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頁:題辭 黃花節的雜感 略論中國人的臉 革命時代的文學
第二頁:寫在《勞動問題》之前 略談香港
第四頁:讀書雜談 通信
第五頁:答有恒先生
第六頁:辭“大義” 反“漫談”
第七頁:憂“天乳” 革“首領” 第八頁:談“激烈” 第九頁:扣絲雜感
第十頁:“公理”之所在 可惡罪 “意表之外” 新時代的放債法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
第十四頁:小雜感
第十五頁:再談香港
第十六頁:革命文學 《塵影》題辭 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第十七頁:盧梭和胃口 文學和出汗 文藝和革命
第十八頁:談所謂“大內檔案”
第十九頁:擬豫言 大衍發微
創作總根于愛。
楊朱無書。
創作雖說抒寫自己的心,但總愿意有人看。
創作是有社會性的。
但有時只要有一個人看便滿足:好友,愛人。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
要自殺的人,也會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爛。
但遇到澄靜的清池,涼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殺了。
凡為當局所“誅”者皆有“罪”。
劉邦除秦苛暴,“與父老約,法三章耳�!�
而后來仍有族誅,仍禁挾書,還是秦法。
〔6〕法三章者,話一句耳。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九月二十四日。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一期。
〔2〕犬儒 原指古希臘昔匿克學派(Cynicism)的哲學家。他們過著禁欲的簡陋的生活,被人譏誚為窮犬,所以又稱犬儒學派。這些人主張獨善其身,以為人應該絕對自由,否定一切倫理道德,以冷嘲熱諷的態度看待一切。作者在一九二八年三月八日致章廷謙信中說:“犬儒=Cynic,它那‘刺’便是‘冷嘲’�!�
〔3〕約翰穆勒(J.S.Mill,1806—1873) 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
〔4〕這里所說的“演講錄”,指當時不斷編印出售的蔣介石、汪精衛、吳稚暉、戴季陶等人的演講集。作者在寫本文后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致臺靜農信中說:“現在是大賣戴季陶講演錄了,(蔣介石的也行了一時)�!彼麄儺敃r在各地發表的演講,內容和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前的演講很不相同:政變以前,他們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擁護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改變以后,他們便顯露出真實面目,竭力鼓吹反蘇、反共、壓迫工農。
〔5〕“闊的聰明人種種譬如昨日死” 也是指蔣介石、汪精衛等反革命派�!叭缱蛉账馈笔且迷鴩脑挘骸皬那胺N種如昨日死,從后種種如今日生�!币痪哦吣臧嗽率巳諒V州《民國日報》就蔣(介石)汪(精衛)合流反共所發表的一篇社論中,也引用曾國藩的這句話,其中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今后所應負之責任益大且難,這真要我們真誠的不妥協的非投機的同志不念既往而真正聯合�!�
〔6〕“與父老約,法三章耳” 語見《史記·高祖本紀》:“漢元年(前206)十月,沛公(劉邦)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煳魅胂剃枴€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庇帧稘h書·刑法志》載:“漢興,高祖初入關,約法三章……其后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國蕭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時者,作律九章�!�
再談香港
我經過我所視為“畏途”的香港,算起來九月二十八日是第三回。
第一回帶著一點行李,但并沒有遇見什么事。第二回是單身往來,那情狀,已經寫過一點了。這回卻比前兩次仿佛先就感到不安,因為曾在《創造月刊》上王獨清先生的通信〔2〕中,見過英國雇用的中國同胞上船“查關”的威武:非罵則打,或者要幾塊錢。而我是有十只書箱在統艙里,六只書箱和衣箱在房艙里的。
看看掛英旗的同胞的手腕,自然也可說是一種經歷,但我又想,這代價未免太大了,這些行李翻動之后,單是重行整理捆扎,就須大半天;要實驗,最好只有一兩件。然而已經如此,也就隨他如此罷。只是給錢呢,還是聽他逐件查驗呢?倘查驗,我一個人一時怎么收拾呢?
船是二十八日到香港的,當日無事。第二天午后,茶房匆匆跑來了,在房外用手招我道:
“查關!開箱子去!”
我拿了鑰匙,走進統艙,果然看見兩位穿深綠色制服的英屬同胞,手執鐵簽,在箱堆旁站著。我告訴他這里面是舊書,他似乎不懂,嘴里只有三個字:
“打開來!”
“這是對的,”我想,“他怎能相信漠不相識的我的話呢�!�
自然打開來,于是靠了兩個茶房的幫助,打開來了。
他一動手,我立刻覺得香港和廣州的查關的不同。我出廣州,也曾受過檢查。但那邊的檢查員,臉上是有血色的,也懂得我的話。每一包紙或一部書,抽出來看后,便放在原地方,所以毫不凌亂。的確是檢查。而在這“英人的樂園”的香港可大兩樣了。檢查員的臉是青色的,也似乎不懂我的話。
他只將箱子的內容倒出,翻攪一通,倘是一個紙包,便將包紙撕破,于是一箱書籍,經他攪松之后,便高出箱面有六七寸了。
“打開來!”
其次是第二箱。我想,試一試罷。
兩塊�!蔽以部隙嘟o幾塊的,因為這檢查法委實可怕,十箱書收拾妥帖,至少要五點鐘�?上乙辉拟n票只有兩張了,此外是十元的整票,我一時還不肯獻出去。
“打開來!”
兩個茶房將第二箱抬到艙面上,他如法泡制,一箱書又變了一箱半,還撕碎了幾個厚紙包。一面“查關”,一面磋商,我添到五元,他減到七元,即不肯再減。其時已經開到第五箱,四面圍滿了一群看熱鬧的旁觀者。
箱子已經開了一半了,索性由他看去罷,我想著,便停止了商議,只是“打開來”。但我的兩位同胞也仿佛有些厭倦了似的,漸漸不像先前一般翻箱倒篋,每箱只抽二三十本書,拋在箱面上,便畫了查訖的記號了。其中有一束舊信札,似乎頗惹起他們的興味,振了一振精神,但看過四五封之后,也就放下了。此后大抵又開了一箱罷,他們便離開了亂書堆:這就是終結。
我仔細一看,已經打開的是八箱,兩箱絲毫未動。而這兩個碩果,卻全是伏園〔3〕的書箱,由我替他帶回上海來的。至于我自己的東西,是全部亂七八糟。
“吉人自有天相,伏園真福將也!而我的華蓋運卻還沒有走完,噫吁唏……”我想著,蹲下去隨手去拾亂書。拾不幾本,茶房又在艙口大聲叫我了:
“你的房里查關,開箱子去!”
我將收拾書箱的事托了統艙的茶房,跑回房艙去。果然,兩位英屬同胞早在那里等我了。床上的鋪蓋已經掀得稀亂,一個凳子躺在被鋪上。我一進門,他們便搜我身上的皮夾。我以為意在看看名刺,可以知道姓名。然而并不看名刺,只將里面的兩張十元鈔票一看,便交還我了。還囑咐我好好拿著,仿佛很怕我遺失似的。
其次是開提包,里面都是衣服,只抖開了十來件,亂堆在床鋪上。其次是看提籃,有一個包著七元大洋的紙包,打開來數了一回,默然無話。還有一包十元的在底里,卻不被發見,漏網了。其次是看長椅子上的手巾包,內有角子一包十元,散的四五元,銅子數十枚,看完之后,也默然無話。其次是開衣箱。這回可有些可怕了。我取鎖匙略遲,同胞已經捏著鐵簽作將要毀壞鉸鏈之勢,幸而鑰匙已到,始慶安全。里面也是衣服,自然還是照例的抖亂,不在話下。
“你給我們十塊錢,我們不搜查你了�!币粋€同胞一面搜衣箱,一面說。
我就抓起手巾包里的散角子來,要交給他。但他不接受,回過頭去再“查關”。
話分兩頭。當這一位同胞在查提包和衣箱時,那一位同胞是在查網籃。但那檢查法,和在統艙里查書箱的時候又兩樣了。那時還不過搗亂,這回卻變了毀壞。他先將魚肝油的紙匣撕碎,擲在地板上,還用鐵簽在蔣徑三〔4〕君送我的裝著含有荔枝香味的茶葉的瓶上鉆了一個洞。一面鉆,一面四顧,在桌上見了一把小刀。這是在北京時用十幾個銅子從白塔寺買來,帶到廣州,這回削過楊桃的。事后一量,連柄長華尺五寸三分。然而據說是犯了罪了。
“這是兇器,你犯罪的�!彼闷鹦〉秮�,指著向我說。
我不答話,他便放下小刀,將鹽煮花生的紙包用指頭挖了一個洞。接著又拿起一盒蚊煙香。
“這是什么?”
“蚊煙香。盒子上不寫著么?”我說。
“不是。這有些古怪�!�
他于是抽出一枝來,嗅著。后來不知如何,因為這一位同胞已經搜完衣箱,我須去開第二只了。這時卻使我非常為難,那第二只里并不是衣服或書籍,是極其零碎的東西:照片,鈔本,自己的譯稿,別人的文稿,剪存的報章,研究的資料……。我想,倘一毀壞或攪亂,那損失可太大了。而同胞這時忽又去看了一回手巾包。我于是大悟,決心拿起手巾包里十元整封的角子,給他看了一看。他回頭向門外一望,然后伸手接過去,在第二只箱上畫了一個查訖的記號,走向那一位同胞去。大約打了一個暗號罷,——然而奇怪,他并不將錢帶走,卻塞在我的枕頭下,自己出去了。
這時那一位同胞正在用他的鐵簽,惡狠狠地刺入一個裝著餅類的壇子的封口去。我以為他一聽到暗號,就要中止了。
而孰知不然。他仍然繼續工作,挖開封口,將蓋著的一片木板摔在地板上,碎為兩片,然后取出一個餅,捏了一捏,擲入壇中,這才也揚長而去了。
天下太平。我坐在煙塵陡亂,亂七八糟的小房里,悟出我的兩位同胞開手的搗亂,倒并不是惡意。即使議價,也須在小小亂七八糟之后,這是所以“掩人耳目”的,猶言如此凌亂,可見已經檢查過。王獨清先生不云乎?同胞之外,是還有一位高鼻子,白皮膚的主人翁的。當收款之際,先看門外者大約就為此。但我一直沒有看見這一位主人翁。
后來的毀壞,卻很有一點惡意了。然而也許倒要怪我自己不肯拿出鈔票去,只給銀角子。銀角子放在制服的口袋里,沉墊墊地,確是易為主人翁所發見的,所以只得暫且放在枕頭下。我想,他大概須待公事辦畢,這才再來收賬罷。
皮鞋聲橐橐地自遠而近,停在我的房外了,我看時,是一個白人,頗胖,大概便是兩位同胞的主人翁了。
“查過了?”他笑嘻嘻地問我。
的確是的,主人翁的口吻。但是,一目了然,何必問呢?
或者因為看見我的行李特別亂七八糟,在慰安我,或在嘲弄我罷。
他從房外拾起一張《大陸報》〔5〕附送的圖畫,本來包著什物,由同胞撕下來拋出去的,倚在壁上看了一回,就又慢慢地走過去了。
我想,主人翁已經走過,“查關”該已收場了,于是先將第一只衣箱整理,捆好。
不料還是不行。一個同胞又來了,叫我“打開來”,他要查。接著是這樣的問答——
“他已經看過了�!蔽艺f。
“沒有看過。沒有打開過。打開來!”
“我剛剛捆好的�!�
“我不信。打開來!”
“這里不畫著查過的符號么?”
“那么,你給了錢了罷?你用賄賂……”
“…………”
“你給了多少錢?”
“你去問你的一伙去�!�
他去了。不久,那一個又忙忙走來,從枕頭下取了錢,此后便不再看見,——真正天下太平。
我才又慢慢地收拾那行李。只見桌子上聚集著幾件東西,是我的一把剪刀,一個開罐頭的家伙,還有一把木柄的小刀。
大約倘沒有那十元小洋,便還要指這為“兇器”,加上“古怪”的香,來恐嚇我的罷。但那一枝香卻不在桌子上。
船一走動,全船反顯得更閑靜了,茶房和我閑談,卻將這翻箱倒篋的事,歸咎于我自己。
“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販雅片的�!彼f。
我實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壽有限,“世故”無窮。我一向以為和人們搶飯碗要碰釘子,不要飯碗是無妨的。去年在廈門,才知道吃飯固難,不吃亦殊為“學者”〔6〕所不悅,得了不守本分的批評。胡須的形狀,有國粹和歐式之別,不易處置,我是早經明白的。今年到廣州,才又知道雖顏色也難以自由,有人在日報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變灰色,又不要變紅色�!�7〕至于為人不可太瘦,則到香港才省悟,先前是夢里也未曾想到的。
的確,監督著同胞“查關”的一個西洋人,實在吃得很肥胖。
香港雖只一島,卻活畫著中國許多地方現在和將來的小照:中央幾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頌德的“高等華人”和一伙作倀的奴氣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場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瑤〔8〕是我們的前輩。
九月二十九之夜。海上。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九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五期。
〔2〕王獨清(1898—1940) 陜西西安人,創造社成員,后成為托洛茨基派分子。他這篇通信發表在《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七期(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日),題為《去雁》,是他在這年五月寫給成仿吾、何畏兩人的。信末說他自廣州赴上海,經過香港時、一個英國人帶著兩個中國人上船“查關”,翻箱倒篋,并隨意打罵旅客,有一個又向他索賄五塊錢等事�!秳撛煸驴�,創造社主辦的文藝刊物,郁達夫、成仿吾等編輯,一九二六年三月創刊于上海,一九二九年一月�?�,共出十八期。
〔3〕伏園 孫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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