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陶庵夢憶序》“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原文及翻譯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陶庵國破家亡，無可歸宿之處。

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披頭散發進入山中，形狀可怕地變成了野人。

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望不敢與接。親戚朋友一看到我，就象看到了毒藥猛獸，愕然地望著，不敢與我接觸。

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我寫了《自挽詩》，屢次想自殺，但因《石匱書》未寫完，所以還在人間生活。

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然而甕中經常無米，不能煮飯療饑。

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后人粧點語也。

我這才懂得首陽山的伯夷、叔齊二老實在是餓死的，說他們不愿吃周粟，還是后人夸張、粉飾的話。

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長于王、謝之家，很享用過豪華的生活，今日遭到這樣的果報：

以笠報顱，以蕢報踵，仇簪履也;以竹笠作為頭的報應，以草鞋作為足跟的報應，用來跟以前享用過的華美冠履相對;

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衲衣作為穿皮裘的報應，以麻布作為服用細葛布的報應，用來跟以前又輕又暖的衣服相對

;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豆葉作為食肉的報應，以粗糧作為精米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對;

以薦報牀，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草薦作為溫暖床褥的報應，以石塊作為柔軟枕頭的報應，用來跟溫柔之物相對;

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繩樞作為優良的戶樞的報應，以甕牖作為明亮的窗的報應，用來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對;

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煙熏作為眼睛的報應，以糞臭作為鼻子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享受香艷相對;;

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以跋涉路途作為腳的報應，以背負行囊作為肩膀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轎馬仆役相對

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以前的各種罪案，都可以從今天的各種果報中看到。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在枕上聽到雞的啼聲，純潔清靜的心境剛剛恢復。

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華靡麗于轉眼之間，已化為烏有，五十年來，總只不過是一場夢幻。

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現在黃粱都已煮熟，車子已從蟻穴回來，這種日子應該怎樣來打發?

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只能追想遙遠的往事，一想到就寫下來，拿到佛前一樁樁地來懺悔。

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所寫的事，不按年月先后為次序，以與年譜相異;也不按門類排比，以與《志林》相差別。

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偶而拿出一則來看看，好象是在游覽以前到過的地方，遇見了以前的朋友，雖說城郭依舊，人民已非，但我卻反而自己高興。

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我真可說是不能對之說夢的癡人了。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以前西陵地方有一個腳夫，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交，把酒壇子打破了。

念無以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估計無從賠償，就長時間呆坐著想道：“能是夢便好!”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又有一個貧窮的書生考取了舉人，正在參加鹿鳴宴，恍恍忽忽地還以為這不是真的，咬著自己的手臂說：“別是做夢吧!”

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同樣是對于夢，一個唯恐其不是夢，一個又唯恐其是夢，但他們作為癡人則是一樣的。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我現在大夢將要醒了，但還在弄雕蟲小技，這又是在說夢話了。

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后世。因而嘆息具有慧業的文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難改，正如盧生在邯鄲夢已要結束、天就要亮的時候，在其遺表中還想把其摹榻二王的書法流傳后世一樣。

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因此，其一點名根，實在是象佛家舍利子那樣堅固，雖然用猛烈的劫火來燒它，還是燒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