動別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安慰著。此刻我與蕓寸腸已斷,無言以對,只是阻止他不要哭而已。女兒青君關閉門后,蕓走出小巷十余步,已經疲憊得走不動了。我叫老嫗提著燈籠,自己背起蕓而行走�?煲叩酵4帟r,差一點給巡邏者抓住。幸虧老嫗把蕓當作女兒,把我當作女婿,而且船上的人都是華氏家的人,聽到聲音后過來接應扶下船。解纜開船后,蕓開始放聲痛哭起來。想不到這次出行,已成為兒女與母親永遠的訣別唉!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蕓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侍,率兩笑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蕓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蕓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蕓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比A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耳�!弊源讼喟捕葰q。
結拜姐姐華夫人家名氣較大,居住在無錫東面的高山中,面臨群山,以農事為業,她們為人樸實坦誠。當天下午到了她家,華夫人已靠在門口等待,并且帶著兩個小女子來到船上,雙方相見非常高興。她們把蕓扶上岸,又殷勤款待。鄰里婦幼老少都鬧哄哄地跑進來,圍著蕓看起來。有的來問好,有的表示憐惜,大家交頭接耳,傳出嘈雜聲音。蕓對華夫人說:“今天真象是陶淵明說的‘漁夫進入桃花淵’了!” 華夫人卻說:“妹妹切莫笑話,鄉下人都是這么少見多怪呢!”自此,我們在這里平安度日了。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蕓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于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復元。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于資,奈何?”蕓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于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笔|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隔兩旬到元宵節,蕓漸漸能站起來走步了。當夜在打麥場上看舞龍燈,她的神色也慢慢恢復元氣,我便放心了,因此私下對她說:“我們居住在這里并非長久之計,想換個地方住,又缺少錢財,你看怎么辦?”蕓說:“我也在打算呢,你姐夫范惠來目前正在靖江鹽業公堂當會計,十年前他曾借了人家的十兩銀子,還債時不夠數,我曾經典當一個銀釵幫他湊足,你還記得不?”我說:“已經忘記了�!� 蕓說:“聽說這里離靖江不遠,你為何不去一趟讓他回報一下?”我便按她的意見去辦了。
時天頗暖,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御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
當時天氣還較暖和,穿著織絨袍和嗶嘰馬褂還覺得熱,這一天正是辛酉(1801年)正月十六日。當晚在錫山旅館,租了條被子過夜。早晨起來乘船去江陰,一路上頂風冒雨奔波。夜里到了江陰口,此刻又忽然覺得春寒刺骨。想沽酒御寒,可惜口袋里錢快用完了,猶豫不決,即打算脫下襯衣來典當換錢渡江。到了十九日北風更加猛烈,大雪濃厚,自己不禁慘然落下淚水。暗自計算住房和渡江費用不足,所以不敢再飲酒了。
正心寒股栗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余,似相識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正在我心寒體顫之間,忽然看見一個穿著草鞋、披戴蓑笠的老頭,挽著個黃包袱走進小旅店。他不停地用眼光打量我,我也看他好像是認識人,因此問道:“老人家,你不是泰州姓曹的人么?”老頭回答說:“是啊,當年要不是沈公子救了我,恐怕我早就死在溝壑里了。如今我女兒平安無恙,她還時時念叨你的恩情公德呢!沒想到今天在此與你相逢,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逗留?”
蓋余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女有姿色,已許婿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余從中調護,仍歸所許,曹即投入公們為隸,叩首作謝,故識之。余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當順途相送�!背鲥X沽酒,備極款洽。
說起這個姓曹的老頭,還是我當初在泰州官幕從業時認識的。那時,他家里貧窮,有個女兒頗有姿色,已經許配女婿�?墒怯袆萘Φ娜藚s因為放債要謀取他女兒,致使訴訟公堂打起官司。我當時從中調解保護,使他女兒仍歸原來的女婿。后來曹老頭進縣府公門當了差役,便向我叩頭表示感謝,因此認識的。我將自己出門投親,途中遇到大風雪的經歷告訴了他,曹老頭說:“等明天天晴了,我會順路護送你!”接著,他又出錢沽酒,熱情款待我。
二十日曉鐘初動,即聞江口喚渡聲,余驚起,呼曹同濟。曹曰:“勿急,宜飽食登舟�!蹦舜鷥敺匡堝X,拉余出沽。余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咽,強啖麻餅兩枚。及登舟,江風如箭,四肢發戰。曹曰:“聞江陰有人縊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來始渡耳�!辫崭谷毯�,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耶?城外耶?”余踉蹌隨其后,且行且對曰:“實不知其內外也�!辈茉唬骸叭粍t且止宿,明日往訪耳�!�
二十日拂曉晨鐘初響,就聽到江邊呼喚過渡的聲音。我驚慌地爬起來叫曹老頭趕快走,他卻說:“不用急,等吃飽飯再上船�!彼忍嫖覂斶€了房飯錢,又拉我去吃飯飲酒。由于我連日逗留,急著渡江,所以吃不下東西,只勉強咽下兩個芝麻餅。登船后江風如箭,四肢發顫。曹老頭說:“聽說江陰有個人在靖江上吊自殺了,他妻子要雇此船去處理喪事,所以必須等她來了才開始渡江呢�!睘榇�,我象一棵空心枯木一樣忍著寒冷,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纜。到了靖江,已經是傍晚夕煙四合了。曹老頭問我:“靖江這里共有兩處公堂,你要訪問的人是住在城內,還是住在城外?”我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后,邊走邊說:“我也實在不知他在城內、在城外�!� 曹老頭說:“既然這樣就別走了,先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訪吧?”
進旅店,鞋襪已為泥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其半,曹又代償房飯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余至,披衣出,見余狀驚曰:“舅何狼狽至此?”
進了旅館,發現鞋襪已經被淤泥濕透了,因此用柴火來烘烤它。并且馬馬虎虎吃點飯,甚至因過度疲勞而酣睡起來。次日早晨起來一看:��!襪子卻被火燒了半截。曹老頭又代我償還了房飯錢。我尋訪到城中,姐夫范惠來還沒有起床。他聽說我來了,便披衣而出。見到我這個凄慘樣子,他驚慌地問:“小舅子,你怎么狼狽到這種地步了?”
余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被輥硪韵泔灦䦂A授余,即以贈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余乃歷述所遭,并言來意�;輥碓唬骸袄删酥疗�,即無宿逋,亦應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盤帳之時,不能挪移豐贈,當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何如?”余本無奢望,遂諾之. 留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
我說:“你暫且別多問,有銀子求你借二兩來,先還給陪送我的這個老頭�!苯惴蚍痘輥砟贸鰞蓚€番銀給我,我就還給曹老頭�?墒撬芙^不受,最后只拿了一圓而去。隨后我將途中遭受的艱難情況,以及此次的來意告訴了他。姐夫說:“小舅子是最親近的親屬,即使沒有過去欠下的債務,我也應當竭盡全力資助你。不過,近來航海鹽船剛被盜,現在正在盤點清賬。我不能挪用公款多贈送你,先勉強湊上番銀二十圓,以償還我欠下的舊債,怎么樣?”我本來就沒有過高的要求,就答應了。后來我留下來住了兩天,天氣已轉暖,便打算回家去。
二十五日仍回華宅。蕓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天相矣�!�
廿五日我仍回到華家住宅,蕓急忙問:“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吧?”我便將苦楚告訴了她。蕓慘然說:“下雪時,我還以為你已到達靖江了呢!沒想到你還逗留在江口。幸虧遇到曹老頭幫助,而絕處逢生,這也真可謂‘吉利人有天相助’哪!”
越數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入店,藎臣請命于吾父,擇正月二十四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過了幾天,我收到女兒青君來信說,兒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薦到小店去了。王藎臣也請示了我父親,選擇正月二十四日將青君接過去,兒女們的事情就這樣草草了之。但是眼看著骨肉分離到這種地步,真是令人覺得凄慘傷心��!
二月初,日暖風和,以靖江之項薄備行裝,訪故人胡肯堂于邗江鹽署,有貢局眾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筆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蕓書曰:“病體全廖,惟寄食于非親非友之家,終覺非久長之策了,愿亦來邗,一睹平山之勝�!庇嗄速U屋于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自至華氏接蕓同行。華夫人贈一小奚奴曰阿雙,幫司炊爨,并訂他年結鄰之約。
二月初,風和日麗,我用靖江姐夫償還的銀兩簡單準備了行李,要去邗江鹽署訪問故人胡肯堂。并由他管理稅務的衙門招入到局內從事,代管筆墨記錄,身心稍微安定下來。第二年(1802年)八月,我接到蕓來信說:“我的病已經痊愈,唯獨覺得寄食于非親非故的朋友家里,終非長久之計。我也愿意來邗江,看看平山的名勝景觀�!蔽冶阍谮踅赓U了兩間房子。自從華夫人接蕓過來,她曾經贈送給我們一個叫阿雙的女奴,幫助管理炊事家務�,F在要帶她去邗江,又與她訂下他年結為鄰居之約。
時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滿望散心調攝,徐圖骨肉重圓。不滿月,而貢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閑。蕓始猶百計代余籌畫,強顏慰藉,未嘗稍涉怨尤。
十月,平山陰冷,只等待春游。滿指望散心調養護理后,計劃不久與兒女骨肉重圓,可是不滿一個月,管理稅務的衙門忽然裁減十五六個人員。我雖然算是友中之友,可是也下崗閑散無事可做了。蕓則千方百計地為我籌劃,強裝笑臉撫慰,沒有一點埋怨責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