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草案還不能算是風格,但它卻是風格的基礎;它支持風格,導引風格,調整風格的層次而使之合乎規律;不如此,則最好的作家也會迷失路途,他的筆就會像無韁之馬任意馳騁,東劃一些不規則的線條,西涂一些不調和的形象。不管他用的色彩是多么鮮明,不管他在細節里散播些什么美妙的詞句,由于全文不協調,或者沒有足夠的感動力,這種作品可以說是絲毫沒有結構;人們佩服作者的智慧,卻很可以懷疑他缺乏天才。唯其如此,所以有些人寫文章和說話一樣,雖然話說得很好而文章卻寫得很差;唯其如此,所以有些人憑著想象力的靈機一動,起調很高,后面卻接不下去;唯其如此,所以又有些人生怕一些孤立的、稍縱即逝的思想散失無存,便在不同的時間里寫下許多零篇斷什,然后勉強地、生硬地把這些零篇斷什連綴起來;總之,唯其如此,所以七拼八湊的作品才這樣多,一氣呵成的作品才這樣少。
然而,任何主題都有其統一性;不管主題是多么廣闊,都可以用一篇文章包括凈盡。間斷,停息,割裂,似乎應該只在處理不同的主題的時候,或者在要寫的事物太廣泛、太棘手、太龐雜,才思底運行被重重障礙所間斷、被環境的需要所限制的時候,才用得著。否則,割裂太多,不僅不能使作品堅實,反而破壞整體;這樣寫成的書,乍一看似乎很清楚,但是作者的用意卻始終是隱晦的;作者的用意要想印入讀者的頭腦,甚至僅僅想叫讀者感覺得到,都只能憑線索的連貫,意思的和諧配合,只能憑逐步發揮、循序而進、層次勻整;然而這一切,一間斷就沒有了,或者就軟弱無力了。
為什么大自然的作品是這樣地完善呢?那是因為每一個作品都是一個整體,因為大自然造物都依據一個永恒的計劃,從來不離開一步;它不聲不響地準備著它的產品的萌芽;它先以單一的動作草創任何一個生物的雛形;然后它以綿續不斷的活動,在預定的時間內,發展這雛形,改善這雛形。這種成品當然使人驚奇;但是真正應該使我們震驚的卻是物象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神的跡印。人類精神絕不能憑空創造什么;它只能在從經驗與冥想那里受了精之后才能有所孕育。它的知識就是他的產品的萌芽;但是,如果它能在大自然的遠行中、工作中去摹仿大自然,如果它能以靜觀方法達到最高真理,如果它能把這些最高真理集合起來,連貫起來,用思維方法把它們造成一個整體、一個體系,那么,它就可以在堅固不拔的基礎上建立起不朽的紀念碑了。
就是由于缺乏計劃,由于對對象想得不夠,一個才智之士感到處處為難,不知道從哪里下筆。他同時想到許許多多的意思,卻因為他既沒有拿這些意思互相比較,又沒有分別它們的從屬關系,他毫無標準來決定取舍;因而他就停留在糊里糊涂、不知所措的境地。
但是,只要他能先定好一個計劃,然后把題材所有主要的意思都集攏起來,分別主從先后排列,他就很容易看出何時應該動筆,他就能感覺到他的腹稿的成熟,急于要使它像小雞一樣破殼而出,他動起筆來只有感到愉快:意思很容易地互相承續著,風格一定是既自然而又流暢;熱力就從這種愉快里產生,到處傳播,給每一個辭語灌注生氣;一切都愈來愈活潑;筆調提高了,所寫的事物也就有了色彩;情感結合著光明,便更增加這光明,使它愈照愈遠,由已寫的照耀到未寫的,于是風格就能引人入勝而且顯得明朗。
有些人想在文章里到處布置些警語,這種意圖是完全和文章的熱力背道而馳的。光明應該構成一整個的發光體,均勻地散布到全文,而那些警語就像許多火星子,只是硬讓許多字眼互相撞擊出來的,它們只是閃一閃,在我們的眼前炫耀一下,然后又把我們丟到黑暗里了,這種火星子是最違反真正的光明的。那都是一些僅僅憑著正反對立來顯露身手的思想:作者只呈現出事物的一面,而將其余的各面一概藏到陰影里;通常,他所選擇的這一面,只是一個點、一個角,作者可以在上面賣弄才情,這一點、一角離事物的廣大面愈遠,則賣弄才情愈為容易,而人類常情之考察事物卻正是要從事物的廣大面著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